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少年路 行不盡
第26章 少年路 行不盡
在靈溪鎮停留了幾日, 雖商行老板仍舊是盛情難卻,但裴元辰一行也不得不啓程出發,往後面再走, 途經的只不過是幾個小村鎮, 并沒有裴家的商鋪,于是除卻購買些所需的幹糧飲食, 也并沒有多加停留。
到了四月初六,離開都城已經整整一個月,他們終于到了定州最中心的城市——鈞山。
這時候夜裏剛剛入住,便聽雨水又淅淅瀝瀝落下, 到下雨的時候, 裴元辰的車隊就不再趕路,任由跟随的仆從镖客自行輪班, 在城中四處游玩。
鈞山城的裴家商行很是有名, 和幾家本地的商行齊頭并進, 這些年來維持了和諧而平靜的關系,算是某種默契的平衡;在此做主的是老家主手下的親信,此地的賬本雖龐雜, 但年年上報,不曾有錯漏遺失,裴元辰來此查看, 也并不需要耗費什麽心神。
第二日仍舊下着雨,裴元辰也并不想出門去,于是自己留在客棧, 亭竹和雲畫先到商行打聲招呼, 而後在城中各處逛一逛。
午前閑暇無事,裴元辰在房中靠窗坐着, 小二送了茶水糕點來,一時品茶聽雨。
窗外靠着街道,小雨細密如絲而霧蒙蒙的,路上行人如織,店鋪林立滿目,而行人進出往來不絕,即便是雨天,各色油紙傘川行如河溪,仍舊是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
遠處鈞山城的城牆在雨霧中恍恍惚惚不可窺清,而其外山青如水洗碧綠,偶有幾塊奇石險峻的斑駁之色相襯。
寂靜無聲,出了鈞山城,再往東去,越過三座城鎮,就到了陵水縣外。
只是如今想要進陵水,卻要略微繞些遠路;本來的官道便捷直達,可是如今早已經被山洪泥石所掩蓋,不可通行,與兩側山脈鋪平淤滿。
裴元辰看着,恍惚間仿佛真能窺見那座寬闊山脈,綿延數裏,石塊泥流與樹木碎屑相夾雜,不知道在哪裏,還埋葬着他父親的屍骨。
天災人禍,可嘆可憐,那夥截路的匪徒選在瓢潑雨夜襲擊他父親的商隊,卻沒想到山洪猛烈,不論是誰,都一同掩埋在泥流下。
裴元辰垂眼,臉上平靜無波,眼淚卻輕輕滑下,湮滅在潮濕裏。
固然知曉了春蠶繞,可是痕跡卻難以搜尋,仿佛只是讓他心中有個猜測,卻不給他查明的機會;而父親,人禍天災并存,不論是當年的裴家,還是如今的他,竟可憐至此,不知該向誰去尋仇。
也許上天也可憐他情怯可憐,使得雨水連綿數日,到了四月十三,才将将收住,鈞山城就算再有趣,這些走南闖北的镖客也早就逛完,幾個毛頭小子更是抱怨着再不啓程身上就要長蘑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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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裴元辰從樓上下來,大廳裏伸懶腰的幾個年輕镖客們立時住了嘴,趕忙站直了身子。
李伯松微微瞪了幾眼,便回頭笑着迎上來:“公子,今日雨方停,我們走嗎?”
門外石板上還接連砸落着連日來蓄積的雨水,滾滾如走珠,裴元辰淡淡收回目光道:“走吧。”
李伯松點頭,于是招呼衆人收拾車馬,啓程出發。
後面幾個小城鎮,都不算什麽特別重要的商鋪所在,兩三日已算充足,最後一個小縣,距離陵水縣已經不足五十裏,只是連日趕路,雲畫似乎着了點風寒,于是便在此處落腳。
到了城中,只需要镖客們輪換着看管行李車馬,其餘事并不需他們幫忙,玉樹亭竹和裴元辰陪着雲畫到本地的回春堂抓藥。
回春堂是當地的老字號醫館,看病收藥,涉獵廣泛。
雲畫自己雖然也會些醫術,但一方水土一方人情,風寒之外也不免是有些水土不服,讓當地的大夫來開藥治療更加妥善。
進了醫館,之間中間是高高大大的藥櫃貨箱,左側診脈,右側抓藥熬制,今日坐診的是位老醫師,行醫多年。
不多時,就看定了雲畫的症狀,只是有些寒濕入體兼飲食不調,并不嚴重,但他們在客棧不便熬煮藥物,老醫師便開了藥方,在本店內熬煮,另配些常用藥丸調理氣血。
回春堂內也沒有旁的人,今日也算清閑,于是老醫師請幾人在診案旁的小茶桌邊就坐等待,一個學徒給他們倒了些熬煮的涼茶。
雲畫嘗了嘗,卻道:“這裏面的方子與我們那裏似乎不大一樣。”
她細細品味,猜中了幾味藥材,再嘗卻有些遲疑道:“好像是……栾樹根?”
那老醫師卻笑了,撫着花白的胡須道:“小姑娘有天分,确實是栾樹根。”
雲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說:“這藥材我們那裏用的不常見,一時也嘗不出來,只是這些專注消腫止痛,怎麽也會熬煮在藥茶裏呢?”
“地方水土不同,我們這裏的人以種藥刨藥為生,”那個抓藥的小學徒一邊稱藥一邊搭話,“再加之雨水充足,彎腰久了常常風濕入體,平常稍微加一點根熬煮,也算養生利氣。”
雲畫點點頭,那老醫師笑:“你方才也說近來有些酸痛,也是因為連日雨水,有些濕腫。”
亭竹卻道,“用的這樣平常,可是不見其他地方來賣啊?進城時也不見山上有或田邊種。”
“哪裏需要從外地買,您出了城,往陵水縣走一走,一路上漫山遍野都是可以入藥的樹木,”小學徒捧着藥送去熬煮,“離得近,陵水又叫藥山縣,滿山都是好藥材。”
小學徒送了藥,興許今日閑暇能與人說話,又見是幾個外地人,便又道:“陵水的藥材,四周圍都要,年年不知送出去多少,偏那裏是個福地,雨水好土也好,雖然沒幾塊平地,可是耐不住山拗縫隙裏撒把藥種子就能活。”
老醫師也不免感嘆:“咱們這裏和陵水差不了多遠,可是那裏的土就是要好上許多,種菜種藥還是種樹,不用人管就能活。”
亭竹看了看裴元辰的臉,只能附和道:“那确實是奇事。”
約莫說着話,又等了一會,雲畫的藥便煮好,當時喝了一碗,老醫師又囑托:“你這病只是小病,此時喝一大碗便可,等明日來拿些藥效輕的藥丸,吃上幾日也就好了。”
于是雲畫道謝,幾人離去。
等取了藥,停留不過一日,雲畫已覺身上大好,于是就又在清晨出發,朝着陵水去。
出城十裏,便見官道忽然向左轉了一個大彎,右邊一座山脈如匍匐巨獸,硬生生讓微小道路只能繞遠轉行。
等走過那道大彎,已經過了五六裏地,山壁陡峭,樹木雜生,高聳而氣勢磅礴,讓人不敢輕易直視。
而後道路倒平直起來,順暢通行。
走過一多半的路程,才在路旁山脈盡處,遠遠窺見原本的道路遺留,多年風雨裏,已經和自然融為一體,在層疊中呈現些微的痕跡。
但眼前景象,兩側山脈仍舊蒼翠,而其間山堆上,植被卻顯地有些稀疏,仔細看去,卻是草木蔥籠,樹木倒并不繁茂,故而比之兩側不算茂密。
馬車悠悠停下,亭竹跳下車來,請其餘衆人在原地略微等待,自己抱了紅木小供桌,裴元辰和雲畫各提了包袱,三人默不作聲,朝着那片山堆走去。
此時隊伍裏,已經知道多話愛說的少年名叫李庭陽,他跟在李伯松旁邊,忍不住問:“東家這是要做什麽?”
李伯松抿了抿唇,卻沒作聲,一旁一個看起來更沉靜穩重些的少年碰了碰李庭陽,輕輕搖了搖頭。
少年雖有些不解,卻也聽話,住了嘴,看見亭竹手裏的供桌,卻才慢慢反應過來。
裴元辰和雲畫亭竹已經行至山壁旁,雨水浸潤,有些泥土滾落,亭竹取了幾塊幹淨的石頭,平鋪在泥地上,而後擺上紅木祭桌。
對着草木扶疏,雲畫在祭桌上擺好青銅香爐,并蠟燭貢果,而後在地上鋪好墊子,裴元辰正對跪下,蠟燭點燃,取來三柱清香,在天地飄揚清風中,十餘年來,終于在此祭拜。
裴元辰将香火舉平,合上眼睛,從前年幼,縱然知曉父親在此埋骨,卻不曾來過,他在心裏念念有詞,一時間雜亂紛紛言語,卻一字不敢脫口。
插好清香,雲畫和亭竹跟在身後,一同三拜三扣。
裴元辰起身,雲畫也取三柱香祭拜。
裴元辰揚起目光往遠處望去,只見草木蒼青後,山重重如霧,掩蓋半邊天地,一時間望不盡,看不盡。
心裏微微抽痛,他不敢去想,那時候父親所遭遇的絕境;也許還心懷歡喜,期待要趕在愛妻生育前回去,這才馬不停蹄,即使是雨夜也不停歇。
祭拜後,三人便照原路返回,登上馬車,仍舊朝着陵水縣前進。
官道又面臨着轉山之路,走過去後,不遠就能抵達此行最後的目的地。
清風瑟瑟,裴元辰忍不住撩起車簾回頭望去,那個小小的祭臺已經要看不見,天藍如洗而山脈無言蒼蒼,再幾步,只能看見山壁上綠草盎然。
少年緩緩垂眸,而餘光裏風吹草動,天地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