第6章 抱負
第6章 抱負
鳴賢,二十九歲,将近而立之年,還是在大學啃書的米蟲一只。年輕時風光過,而現在只不過是在競争激烈的大學被落下的那一撥人之一。
鳴賢在大學有一友,叫樂俊,巧國人,精通各國法令,對文章頗有研究。樂俊的朋友圈比鳴賢窄很多,卻認識一些很奇怪的人,比如六太,比如風漢。
六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有着漂亮的紫色眸子,喜歡用布包着頭,性格活潑,平易近人。風漢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與讀書的他們不同,擁有練武人特有的精壯身材。
鳴賢跟着樂俊,和六太混得頗熟,而最近,風漢也常常到大學串門,鳴賢對風漢這個人物有了更深層的了解。
風漢每次的打扮都不盡相同。第一次遇到風漢是在市井,男人穿着樸素的裋褐,随意地盤着頭發,腰間別刀,因此鳴賢幾乎斷定風漢是仗身一類的人。而第二次,風漢披着華麗的外衣,慵懶地倚在青樓的欄杆向他打招呼,在看到鳴賢被周圍的目光盯得臉紅後,毫不客氣地放聲大笑。第三次是在樂俊的房間,六太沒有過來,只有風漢拿着一壺酒和一些下酒菜在樂俊充滿書香味的房間享受,打扮沒有初次那麽簡樸,也沒有第二次那麽華麗,布料雖然昂貴,但也比較低調,頭發簡單地紮成一束。
該怎麽說呢,其實風漢和六太很多地方都挺像的,比如到處溜達的樣子,喜歡享受的姿态,還有可謂放蕩的生活态度。兩人都挺關心樂俊,也對他們的大學生活具有比較大的興趣,但不同的是,相較于直來直去說話不太留情面的六太,風漢更為婉轉有禮,跟六太比起來,風漢也臉皮也更為厚了點,人也更為圓滑。
和風漢聊天是很舒服愉快的一件事,風漢的知識涉及的氛圍極廣,鳴賢沮喪地發現他現在幾乎找不到風漢不知道的東西。這會兒,鳴賢無法再認為風漢只是一個普通的仗身,鳴賢還問過風漢,以風漢也許可以在短短三年內畢業大學,風漢摸着下巴笑得有些狡猾(鳴賢認為也許是他看錯了),回讀大學或許還真不錯之類的。
鳴賢第四次遇到風漢是一個清晨。為了之前春官給他他們留的大作業,鳴賢幾乎通宵,揉着酸澀的雙眼,他走進樂俊的房間。從認識六太開始,鳴賢可以不敲樂俊房間的門,而直接推門而入。
剛踏入樂俊的房間,鳴賢愣了一下,立刻退出房間,關上門,扶着牆變成黑線的狀态。
雖然沒什麽,但鳴賢還是覺得不好意思進入房間,房間的主人不在,而兩位客人堂而皇之地占上主人的床榻,香甜地相擁而眠。即使只是一瞬,鳴賢依然看清了風漢擁着六太睡覺,六太依偎在風漢寬闊的懷中,六太的睡顏比以前看到過的感覺要放松很多,一只手輕輕抓着風漢的衣襟,有點像嬰兒,而風漢側卧摟着六太,手臂繞在六太腰上。
鳴賢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感覺受到打擊,但心底的別扭還是有的。雁國民風開放,男風雖不是流行,但也從未斷過,只是天綱不承認,無法得到孩子而已,也有一些人組成夫夫家庭,國家也沒有禁止,一些青樓也提供小倌。鳴賢一直認為風漢和六太只是家人,而且風漢不管是不是仗身,都一直停留在六太的保護者這個印象,從未往其他方向想過。
在大學就讀的很多人都忙于學習,根本沒時間研究其他事物,斷袖這種風氣似乎也離大學遠很多。鳴賢沒有想過會如此近距離遇到疑似的斷袖,心中默念幾十遍不可能,風漢和六太只不過是在一起睡覺而已,沒必要慌張,沒必要去懷疑。
回想起來,鳴賢也有過和六太同塌而眠的經歷了,其實也沒什麽,只不過是兩個人各睡各的,也許睡着睡着會抱在一起。鳴賢拍打自己的臉頰,為什麽會覺得那兩人睡覺的感覺會如此讓他覺得暧昧呢。
會是六太漂亮的臉蛋導致的,還是風漢太強烈的氣場導致的,或者是當時所見兩人間別人無法插入的親昵所誤導的結果?又或是兩人散發的“我們睡得很開心很幸福很甜蜜”的泡泡導致的?
二十九歲的大學生鳴賢揉揉太陽穴,原本就睡眠不足,現在大腦處于信息負荷,頭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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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好吧。”
“恩,還好。”
條件反射性地回答完之後,鳴賢突然發現不對,連忙挪開遮住眼睛揉太陽穴的右手。
風漢對他笑了一下,走出房間,順便帶上房門。風漢穿着和上次差不多的衣服,只是外衣只是披着,看得出剛下床,頭發松松地紮成一束。
“你醒了?”
“你一進來就醒了。”風漢毫不在意地說,打了一個哈欠。
“啊,對不起。”
“沒什麽,是我們擅自跑過來搶了人家的床,你也不可能想到我們在那裏。”
鳴賢說不出話來,他雖然會不敲門進入樂俊的房間,但他站在尊重他人的角度,每次開門都不怎麽會發出聲音,風漢居然可以立刻醒來,這種警覺可不是普通人可擁有的。不僅如此,鳴賢的對不起可說是不由自主的,并且如果分析,鳴賢也沒有做錯什麽,普通人不會無緣無故跑去大學占朋友的睡床,也不會因那麽點聲音就被弄醒,而風漢仿佛雖然你錯了但我不追究的語氣,讓鳴賢目瞪口呆。
“對了,如果你找樂俊的話,他淩晨就起了,去了書庫,說是完善一下他的作業之類的。”
說完,風漢又打了一個哈欠。
“最近功課怎麽樣?”
“一如既往,糟糕。”
鳴賢嘆息,感覺到這個年紀之後,學東西越來越吃力,而自己說話的樣子也帶上意思蒼老的味道。這麽下來該不會真的像蛛枕那樣到四十再辭學吧。每次看到因無法跟上講義,辭學的人,鳴賢有種僥幸感和倍加的不安感,如看到自己未來的樣子般。
“……你是沒到二十歲就入學的吧?”風漢摸着下巴問,眼神清醒了不少。
“是啊。”
“當時有過什麽夢想啊抱負啊之類的嗎?”
鳴賢苦笑。
“那是自然的,我那時候傲得很,滿腦子都是一定要出人頭地之類的想法。”
“哦?我以為你們進入大學時都抱着什麽來着,為了讓雁國更富強或者為雁國作出貢獻之類的想法。”
“我還沒有什麽稱得上的抱負,而且即使我什麽都不做,雁國也照樣很強。”
“真的會嗎?”
“那還用說嗎。”
鳴賢理所當然地回,雁國的富裕和強盛無人否定,凡是國家都有國王失道的危險,鳴賢卻怎麽也無法想象現在的雁國覆滅的情景。
風漢斜斜地倚在牆壁,任由眼睛被頭發遮住,輕輕的低笑,有種說不出的疲倦。
“很好,每個人都說即使我什麽都不做,雁國也不會有事,雁國還是會按照人們的願望繁榮下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
風漢突然開朗大笑,把前發往後撸去。
“我知道,只是偶爾發牢騷而已,如果是清醒狀态我才沒有這麽多愁善感。”
“我上次去過慶國。”
“六太說過。”
風漢的眼神有些飄渺,像是回想,“在慶國我看到了一批年輕的官員和一批正在讀書的年輕人。”
“他們充滿了生氣,蓬勃地在那裏高談慶國以後會更加美好,他們會讓自己的慶國改變成富饒幸福的國家。十幾歲的少年可以為了人民,舉起反旗對抗州侯,在我國實在罕見。”
“那是因為雁國的州侯都十分英明。”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為現在的雁國太安逸了,導致很多人忘了要怎麽走,而迷失在這繁榮的國度中。”
雁國安逸?鳴賢不知道風漢從哪裏得出這個結論,雁國富裕繁榮,卻談不上安逸,同為大國,南方的奏倒是常常被人說是安定,雁國一直被形容為富有活力,如永不衰老的青年般的國家。
“我可一直都不覺得生活很安逸,每天應付如山堆的功課,從來沒時間去過安逸的生活呢,風漢這種才叫做安逸吧。”
風漢一愣,随即放聲大笑。
突然從裏面有東西砸上門,風漢止住笑聲,六太悶悶的聲音傳出來。
“吵死了。”
風漢和鳴賢相視一笑。
“那麽,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回去補眠了。”
說到補眠,鳴賢也很困,但還是要去找樂俊問東西,只能強打精神,和風漢道別,向書庫走去。
鳴賢小時過于一帆風順,讀書讀得很順,因此理所當然地認為長大就當官,從未有心潮澎湃地大喊我要改變雁國的想法,也許處于亂世,他會被激發出這種激昂,也會想去升山之類的,但雁國已經五百多年不需有人升山,且從鳴賢記事起,從未見過任何內亂或大規模的騷動,全國事物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任何不妙的苗頭都可以在剛出頭的時候被處理,政事幹淨漂亮。
“……有明君真好。”
等鳴賢和樂俊在書庫呆到餓暈,又到食堂吃完飯,回學寮,發現樂俊的房間門開着,門外有兩三人站着。
“怎麽回事?”
鳴賢和樂俊面面相觑,抓住門外臉色尴尬的青彰問。青彰是和鳴賢樂俊一同讀大學的青年,家境普通,成績中上,為人較為随和,和鳴賢樂俊的關系算得上是融洽。
青彰什麽都沒說,只是指向屋內,“看吧。”
鳴賢走進去之後吓了一跳,背後猛出一身冷汗,樂俊也傻了眼,這麽就忘了這倆厮咧?鳴賢果斷地關上門,青彰眼明手快地伸出腳,卡在門縫,其他在門外看熱鬧的人也迅速地擠進來。青彰收到鳴賢快殺人的眼神,無奈地笑笑,這才把門關上。
“哦?回來了,文張。”
略帶譏諷的語調,是珋書,鳴賢不悅地橫了珋書一眼。珋書是那種在滿是精英的大學學府內也算精英的人,成績非常優秀,比鳴賢小三歲,卻已面臨畢業,以他為中心的圈子也算是較大的,包括青彰在內,剛才在外面看熱鬧現在又進入樂俊房間的幾個人都是這個圈子裏的。
鳴賢不喜歡珋書的呆板和固執,但也無法否定他的優秀,一如珋書一直瞧不起樂俊,也不否定樂俊的文章很漂亮一樣。
鳴賢有些惱怒,珋書神經質的長相在他冷笑的的時候格外礙眼。
“文張,這兩位,我記得不是我們大學的人吧?”
珋書冷冷地說。
鳴賢看到現在披着被子倚在風漢身上的六太吐舌,一臉闖禍了的表情,包着頭的布有些松散,風漢看都沒看屋子裏不對勁的氣氛,全神貫注地在幫助六太弄緊包頭布。
兩個人完全沒有內疚罪惡感的狀态無疑刺激了珋書,也刺激到了樂俊,樂俊眼巴巴地盯着那兩個人,像是求助。
“這個……俺……”
“他們是我帶來的人,你有不滿跟我說。”鳴賢挺身而出。
“鳴賢……你不用……”青彰走上去,拉住鳴賢的衣袖,被鳴賢拂開。
“文張,你有不錯的朋友呢。”
“你少陰陽怪氣地說話!”
“哦?說得好像你們有理一樣。”
“鳴賢……珋書,不要吵了……”
樂俊受不了弩張劍拔的氣氛,在旁邊勸架。
鳴賢餘眼瞥到風漢和六太已經整理好衣裳正興致勃勃地看他們,氣得差點岔氣,這兩個人到底有沒有身為罪魁禍首的自覺?!
風漢覺察到鳴賢快要殺人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反省似的舉起雙手。
“好了好了,說到底,是我和六太的錯。”
一屋子的人看向風漢。.
“是啊是啊,不要為難樂俊和鳴賢了,是我們自己跑過來的。”
六太快樂地在旁邊幫腔,風漢皺眉,鳴賢也發現六太這種就怕天下不亂的語氣對解決眼前的問題完全起相反的作用。
“六太。”
“幹嘛,我在幫你說話耶。”
這個叫做越幫越忙,鳴賢無奈地在心中狂吼,他自己的怒氣倒是消失了不少,因為他看到珋書被這兩個無良的人弄得青筋暴起。
“呵,文張,不介意我向學寮總管如實彙報吧?”珋書怒極反笑。
“喂,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明明叫你不要跟樂俊……唔!”
風漢捂住六太一如既往吐出無禮話語的嘴,歉意地向其他人笑。
“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
六太被捂住嘴巴,憤怒地瞪着風漢拼命掙紮,風漢費力地封住六太的手腳,卻未能防住六太砸向他下巴的腦袋。
“诶喲!”
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後,他們才能每個人都坐下來談東西。
“你好,我叫風漢,家住關弓,他叫六太。”
“……我叫珋書。”
“我叫青彰。”
“我叫博餘。”
“我叫林熹。”
算是一輪自我介紹。
“恩,事情簡單來說,就是我和六太因為沒地方睡,所以到樂俊這裏借住一晚。”
“哦,我都不知道雁國大學學寮什麽時候變成了廉價的客棧,或者說文張,你在從事這種工作?”
在旁邊盤着腿喝茶的六太不太開心,紫色的眸子不爽地盯珋書。
“你這個人是不是以前在哪裏受到過刺激,怎麽說話這麽詭異?”
鳴賢拼命地忍住快噴出來的笑聲,以免讓已經被六太惹火的珋書把火氣灑在自己身上。
“小孩子不會說話,你不要在意。”
青彰小聲勸珋書。
風漢倒是在旁邊笑得開懷。
“不好意思,我家少爺被寵慣了,改不回來。”
“什麽嘛,我這麽說也不會得罪過什麽人。”
你眼前這一位冷笑着的人咧,鳴賢現在無力再說什麽。
“那是別人在讓你。”
“哦?那也請珋書讓我吧。”
天吶,鳴賢已經無法繼續看下去,這兩個人是不是早就約好了要一唱一和的?
“那個,珋書,是吧?不要太斤斤計較,我們只住這麽一晚,今天就走。”
“呵,既然你們都混進了,一晚或兩晚有差嗎?”
“哦?就是說我再住幾天也無所謂是吧?”
鳴賢絕望地發現風漢這個人如果開始鐵面起來,實在是無人可勝,珋書肯定會告訴學寮總管的,肯定會給樂俊惹麻煩的。
“看來文張你的朋友腦瓜不怎麽好使,我說的是,即使是一晚,你也不應該在這裏。”
六太偷偷地笑,用腳碰碰風漢。
“你被人說是笨蛋了。”
“閉嘴,馬鹿。”
風漢伸手彈了一下六太的額頭,六太一聲慘叫,眼淚汪汪地對風漢吼,“你明明知道這裏是……”
風漢痞笑,“我當然知道。”
“混賬!”
風漢不在意地擺擺手,對珋書和開始不耐煩的青彰他們說。
“但我記得大學學寮的規定也沒有那麽嚴,那一條明明應該是‘不得擅自将外來人帶入學寮’。”
“不要說你們不是外來人。”博餘插嘴,鳴賢所知,博餘是一個比較多嘴年齡大約三十幾歲的男人。
“啊哈,我們算是外來人,但我們不是樂俊擅自帶進來的,而是我們自己擅自跑過來的。”
那是詭辯,鳴賢心想。
“那有差嗎?”
“那當然,我們擅自跑過來,并沒有跟着樂俊進來,這是一個,而且即使我們在樂俊這裏過一夜,樂俊也不過是擅自将我們留宿而已,學寮的規定并沒有針對這一情況的處罰或禁止。”
“……”
所有人一起沉默。鳴賢自己其實也不是很清楚學寮繁多的規定,更不用說一字一字背出來,專門找文字間的漏洞。風漢明明不是大學的人,卻比他們清楚很多,這種現象有三種可能性:一是風漢從事與學寮有關的工作,因此對學寮的規定非常熟悉;二是風漢本來就很厲害,對所有的雜七雜八的規定了解都很深;三是風漢為了将他的行為合理化,特意研究了學寮的規定。鳴賢直覺認為第三個的可能性高。
“……林熹。”
珋書低聲開口,林熹馬上起身離去,鳴賢猜是去查看學寮的規定書之類。
“話說回來,我不希望這件事鬧大,所以請在場幾位多多包涵。”
珋書看風漢的眼神現在沒有原來那麽輕蔑,他瞅了坐在床沿晃蕩雙腿的六太一眼,冷冷地開口。
“我想向你們兩位,還有文張說明一下,我們雁國的大學學寮并不是客棧,即使你們趁着規定的漏洞躲過處罰,這也無法構成你們可以公然藐視我國機構的理由。”
六太咂舌,一臉篤定地對珋書說。
“我敢打賭,你以後的志向是當上天官或春官。”
“那又如何?沒有拘束,一個王朝,一個國家都無法完成完整的形态,我知道你們認為我呆板,”珋書特地看了一眼鳴賢,鳴賢翻白眼,“但如果沒有我這種人的堅持,國家決不能穩定地按照正确的路前進,肯定在途中散掉或歪掉。”
“珋書,不用對一個小孩子說得那麽認真。”青彰忍不住插嘴,珋書和六太同時伸出手制止青彰。
“繼續,我在聽。”六太表情很認真,眼睛閃閃發光,鳴賢知道,那是感興趣的信號。
“很好,法律或規定不可能非常完善,漏洞也會有很多,但所有的漏洞都被像你們這樣的人利用,這個國家還能繼續嗎,所有人都想占便宜,那麽對不起,我們雁國擔當不起。”
鳴賢忍不住拍案而起。
“你這個才叫做歪理,你太執迷于各種規則了,這世界不能千篇一律地做下去,總會有不得已的時候,總會有需要變通的時候!所有的漏洞都被堵住了那這世界還能存在嗎?(風漢小聲說,這個我很同意,六太在旁邊拼命點頭)”
“鳴賢,不要激動。”一直無法進入對話的樂俊這才出聲,拉住鳴賢。
“鳴賢,你先不要激動,珋書,你別生氣。”青彰也拽下鳴賢。
“我回來了。”林熹剛好翻着一本薄薄的冊子進屋。
“學寮的确有規定是‘住寮學生不得擅自将外來人帶入學寮’。”
林熹擡頭,看到屋內氣氛緊張,不覺問了句怎麽了。
“沒什麽。”珋書回答,接過冊子仔細地讀。
“……看得出你們對我們雁國大學學寮的規定研究還挺深的。”
風漢低低地笑,說聲謝謝,六太在旁邊扮鬼臉。
“那是自然。”
“就是說你們是蓄意的?”
“別這麽說嘛,因為我們躲在這裏,他們才找不着,我們也沒辦法。”六太笑嘻嘻地說。
“他們?”
鳴賢記得以前六太跑到大學睡覺就是躲開“他們”,而他到現在都不明白這“他們”是誰。
“我們家人。”
“你們做了什麽,你們家人這麽追你們。”
風漢和六太又開始笑,“應該說是我們沒有做什麽,才會被追。”
“是啊是啊,那些家夥一天到晚想讓我們工作,太執着了。”
“你們是不願工作才逃到我們學寮睡覺的?學寮還真是好地方啊,嗯?”
“哎呀,差不多,不過我聽你說話好像有個誤解,我和尚……風漢是雁國人,不要對我們頻繁使用我們雁國我們雁國這類的詞。”
“你們是雁國人?”博餘吃驚地大喊。
是的是的,鳴賢在心中附和,就知道這些人把風漢和六太當成是和樂俊一樣從別的國家來的難民之類。他們眼睛是怎麽回事,看這兩人的衣服,雖然是袍子,但瞧瞧那質地,這能是普通人穿得上的嗎,鳴賢一再地腹诽。
“我們是真心跟樂俊交朋友的,哎呀,說起來樂俊,你的這些同窗真不友好,我替他們向你道歉。”
六太眯着眼睛說,聲音雖然很開朗,冷意卻傳達到每個人的心中。
“對不起,雖然同為雁國人,你好像并沒有替我們說話的權利。”
珋書冷笑。
“也許吧。”風漢回答,向六太使眼色,六太原本想說什麽,收到風漢眼神之後乖乖地閉上嘴。
“那我可以放開說話了。”珋書整整衣裳,“文張,我知道你很優秀,人品也很好,可我就是無法接納你,不是因為你是半獸,我母親也是半獸,我無法認同你,是因為你是難民。”
“樂俊才不是難民!”
“對我來說是!大學發放的獎學金不會多到他現在拿到的程度!其間的差值來自哪裏,我們都明了!”
“你想說樂俊徇私了?”
“也許是老師給的恩惠,但那也是我們雁國的財富!”
“你這人……怎麽思想這麽古板!以仁治國,不要說你連這個都沒聽說過!”
“鳴賢,這就是你一直畢不了業的緣故,你的理論太過脫離實際了。”
“什麽?”
“以仁治國,那是對我們雁國子民的仁,而不是對整個常世的仁!”
“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
“哈!你不自私,你慷慨,你可知道我們每個人這麽慷慨下去,雁國根本撐不下去!”
“我不要求我們國家傾國之力去幫助別的國家的人,但一點點都不能一起分享嗎?你就無法容忍嗎?”
“是的,我無法容忍,你盡管說我好了。”
“你!”鳴賢說不過,回頭求救地看向風漢和六太,他們兩個人是樂俊的朋友,會幫他說話的。
不料,風漢卻對珋書道。
“你能冷靜來一下之後再細細說一下嗎?我對你剛才說的東西挺感興趣的。”
“風漢!”
“鳴賢。”六太跳下床,把鳴賢摁在椅子上。
“我們先聽聽好嗎,風漢那個混賬我會事後幫你算賬。”
珋書深深的吸一口氣,說。
“雁國很富饒,是北方第一大國,一般來說,撐過一百年也就算是大國,而雁國撐了五百年,我們都說因此雁國才富裕,但是雁國已經快被累死了,五百年來,雁國不僅要但當自己國家的事務,還要替周圍的國家工作。現在慶有了新王,卻還依賴着雁的幫助,當年慶的難民返國的路費有一半以上是雁國負擔的,現在為了貧窮的慶國,我們還是要送出一定的糧食。再說戴國,說王和臺甫都去世了,過了六年,也不見得蓬山挂旗,什麽時候能能選出新王也不知道,現在因海上太多妖魔,沒有船可渡難民,但之前戴的難民已經大批湧入了雁的東北部,因為柳和慶現在都不安定,他們只會選擇雁,其數量有多少,你們知道嗎。再來,就是柳,劉王建在,卻不會撐多久,妖魔已經在邊境橫行。巧更不用說,王倒了,內海的妖魔還不至于那麽多,一批一批地一直在烏號上岸。”
風漢點點頭。
“現在雁國很累,那之前呢,慶國之前衆多女王不争氣,快一百年的時間從未安靜下來過,之前達王挺了三百年,達王倒之前,戴國和柳國都紛紛倒下,達王倒了不久,恭國也不行,恭國的難民主要流向範和雁,雁國真是為這些難民鞠躬盡瘁呀。戴國、柳國、恭國安定後,巧國就陷入了困境,巧國的錯王登基之後,有一段時間只有慶的難民,還比較輕松,卻過不了多久,慶失道了,不是嗎,到現在,雁可是忙得焦頭爛額。鳴賢,你身為雁國人,卻對自己的國家沒有一絲體諒的意願嗎?”
珋書喝一口茶,繼續說。
“也許一些人說,以後雁國倒了,別的國家也會幫忙,但至少在我知道的範圍內,常世裏沒有一個對難民可以做到我們雁國這個份的。我記得鳴賢你,還有文張你們兩個在某篇文章上說過雁國現在并不完美的地方就在于對浮民和難民的處理,雁國最大的問題之處就在這裏。我當時可是相當得憤怒。是的,我可以毫不慚愧地說,雁國是為了雁國人的國家,其他國家的人根本沒理由享受或分享雁國的富裕!”
“為什麽?他們只不過是生在一個相對比較貧窮相對比較不穩定的國家而已,為何不能接受身為天帝子民的恩惠?”
“你說的倒像真的很信奉天帝似的,但你不明白嗎,天帝把世界分成十二個國家,其意義何在。予綱提到過,不得侵入其他國家,天帝把每個國家分開來,就是讓十二國自救!一個國家滅亡時,鄰國可幫助一些,卻無法拯救,能拯救自己國家的,只有自己國家的人,他們要得到解救得到幸福,那要靠自己争取自己奮鬥,而不是依靠強大的鄰國!
“天帝只把這個世界十二分之一的土地和不到十二分之一的資源配給了雁,雁無法保證所有在雁的人都能享受富饒。如果天帝的恩惠真的需要我們雁國來給予,那當初天帝為什麽不把十二國國家統一成一個龐大的國家,讓一名賢君統治,那所有的問題都解決掉了,所有的百姓都能得到恩惠。天帝沒有這麽做,天帝規定了這個世界按照這個規定走,那麽,我們就該按照這個規定走。”
“如果哪一天延王失道……”
“那時候靠我們自己來自救,我們讀大學做官不就是為了這些嗎!”
其實我想問的不是這個,鳴賢想,卻無法對珋書筆直的目光說出這些話,他從未想過珋書這樣古板的書呆子其實想了很多其實對雁國有無比深切的感情,那不僅是對富饒的故鄉的自豪而已,那是一股深切的愛,也許,即使雁國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珋書對雁的愛也不會有一絲的動搖。
風漢在早上問過到大學讀書,有沒有抱負或夢想。鳴賢的父親一直對鳴賢說,你一定要讀好書,當上官,為家裏争氣,也出人頭地過上更好的日子。因為鳴賢讀書也讀得挺順利,也沒有想過改志願,當上官,就當上官吧,入了仙籍可以長生不老,可以不受病魔的折磨,可以不怕年老。現在在雁國讀書的很多年輕人都抱着差不多的想法,鳴賢也認為是理所當然,現在又不是亂世,不用我站起來,不用我去出什麽風頭,這樣很好,這樣很好。
珋書對學習很認真,拼命似的學習,找老師請教,和用書籍找答案的樂俊差了很多,與老師間的關系也很融洽,且一直關注允許和畢業的問題,鳴賢以前想珋書對做官什麽的過于看重,卻未想過其動機。
不得不說,珋書身邊有很多人追随,不是沒有原因。可是鳴賢還是無法吞下這口氣,樂俊并沒有做錯什麽,樂俊并沒有做什麽壞事,他是一個多麽溫柔随和的人,在他旁邊,鳴賢可以靜下心,可以心平氣和地學到很多東西,樂俊是他重要的朋友,他不允許樂俊受到冒犯。
“珋書,這些東西,俺沒有從雁國的角度來看過,對不起。”
一直靜靜地蹲在角落的樂俊突然開口,先向珋書鞠躬。
“俺覺得俺沒有做錯,但這也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吧,因為俺已經讓很多人不舒服,這已經構成了俺不對的理由。”
樂俊撓了撓腮。
“俺不能為自己冠上輝煌的借口,俺其實很自私,俺從巧國來,就是為了擺脫俺的苦日子。先前的塙王讨厭一切看起來不合常理的事物,在巧,俺不能得到土地,不能工作,更不能上學,不被看成是正丁,要交額外的稅額,不能被人接受,一直受到白眼和歧視,恩,有些人還會對半獸吐口水,覺得看到了半獸會倒黴。”
雖然樂俊心平氣和地說這些,鳴賢卻無比難受。
“俺能忍,但俺的母親一直被人說是摘到半獸的母親,工作很辛苦,俺只能看着她,不能為她做什麽。俺在巧,就像是廢物,什麽都不能做。俺向往俺可以想普通人一樣活下去,俺的母親雖然辛苦,卻一直攢錢,為了把俺送到雁國,因為在雁國,俺至少是一個人,不是一只畜生。”
老鼠微笑。
“俺來到雁國,很滿足很開心,俺可以工作,最棒的是,俺因為一些機遇可以進入大學,雖然會自私,但俺會抓住一切機會,俺想讀書,想見更多的東西,俺為了俺的追求會不懈努力。其實,每個人都一樣的吧,人并不是那麽偉大的,每個渺小的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而這些追求令每個人努力活下去,國家就是由這麽每個擁有或小或大追求和夢想的人組成。”
樂俊有好地對珋書笑。
“珋書,你的話中俺學到了很多,俺之前的确沒想過這些,俺也不奢求珋書可以對俺好,因為俺已經在拖累雁。但是俺也要自救,俺也想追求一些東西。也許以後俺回巧國,用在雁學到的知識幫助巧脫離現狀,那麽,也會減輕一些雁的負擔。”
珋書定定地看了樂俊許久。
“我以為你聽到這些之後,會多少有些尴尬或者羞恥,但我錯了。”
鳴賢如果不是六太攔着,差點又爆發。
“可是,看來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有膽量的多,人也很坦率。我得承認,我對你改觀不少,樂俊。”
鳴賢吃了一驚,珋書對樂俊一直都帶着一絲諷刺的語氣用文張這個稱號,這是他第一次喊樂俊的字。這是不是意味着珋書對樂俊不會再挑剔什麽。
“我也是,樂俊,之前對你态度惡劣,真不好意思。”
“樂俊,重新認識一下你吧。”
其他人紛紛起身熱情地對待樂俊。可憐的老鼠,好像被這個陣勢吓壞了,鳴賢搖搖頭,雁國人如果熱情起來,那也是比較恐怖的。
“哇哦,都不用我說,就什麽都解決了耶——”
六太快樂地在旁邊如唱歌般地說。
珋書立馬冷下臉。
“很不巧,我覺得,我承認樂俊和這件事是兩碼事。”
“不會吧……”六太拖着長音,拉下臉。
“好吧,那我們也真誠地道歉,不得已,我們不會再跑到這裏睡覺。”風漢說。
“不得已?”
“哎呀,文字的漏洞被發現了,所以才說春官讨厭的說。”六太小聲嘟囔。
“不能做到的事不是不能說麽,我只是如是說而已,我和六太被家裏逼着工作,每天每天都很累,所以在這裏避難,暫且先謝過了。”
“工作?這麽小的孩子也工作?”
“是吧,沒天理吧?我應該每天去享受小孩子的快樂生活才對。”
六太像是得到了認同一樣,興奮地說,鳴賢好像看到溫厚的老鼠在偷笑。
“你們家裏是幹什麽的?”博餘問。
“我們家呀,”風漢略思,“可以說是開船的,我和六太要做的是掌握方向。”
“哦?”鳴賢倒是第一次聽說。“六太也工作是嗎?”
“是啊……那些家夥……啊啊,我好想玩……”
別說你三天兩次跑來跑去不是玩,鳴賢吞掉這句話,畢竟珋書他們也在場。
青彰有些憐憫地看耷拉腦袋的六太。
“你家不讓你上癢學之類的嗎?”
“啊啊啊,所以說,看有字的東西,就是讨厭!”
這句話說出來,滿屋子的人都有點尴尬,畢竟大多是大學生,看書都成習慣了,在大學不覺得,但放到外面,每個都是愛書成癡的人,在大學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呆久,也習慣身旁的人都愛看書,有人這麽大聲說讨厭看書倒是新鮮的經驗。
“六太,要不我上大學試試?”風漢拿起一本樂俊的書嘩啦嘩啦地翻。
“想都別想!”
“不過讀書真的還挺不錯的樣子。”
風漢倍感興趣地浏覽書的內容,六太在旁邊快要炸毛。
“你腦袋裏都裝了些什麽?!”
鳴賢忍不住插話。
“不用這麽反對吧,再說風漢讀大學,也許三年內可以畢業也說不定。”
“三年?”珋書輕喃。
六太沒有看到別人驚訝的目光,一股勁噼裏啪啦地罵鳴賢。
“是你嗎?是你向這個笨蛋灌輸了亂七八糟的想法對不對?”六太指着風漢,“這個家夥可是真的會照做的,你要怎麽負責?”
“額……這個,讀大學不是很好嗎?”鳴賢有些委屈,別人如果聽到你讀讀大學吧會很不錯的都當成是稱贊來聽的,沒必要被人這麽反對吧。
“一點也不好!”
“……在大學裏說這種話是不是太過分了點?”珋書用修長的手指敲敲桌子,說。
“我不是在說你們,我只是在說風漢這個笨蛋。”
風漢放下書,不是很開心地捏住六太的鼻子。
“喂喂,被說那麽多次笨蛋,我可不是會生氣的,馬鹿。”
“你……你本來就是笨蛋……”六太雖然不甘心地嘟囔,但聲音變得軟軟的,沒有了原本的尖銳。
風漢拍拍六太的臉頰,六太不滿于這種對待小孩的動作,鼓起了臉頰,模樣可愛得緊。
“好,睡也睡夠了,我們回去吧。珋書,拜托這次放過我們吧,下次我們努力不被你抓包。”
風漢爽朗地笑着,整整衣裳,站了起來。
珋書厭惡地看了風漢一眼,大聲地哼了一聲。
風漢走到床頭,從枕頭下抽出佩劍,別在腰上,劍特有的金屬碰撞聲,頓時令氣氛變得有些緊張。大學的體質課程有馬術和射箭,卻沒有用劍,劍對活在大學中的學生來說,還是比較傲遙遠的東西。
果然風漢是從事體力型工作的人吧,鳴賢想,看他劍不離身的樣子,即使在青樓,風漢也是靠劍而站的。
“接下來又要開始忙了呀……”風漢惆悵地說,“再見,樂俊,謝謝你的床。”
“不用客氣。”
六太奇怪地看風漢,“你居然做好開始忙碌的準備?”
風漢調皮地眨眨眼睛。
“我得做入大學的功課呀,時間寶貴,從今天就開始吧。”然後仰天大笑地離開房間。
六太呆若木雞地釘在原地,久久沒有回過神來,随後大吼一聲混賬居然來真的之後,也跟着跑了出去。
被留在屋子的一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沉默半刻。
樂俊突然發現珋書用一種較為憐憫的目光盯着自己,雖然很好奇,但礙于禮貌,什麽都沒問。
良久,珋書輕輕地開口。
“樂俊,其實你是被逼着跟他們兩個人做朋友的吧?”
樂俊原想反駁,但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嘆了口氣。
延王和延臺甫是常世盛名的明君和名臣沒錯,但是呢,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