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湖州往事(一)
第31章 湖州往事(一)
山遙遙, 水迢迢。
夢裏故鄉誰知曉。
天寶三年之前,世上沒有裴元辰,只有湖州雲水城的應秋。
雲水城是真正的三面環山, 一面迎海, 坐落在靖朝的東南方,只有一條夾山官道可以進入。
應秋記事起, 就在那座城池長大,她習慣了一年四季的陽光和溫熱,習慣了藍天下鹹鹹的海風,還有城池裏四處聯通的河流, 最終流向澄藍而廣闊的海洋。
循着一條從山腳發源的小河, 穿過綠意盎然的樹林,會見到整齊排列的房屋, 一應的白牆烏瓦, 在陽光下是另一片波光粼粼的景象。
順着漂亮的青色石板路, 穿過如意巷口樹梢墜落的影子,從月洞橋上走過,安寧巷的第一家門洞, 就是應秋的家。
踏上條石臺階,推開漆黑锃亮的門,轉過荷花戲水的影壁, 就是這座房子的前院,祖母在這裏種下各色的花花草草,一年裏總有花朵盛放。
穿過前廳, 後面的正房是祖母的屋子, 左邊的上房是姐姐的房間,右邊是應秋的房間。
四歲那年, 祖母給應秋開蒙。
坐在祖母房間的書案前,推開窗戶就能看到院子裏明媚的陽光,像璀璨的金箔灑滿視線。
鳥鳴啼叫婉轉裏,祖母輕輕推推應秋的小臉,請她回神,應秋擡頭,看到祖母慈和的臉龐,祖母說:“秋秋,今天祖母教你寫名字,好不好?”
小姑娘點頭,祖母微笑着握住應秋的手:“先寫秋秋自己的名字。”
筆端在潔白的宣紙上移動,留下漂亮均勻的墨跡,應秋看着自己的名字,她又擡頭,稚聲稚氣問:“這是秋秋的名字,那姐姐的名字呢?”
祖母溫柔微笑,繼續帶着手心軟軟的小手抓緊筆杆,緩緩手寫:“姐姐的名字是許凝畫,你看,這個是許字,這樣寫是凝和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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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秋很認真地去看那幾個字,圓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紙頁,然後她又問:“祖母的名字呢?”
“祖母的姓和姐姐一樣,也是許。”老人和藹耐心,“祖母的名是雁,秋秋知道天上飛過的大雁嗎?”
“知道。”應秋把控着手裏的感覺,嘴上不忘回答。
“祖母的字和大雁的字一樣。”老人溫和地慢慢教她。
那天,應秋還學會了爹娘的名字。
她知道爹爹姓裴,名允澈,娘親姓應,名挽之。
小小的應秋在寫到這裏時,搖晃着圓圓的腦袋道:“我知道,秋秋的應和娘親的應是一樣的字,就像祖母和大雁一樣。”
祖母忍着笑道:“秋秋真聰明,就是一樣的。”
應秋學到這裏時,許凝畫跑進屋裏,她只有五歲多點,蛋青色的裙擺離地只有兩指高,堪堪藏住繡着海棠花的鞋子,她軟軟道:“祖母,可以和秋秋出去玩嗎?”
許雁看看許凝畫藏在身後的小荷包,她隐約聽見了敲梆子的叫賣聲,于是她又忍不住想要失笑,“好啊,但是等一下祖母要煮紅豆粥,畫兒和秋秋要記得回來吃。”
“好。”許凝畫乖乖點頭,應秋坐在椅子上,眼睛早已亮晶晶,許雁話音剛落,她就立即順着椅子的扶手滑下。
許凝畫牽住應秋的手,兩個小不點一路跑出門去,許雁凝眸看着,搖頭失笑。
走出家門的時候,雖然要到日落時分,可是太陽還是金燦燦的,門前小巷裏一點微薄的陰影還有些許涼意。
應秋問許凝畫:“姐姐,等一下我們先吃什麽呢?”
許凝畫牽着應秋的手,往月洞橋走去,走過小橋,就是一片叫賣的小廣場,她認真回答:“我的荷包裏還有三十文,我們可以先吃一塊雲片糕,再去吃一碗阿嬸包的小馄饨,好不好?”
“好!”應秋很高興地應道,她喜歡阿嬸包的小馄饨,像小魚一樣在湯碗裏游來游去。
但她最高興的是,三十文錢,她也有三十文,和阿姐加起來的六十文,一天五文錢,就意味着還有十二個五文錢的一天,爹爹娘親就要回來。
想到這裏,她越發雀躍,忍不住蹦蹦跳跳起來,許凝畫也很高興,她和秋秋想到了一樣的事情。
終于走過月洞橋,那棵巨大的榕樹下,綠意濃蔭籠罩中,許多小攤已經擺起,雲片糕的位子一眼就能看到。
應秋和許凝畫一起奔過去,賣糕點的阿瑩姐姐很溫柔道:“今天該吃雲片糕了,對吧?”
應秋很愉快地點點頭,她很喜歡阿瑩姐姐,也最喜歡她做的糕點。
許凝畫在小荷包裏很認真地捏出兩枚銅錢,端端正正放在阿瑩攤開的潔白手心,阿瑩打開盛着糕點的食盒,抽出兩張小油紙,包好兩片潔白如玉的雲片糕,分別交給兩個小孩。
應秋和許凝畫齊聲和阿瑩道謝,然後繼續出發,朝着最前面的馄饨攤去。
馄饨攤的阿嬸遠遠看到她們,就拿出來兩個青花小碗,一個碗裏五個小馄饨,應秋和許凝畫剛好可以吃完。
盛上炖的清亮鮮香的雞湯底,撒一點點嫩綠的蔥花——凝畫喜歡* 多放一點,擺到小攤的桌子上,放好小木勺,兩個小姑娘正好走到跟前。
阿嬸笑意盈盈看着兩個小姑娘牽着手,手裏還攥着剩下一半沒有吃完的雲片糕,一起向她問好,阿嬸笑着答應。
應秋和許凝畫排排在攤位上坐下,許凝畫将兩人的糕點包好放在桌上,然後又給應秋折起撒小花的衣袖,就放心地和應秋一起吃小馄饨。
這個時候,來吃東西的大人孩子已經開始多了起來,四周圍的香氣彌漫不斷,鮮辣的酸湯面、甜香的糖果子、還有酸酸甜甜的蜜餞……
許凝畫先吃完了馄饨,她很滿足,總覺得小馄饨怎麽吃也吃不膩,然後小姑娘又取出自己的手帕,認真擦幹淨嘴巴。
而這時候,應秋還在用勺子趕着最後一只小魚馄饨,看它在湯裏游來游去,許凝畫認真看了一會,就見應秋微微傾斜小碗,最終把小魚趕到了嘴巴裏。
許凝畫給應秋也擦幹淨臉,從荷包裏再次取出三文錢,放在小碗邊,就拉着秋秋,拿着糕點準備回家去。
從琳琅滿目的小攤間穿過,走出香氣的地盤,走出大榕樹的綠色枝桠,走上金燦燦的月洞橋,這時候,安寧巷裏,已經是淺藍色的通道。
兩個小孩,推開自家的門扉,便又聞到了一種清新的香氣,祖母在小廚房裏,紅豆粥已經炖地甜香可口。
“祖母今天要炒青菜。”應秋說,跨過門檻後,她又道:“姐姐今天要記得吃青菜。”
許凝畫微微抿了抿嘴唇,但是應秋很認真地看着她的表情,于是她只好道:“今天會吃的。”
“要吃五口,姐姐。”應秋軟軟綿綿的聲音響起,可是內容卻很堅定,“不可以偷偷吐掉。”
“知道了。”許凝畫只好保證,“今天一定吃掉。”
到了前廳,祖母已經炒好菜,将紅豆粥端上桌子,又去取了碗勺,兩個小孩自覺地先去洗洗手,喝一點泡開的紅棗茶去掉小馄饨的味道。
祖母炒了一大盤小青菜,在瓷白的盤子裏格外顯嫩,應秋和許凝畫再度坐到餐桌前。
許凝畫的勺子猶疑不斷,應秋很大方地将勺子放在青菜前,祖母夾了一大筷子,應秋很英勇地吃掉,然後面不改色咽下去。
許凝畫在心裏微微贊嘆,敬佩。
然後她只好拿起筷子,跌跌撞撞夾起來一根,祖母輕聲道:“畫兒,青菜不可以掉哦。”
筷子瞬間夾穩,許凝畫在心裏默默打氣,然後視死如歸、英勇就義——一口把小青菜吞進嘴裏。
她嚼了幾下,其實也沒有那麽難吃,心裏還在默默安慰自己。
應秋已經拿起筷子又吃了好幾口青菜,然後應秋小聲道:“姐姐,這是第一口。”
許凝畫在心裏記住,然後繼續。
終于,一刻鐘以後,五口菜的目标完成,應秋很捧場地對着許凝畫誇贊,小姑娘的姿态很是真誠,但是也有些誇張:“姐姐太厲害啦!姐姐是世界上最棒的姐姐!姐姐可以吃掉這麽多青菜!”
許雁忍不住噗嗤一笑,然後也一同誇贊:“畫兒很厲害,真的很棒吶!”
許凝畫有些不好意思,又有點小得意,将臉埋在紅豆粥的碗裏,假裝自己在認真喝粥,但是眼睛和耳朵卻還在聽取應秋的誇贊。
應秋的誇贊終于結束,她又想起沒吃完的雲片糕,于是兩個小孩又認真将潔白柔軟的糕點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按在粘稠紅香的粥裏吃掉。
許雁輕聲道,“還有十來天爹爹和娘親就要回來了,秋秋和畫兒要好好學寫字哦,等他們回來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應秋嘴巴裏嚼着軟軟的糕點,還有甜甜的紅豆粥,她彎起眼睛笑,圓圓的小臉鼓鼓囊囊。
還有十二天,爹爹娘親就回來。
她在心裏默默重複,雀躍的情感逐漸溢滿,她忍不住輕輕晃蕩着自己的腳,然後就碰到了姐姐的腳,許凝畫也在桌子下輕輕晃蕩。
天色終于漸漸變淡,鳥兒鳴叫着歸巢,院子裏的茉莉花偷偷盛放。
秋秋的四歲,是甜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