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歸城
第30章 歸城
回到都城的第二天, 裴元逸一早便來尋他,告訴他,午間要到瓊玉閣去, 月兒今日回來給他接風洗塵。
裴元辰年後走得倉促, 裴容月嫁人後只在回門那日見過一面,此後便沒機會相見, 細細算來,也有五六個月不曾相見。
七月份陽光正燦爛,裴元辰和裴元逸一同在園子裏走過樹影婆娑,到三房去, 裴元逸還細細告訴着裴元辰關于裴容月的現狀。
少年少女兩心相許, 算得是佳偶天成,起初父母雖有些驚慌失措, 源于賜婚突然, 但後來也覺是親上加親, 且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确是一樁好婚事。
于是如今也常常往來, 瑞王的府邸不拘他們往來,母親偶爾無事,還到王府內小住, 以慰思女之情。
裴元逸笑着言語,忽而卻感慨道:“只是偶爾還是覺得可惜,月兒方及笄便嫁出去, 實在太早, 元辰,等容詩及笄了, 我們可要好好相看。”
裴元辰看着裴元逸那一臉心有戚戚然的樣子,倒忍不住輕笑:“容詩今年才十二歲,哪裏就到嫁人那一步了,兄長看來确實被月兒的婚事吓到了。”
裴元逸卻只是一笑,不置可否,固然如今嘴上誇贊這門婚事如何合心意,但到底突然,他心裏時至今日也難免有些怨怪。
但忽然,他又道:“可是月兒很開心。”
裴元逸臉上帶着些欣慰的溫和笑意。
裴元辰微微低頭附和:“是啊,月兒開心就好。”
兩人談話間,便到了瓊玉閣門外,裴容蘭和裴容詩早就來到,隔着門扉也能聽到少女明媚笑聲。
雲香來開門,卻笑着趕忙請兩人進去:“公子快請進,小姐們等候多時了。”
裴元辰看着雲香,卻道:“雲香,今日不是你下廚嗎?”
雲香臉上卻有些忍俊不禁,憋着笑道:“今日可不全是我,公子進去了,就知道都是哪幾位大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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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逸和裴元辰有些莫名地對視一眼,等進了院門,便見瓊玉閣的門開着,正對着一院子的紅山茶。
這時候正是好花期,绛紅色山茶花開的正濃,葉片明綠繁盛,清風陣陣裏,瓊玉閣滿園的馥郁芬芳。
兩人踏上階去,卻見裴容詩端端正正地将一碟子棗花酥擺在桌子正中央,裴元逸忍不住噗嗤一笑,揚聲道:“容詩,是哪家的宴席糕點在中間啊?”
裴容詩放好後直起身子,輕哼一聲道:“大哥哥,這可是我第一次做棗花酥,你要是挑這些禮儀,我可就不讓你吃啦!”
裴元逸只好一疊聲又去陪禮道歉:“好好好,是大哥哥的錯,還請小妹大人有大量,賞我一塊嘗嘗。”
裴容詩卻将臉一扭,恩準似的一哼,逗得屋裏的侍女們都笑出聲來。
裴元辰看看桌子上,除卻那道棗花酥,餘下還有一道青筍炸鹿脯,他道:“我知道,這是雲香的拿手菜。”
另有三道菜肴,裴容詩這時卻轉過來頗有些驕傲地介紹道:“素燴三鮮丸是蕊珠的,雲片火腿是雲畫做的,至于清汁蒸桂魚,則是鄭媽媽的手藝。”
說話間,卻見裴容蘭也端了一盤菜過來,見了幾人,便笑意盈盈道:“我手藝不精,只好做了盤清炒蝦仁,想來這兩味清甜,再如何也不至于難吃。”
四人入席,裴元逸笑道:“我知道了,今日各人出一道菜,可我和元辰卻是空手來的,這可怎麽辦?”
一時說的衆人都笑起來,裴容蘭道:“今日是月姐姐給二哥接風洗塵,二哥哥空手來是應當的。”
這一時将裴元辰撇出去,裴元逸卻只好又說:“看來今日這宴最沒面子吃的,是只剩下我一個了。”
衆人又笑,卻聽一道婉轉女聲道:“哥哥,我讓人取了你私藏的好酒來了,你也就厚着臉,做在席上吃吧。”
聞聲看去,卻是裴容月笑着奉上一道紫參野雞湯來,幾個月不見,少女已經褪去稚氣,姿容秀美,烏鬓嬈嬈,一身雪青衣裙,更襯的通體氣質大度,妍麗動人。
裴容月擱好雞湯,卻笑着打量了一圈裴元辰,輕輕道:“二哥哥出去這幾個月,清瘦了不少。”
裴元辰含笑看着裴容月道:“果然是親妹妹,和蘭兒、容詩見到我的第一句話,說的分毫不差。”
這話一出,三姐妹都不免笑出來,裴容詩起身挽着裴容月坐下:“終于見面了,今天可是好日子呢!”
幾兄妹又笑,于是倒了酒,裴容月和兩位哥哥碰杯淺酌,這日便是愉快相聚,歡聲笑語至夜,此間不必贅述。
而第二日,因昨日飲酒有些多,裴元辰一時起身晚了些,等收拾妥當到了書房,已經是巳時過半。
少年坐在書案後,卻并沒有做些什麽,一時仿佛還有些宿醉般恍惚,他低頭看看潔淨的書案,心裏卻緩緩在等待。
而正是此時,觀棋的信終于又傳來,亭竹送信時碰上雲畫,兩人一同到書房去。
只是這次的信卻放在一個小匣子裏,裴元辰坐在書案後,取過後打開來看。
那日在陵水縣,他讓觀棋去查的,正是天寶三年一切到陵水縣收取樹根的訂單,以及那枚青玉小印,循着心裏大膽的猜測,讓觀棋一步步仔細去查。
裴家的商印一概收在老家主手裏,如裴元辰和裴元逸,小輩們去行商的時候,才會取出來使用,用以支取銀兩購買貨品;但裴家子及冠後,則會擁有自己的商印,此後則自行處置,刻印分發給親近掌櫃,但各有不同。
小匣子裏第一封信紙上,安然寫明了一切。
天寶三年,陵水一帶的訂單,都來自于充州;而定州境內,靈溪鎮和鈞山城等,大大小小賣出所有的生石灰,最終都被聚集在陵水縣,在秋天埋進官道附近的山脈,所有的銀兩支出,都來自于充州的裴家商行。
至于那枚青玉小印,裴元辰緩緩翻開那張紙,天寶三年,充州掌櫃林協,便有同樣的一枚。
林協如今已經不是充州的一個小小掌櫃了,他現在正在都城,在裴允城手下做事。
裴元辰在這一剎那間,忽覺天地太過寂靜,靜地連他的淚水落在信紙上的聲音都這樣響亮,一滴滴看得分明。
早有猜測的,對麽?
他在心裏問自己。
林協在他十歲那年被調回都城,那時候,他在三房的院子裏,和叔父在一起,裴允城正在教他學算賬。
叔父細致而耐心,那天的陽光和煦,林協走進院子來與叔父談話,他坐在叔父的椅子上,正看清楚林協腰間懸挂的小印。
那時候他告訴叔父,林掌櫃的商印很好看,料子用的好,刻印的模樣也好。
于是三叔道:“這是叔父商印的邊料,要看看叔父的商印嗎?”
年幼的裴元辰點頭,兩枚商印一大一小,別無二致,裴元辰還曾放在手裏細細琢磨,左右打量。
裴元辰的眼前已經模糊,淚水打濕了信紙,他喃喃自語道,一個小掌櫃,有什麽膽子去害主家的少爺呢?
裴元辰漸漸皺起眉頭,臉上似乎凝聚起痛苦,而淚水洶湧。
他慢慢擡平了身子,望向門外景色,翠竹依舊,在璀璨陽光中蕩漾,清澈小湖波光潋滟,而裴家高高的牆檐遮蔽了半邊湛藍天色。
父親及冠後,就成為裴家的繼承人,都城的本家産業将全部交給他,三叔所有的,正是充州的産業。
但是父親出事後,二房叔伯執意前往漠州,不肯回來;沒有了繼承人,盡管祖父收回了大部分,但三叔仍舊自然而然地接管了餘下的都城産業。
忽然之間,一種難以遏制的惡心使裴元辰撐着桌子含淚笑起來,雲畫慌忙上前來,他卻一揮手将其拂開,他大笑道:“姐姐,我真蠢,哈哈哈哈,我真蠢吶!”
他終于感到了遲來的悲哀和絕望,父親和母親的死亡像一記又一記的重錘敲在心上,悶痛如水波一圈圈蕩漾開來,不曾停歇和空閑,似乎四肢百骸都要在這震顫裏碎裂,悶痛終于再次襲來。
父親的死他不曾目睹,但想來卻慘烈無比,賊人惦記而泥沙洪流覆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蓄謀已久的人禍;而那時母親的死,他正跪在床前,慢慢等待,一顆稚子之心在淚水裏反複煎熬。
在這時候,裴元辰忽然想起那時那間院子裏,秋天連天的濕黏。
他終于明白,原來追咬他的鬼魂竟是自己,竟一直這樣深深地蟄伏在心口,等待着這樣的一天,等待着在他頓悟的時刻撲出來,毫不留情地掏出他的心髒,剖開他的血肉,然後讓他明白:看!看!當日母親就是這樣痛!
父親母親離開前的音容笑貌似在眼前,裴元辰眼前一陣陣發黑,少年終于支撐不住,大口大口的鮮血嘔出,雲畫驚叫着上前來抱住他。
裴元辰茫然地歪倒在雲畫懷裏,他的手仍舊死死地攥着那封紙,眼淚和鮮血一同染濕他的衣衫,在這劇痛的時刻,他卻仍止不住地想要發笑,可是甫一出聲,便又是錐心刺骨的疼痛追咬而上。
在墜入黑暗裏的前一秒,他聽見了雲畫驚慌失措地喊他:“辰兒!”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疲憊如潮水般洶湧而來,于是只好在心底輕輕回答雲畫。
姐姐,別喊我辰兒,我不是。
姐姐,我是秋秋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