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往事重提
第29章 往事重提
天寶元年, 陳夫子——陳諒,才十七歲。
他在陵水縣長大,在陵水縣教書, 收取最少的束脩, 教書誠懇而熱切;午後一一送走大小學生,而後便點燈到深夜, 苦讀聖賢書。
不曾一日懈怠,不曾一日疲懶,陳諒心裏總有自己的抱負和希望,渴望有一日到都城去, 成為一方清明官員。
但在那年, 他前往縣衙報名縣試的時候,他才知道, 原來自己不是陵水縣人, 他甚至連陵水縣正經的戶籍都沒有。
靖朝立國後, 天下并沒有立即太平,有太多的水賊山賊盤踞一方,朝廷沒有那麽多的精力一一解決, 于是只有一些地方上太過龐大的山寨被消滅,餘下的随着時間流逝,慢慢招安, 成為本地的居民。
說不清是什麽時候,陳諒的祖上下山來,成為當地的木匠, 到了陳諒這一代, 終于出了一個讀書人。
可是他沒有戶籍,也就意味着沒有科考的資格, 這對于一個心懷理想的年輕人來說,簡直是當頭一棒。
但是事情興許出現了一點轉機,當時的縣丞,正是一個貪財之輩,他讓人告訴陳諒的父兄,只要湊夠一千兩銀子,他就可以給陳諒一個正當的身份,讓他參加科考去。
一千兩銀子,對于一家子木匠來說,簡直是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財富。
陳諒似乎默認了自己的處境,他雖然照舊去教書,卻漸漸對于未來絕望了,他在不平和憤懑中痛苦,少年消瘦的不止身形,還有曾經高漲的理想。
但是在一天清晨,他的兄長卻忽然告訴他,要他不必擔心,讓他安心讀書,等着參加科考。
陳諒那時并沒有放在心上,他以為這只是兄長一時的安慰之言,盡管此後兄長卻常常早出晚歸,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天寶三年,他在偶然中與抵達陵水行商的裴允澈相識,一見如故而相見恨晚,短短十幾天裏,便成為了無話不談的知己好友。
天寶三年七月初三,裴允澈向他辭行,那時候,這個年輕的父親懷着幸福告訴他,他要在八月份之前趕回家去,即便要日夜兼程,也要在妻子生産前回去。
辭行前,裴允澈留給陳諒一千兩銀,告訴他,希望在來年,能在都城科考的舉子中見到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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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諒不勝感激,友人的理解和莫大支持使他再度心懷希望,但那日,夏天的暴雨傾盆而下,他沒能出城送行。
陳諒回到家中,坐在房中讀書,卻忽然覺得這天家裏很是寂靜,窗外雨水一如往年般洶湧猛烈,但兄長卻不在家中,只有老父老母在房中休息。
雨水從窗縫中漏出,打濕了窗下的竹制書箱,陳諒收拾書本時,卻在書箱裏看到了另一份銀子,還有一封兄長留下的書信。
陳諒永不會忘記那封書信上的內容——他的兄長,又做回了從前的行當,要做一次截路山賊的內應,混在商隊裏,為他換取前程。
而被劫掠的對象,卻正是出城不久的好友。
屋中燭火和煦燃燒,陳諒卻覺得從頭到腳都僵住,猶如寒冰滿身,他跌跌撞撞沖出家門,希冀能夠阻止這一場荒謬的悲劇。
雨水太盛,黑夜裏一切都被掩蓋,他沖出城門去,卻只在雷聲裏聽見了一陣震天聲響——猶如天崩地裂,山傾地覆,他沒法忘記那種震撼的聲響。
在恍惚的心神裏,他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麽。
無辜的好友,且做山賊的哥哥,帶着他聚集的為財搏命的衆人,一同被掩埋在滑落的山體之下,巍巍群山在黑夜裏如同吞噬一切的巨獸。
陳諒瘋了一樣沖到那條夾山官道上,卻只見到滾滾不斷的泥沙和傾覆而下的樹幹,他拼命在泥沙裏刨挖,但是人力如何比得上天力,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在恍惚震痛中,一塊山石砸落,正将他的腿壓下,而陳諒倒在泥水裏,雨水逐漸淹沒身軀,一時間他昏死過去。
等他醒來時,已經被老父老母找回家中,面對蒼老垂淚的父母,陳諒沉默着躺了十天。
十天後,他将那兩份錢拿出,請父親将其中一份交給縣丞,用以建造學堂;另一份用以換取一個傳話消息,從縣丞口中告訴前來的裴家人,裴允澈的商隊遇上了山賊截路,而後山洪傾覆,無人生還。
此後幾年,官道改行,陵水縣似乎已經忘卻了這樣的一起災難,而陳諒時而清醒,便依舊拖着瘸掉的腿去教書,卻就此不提科舉當官。
只是有時大雨傾盆,有時晴好天色,都會讓他無端驚懼愧悔,兄長和好友以及無辜之人的魂靈,似乎永遠飄蕩在他的心頭,幾年內,一個少年便被折磨地猶如垂暮老人。
三五年後,年邁的父母陸續離世,而在母親走前,終于拿出了另一個包裹,裏面是一枚青玉小印和十三封密謀書信。
原來他的兄長受人指使,要謀財害命,但是這個年輕人害怕自己事成之後反被滅口,便偷偷留下書信,并刻印了一枚在談事之人身上相似的印章,趁其不備換取過來。
于是留存下了所謂的證據,一直藏在家中,也許陳諒也想過要到都城去,要到裴家去,但是瘸掉的腿和時而發作的瘋疾讓他沒法走出陵水縣。
又或許,心中的膽怯和自責也是一環絆腳石,但不管如何,直至如今,他再一次見到了裴元辰。
這個已經瘋癫蒼老的年輕人,在剎那間就認出來了他,知曉這正是當年允澈的後人。
真相到此卻似乎已經大白,客棧的房中,一片死寂,裴元辰坐在窗前,身後雨水的濕氣撲在脊背。
陳諒跪伏在地,仍舊在自言自語般忏悔,良久,裴元辰起身,陳諒擡起頭來看着眼前的少年,流着淚道:“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允澈,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裴元辰默不作聲,冷冷地看着他,許久,少年的聲音靜靜響起:“只有這些,你只知道這些?”
陳諒滿臉的淚水,有些不知所措地擡起頭來,少年的眼睛冷冽如黑夜,他茫然地張開嘴,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裴元辰看着他的臉,緩緩道:“我不會殺你,我的人會把你帶走,有一天,不論生死,你都要做證人,明白嗎?”
陳諒聽了,淚水再度流出,他忙不疊點頭,“做什麽都可以,一切因我而起,是我對不起你……”
裴元辰卻沒再聽他餘下的話,李伯松上前來,“是帶回都城,還是?”
裴元辰漠然道:“觀棋來見過我,就讓觀棋帶回去。”
“好。”李伯松點頭答應。
雲畫在此時也方回過神來,這一切太過突然,她的心裏一時間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忽而想要哭泣,忽而又覺得還有什麽要做。
她慢慢起身,忍住心酸道:“先去換身幹淨的衣裳吧,免得着涼。”
裴元辰點頭,李伯松和亭竹将陳諒扶出去,雲畫在房中衣籠裏尋出來幹淨的衣裳,她甫一低頭,淚水便流落在衣衫上。
“我讓小二送些熱水來吧,先洗一洗。”雲畫慌忙擦去眼淚,道。
“好。”少年安然回話,到了此時此刻,裴元辰卻漸漸平靜下來。
第三日,雨水方歇,黑衣少年趁着夜色來到,亭竹和雲畫都守在外面,只有裴元辰和觀棋談話,并不知道兩人到底說些什麽。
等到夜半,觀棋又是一身黑衣出來,見雲畫和亭竹還在此處等着,卻只是一示意,便到李伯松處将人帶走。
五月初八,天色将明,一行人再度啓程,将要返還都城。
裴元辰的臉色太過平靜,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雲畫卻總覺得提心吊膽,唯恐他心裏悶痛,再生什麽變故。
但是并沒有,一路上,裴元辰還不忘在各個途徑城鎮買一些帶給妹妹的東西,甚而他似乎悠然般仔細地挑選。
而一路上裝貨走商,一切都順利而平常。
兩個月後,七月初八,裴元辰一行終于回到了都城,他淡然安排好,一行人上南山給老家主送賬和小印,一行人到商行卸貨。
裴容詩早早就在門前等待,上午的陽光熱烈而明媚,幾個月不見,小姑娘似乎又長高了些,瘦了些,見到裴元辰的馬車,抑制不住地激動。
裴元辰剛下馬車,裴容詩便迫不及待奔上前,一把抱住哥哥,“哥哥!你終于回來啦!”
裴元辰低頭,小姑娘已經到他胸膛,模樣也漸漸長開,眼睛卻仍在笑時彎成月牙,亮閃閃的。
裴元辰輕輕拂過她的發梢,輕聲道:“在家還好嗎?”
“很好呢!倒是哥哥,好像瘦了很多。”裴容詩松開裴元辰,圍着哥哥轉了一圈,輕輕皺起眉頭道。
裴元辰微笑,“外出行走難不成還要胖一些?”
裴容詩聽了,忍不住一笑,“哥哥,雲香做好了飯菜,就等你回來啦,今天大哥哥和蘭姐姐都在呢。”
一行人于是進府,往錦繡樓去。
陽光明媚,裴元辰正要詢問裴容詩的時候,卻才想起,裴容月已經出嫁了。
時光荏苒,花草芳香,裴元辰低頭看着興高采烈的妹妹,緩緩想,容詩也要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