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湖州往事(四)
第34章 湖州往事(四)
在山上的日子平靜而恬淡, 秋草秋葉日日萎縮墜落,只有一點在蔓延生長,應秋學的字越來越多。
教習幼童并非易事, 但是占了人多的好處, 今日鄭長風教寫字,明日鄭清妍教詩詞, 練習時便又換成楚淇。
于是個個都能成應秋的師傅,小孩子喊來喊去,都變成了師父師娘,師哥師姐。
而許凝畫學醫學的很認真, 在山上藥草衆多, 被鄭長風和鄭清妍帶着,在山間花草叢中走過, 秋霜寒涼, 葉片仍有最後的濃綠, 一些特定時節的藥材,已經慢慢顯露蹤跡。
小姑娘天資不算很高,但勝在聰敏好學, 鄭氏夫婦教習仔細下,每天也算充實有趣。
許雁從前外出行商,落下過舊病, 如今上山來也算療養,她每日清晨便要喝藥,鄭清妍還要給她行針治療, 祖母年紀大了, 似乎覺也多了,午後往往會睡很久。
楚淇住在另一間屋子裏, 挨着應秋和許凝畫她們的房間,少年人讀書念文章,閑暇時劈柴打掃,應秋從他窗前跑來跑去,偶爾扒着窗子看他,于是少年有時給她遞茶,有時遞糕點。
這天晨起後不久,許雁喝過藥,腿腳上施過針,便自在房中休息,許凝畫和鄭家夫婦則已經背着藥簍小鋤出門去。
應秋在楚淇窗前,看到少年取出一卷長長的書卷,便知他這會子大抵是沒什麽時間陪她了,于是應秋自覺離開那扇窗子,自己在院子裏轉來轉去。
綠竹杆上,霜霧像凝成的冰畫,花紋千奇百怪,應秋伸手去摸,只覺得冰涼,小姑娘沿着竹林小道,慢慢走着,看每一杆翠竹上的花紋冰晶。
陽光稀疏,林中鳥鳴遠遠的,應秋緩緩走過,等她再擡頭時,她在林子裏遠遠看到了那座小房子。
她現在知道,裏面住了一個坐輪椅的老爺爺,楚淇哥哥每天會來送飯,師父和師娘會換着來給他把脈,但是這個老爺爺從沒出門過。
最起碼,應秋從沒見過他出來這座小房子,但老人卻似乎不介意寂靜,甚而連這處的竹子都是最茂密的,陽光很難落在窗前,連鳥鳴也不能傳到此處。
許雁雖然沒有制止過她來送飯,但每次應秋都要和楚淇在一起。
應秋的手指無意識地描畫着竹杆上的冰花,冰紋慢慢在小姑娘的指尖融化,一路走來,手上沾染了許多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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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專注地看着那個小窗子,厚厚的窗紗如蒙上的陳年蛛網,讓她什麽都看不見。
應秋抿抿嘴,還是決定轉身回去。
但是在這時,她聽見一聲沉重的吱呀,接着是門扉移動的聲音,沉悶而緩慢。
應秋轉身來看,卻見那扇門在緩緩打開,應秋站在原地,看着木門最終打開,接着是輪椅轉動的聲音,咕嚕咕嚕的聲響裏,那個老爺爺出現在門內。
但是高高的門檻阻擋了輪椅的行動,磕在門檻上後,輪椅就停止了移動,借着蒙蒙竹間的陽光,小姑娘看到那個老人的全貌。
老人的頭發花白,但梳洗地格外整齊,用一只木簪子绾好,臉龐已經蒼老,但那雙眼睛像是隐藏在皺紋間的黑寶石,沉靜發亮。
老人的衣衫是褐色的大袍,應秋從前沒有見過這樣的穿着,古樸厚重,袖子長長的大大的,應秋思來想去,只記得仿佛像雲水城成親或祭祖時才會穿的衣裳,格外引人注目。
應秋站在原地,那老人輕輕朝着她擺了擺手道:“你是秋秋嗎?”
應秋點頭,她看了看老人的手勢,明白這是要她過去,她微微遲疑了一瞬,便走到那老人身前,只是兩個人之間,還是隔着那道高高的門檻。
老人的目光平靜又和煦,他看到應秋手上沾染的秋霜融水,便從袖子裏取出一方帕子,應秋把手放在他手心,老人便輕輕用帕子擦去水漬。
應秋看着他的臉,心裏在思考搜尋,楚淇哥哥的爺爺,不知道楚淇哥哥哪裏像他。
老人給她擦幹淨手指,便輕輕道:“只有你們上山來嗎,你的母親呢?”
應秋眨眨眼睛,心裏卻想,這個爺爺也認識自己的阿娘,于是開口道:“阿娘和爹爹到遠處去了,開春才能回來呢。”
老人沒說話,只是仔仔細細地審視着應秋的眉眼,似乎要在她的小臉上辨識出曾經女孩的音容笑貌。
應秋看着他的眼睛,那雙灰黑色的眼珠并不算渾濁,卻透露出一點應秋看不懂的感情來,應秋不大明白他們之間的的關系,但她* 還是開口道:“爺爺,我要回去了,哥哥等下要教我寫字。”
老人卻微微搖了搖頭,“你不應該喊我爺爺。”
應秋微微歪着頭看他,“可是我聽楚淇哥哥這麽喊你,那我該怎麽稱呼你呢?”
老人卻沒作聲,只是有些奇怪地沉默了,應秋心理覺得他還有話要和她說,于是也沒有動身,只是也站在門前。
這時候,身後卻遠遠傳來一聲,正是楚淇來尋她:“秋秋!”
應秋回頭,少年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小跑到了跟前,他看了看門裏的老人,又低頭看了看應秋,道:“爺爺,秋秋要學寫字,我這就要帶她回去。”
老人的目光還是緊緊落在應秋臉上,似乎并不在意楚淇的話。
應秋擡頭去看楚淇的臉,她心裏默默想,其實哥哥的眼睛和老人有點像,一樣的黑曜如寶石,有着屬于自己的爍爍鋒芒。
楚淇的臉卻微微有些發冷了,他再次開口,這時候卻伸手握住了應秋的手,從老人身前拉開:“爺爺,您休息吧,我要帶秋秋回去。”
老人沒動,應秋不怎麽明白,為什麽哥哥不怎麽喜歡她和爺爺說話,但小姑娘還是乖乖牽住楚淇的手,預備一起回去。
這時候,老人卻再度開口,他的臉上,方才那種和煦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冷硬而嚴肅的态度,他的聲音也如此:“十幾年不曾再見過你姑姑,如今見了她的女兒,也不允許嗎。”
楚淇的手一頓,應秋感到他緩緩收緊了手,少年人在面對着個輪椅上的老人時,尤其是應秋在時,似乎态度總是有些不安而生硬,“并非如此,只是秋秋每日功課不可荒廢,等明日我再帶着她來見您。”
“功課,哼。”老人似乎冷笑了一聲,但并不是嘲諷這個借口,卻仿佛是看不上這件事一樣,“她方才喚我爺爺,看來你們沒人向她提過我。”
少年人聽見這句話,卻有點慌張似的拉着小姑娘往前走了幾步,又在老人喝止的聲音中停下。
“這幾日你不曾來這裏拿書,反而是一日日去讀外面的東西,連秋秋你們也要這樣教嗎?”老人的聲音裏帶着不容置疑的憤慨,應秋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情感,卻不怎麽明白他的意思。
“并非如此,只是如今天下太平,自然要順應世人之道,”楚淇再三隐忍,卻還是脫口而出。
“天下太平?!”老人聽了,卻勃然大怒,他方才還給應秋擦拭水珠的手猛然拍在輪椅的扶手上,發出一聲震響,“這幾個字是你能說出口的嗎?!混帳東西!”
楚淇攥着應秋的手腕,小姑娘并不被這意外的變故吓到,她輕輕反手握住少年輕輕顫抖的手。
楚淇梗着背,轉過身去,應秋随着他的動作也轉回頭去,小姑娘緊緊貼着少年的胳膊。
楚淇的目光裏,卻緩緩壓下一點哀傷而懇切,像将落未落的雨滴,“祖父,如今已經這麽多年了,天下早已太平順遂,我們的族人也會像姑姑一樣,慢慢融入世人的,您……”
少年的話卻再次被老人打斷,“再太平的天下也總有亂掉的一天,你姑姑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也要忘嗎?!”
楚淇一瞬間繃緊,他咬着牙,但讓他有些放松的是老人并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不會忘的。”楚淇慢慢回答,聲音裏帶着一種堅定的平靜,“但這些與如今的天下并沒有關系,只是各自的命數。”
老人卻冷笑道:“命數?你心智聰穎,天賦頗高,難不成要順應所謂的命數去俯首稱臣?”
“天下太平,做一個小小的百姓也沒什麽不好。”楚淇這時候卻很平靜地回答,“如今這樣,一切都好。”
老人的臉色卻漸漸冷然,他并不滿意少年的回答,他的手慢慢扣緊扶手,可是小姑娘仍貼着少年的胳膊悄悄地看他,于是老人只能緩緩道:“你走吧。”
楚淇低頭,微微颔首,便帶着應秋回去。
應秋握着楚淇的手,少年目視前方,不卑不亢繼續走着,可是他的指尖還是微微顫抖,應秋又回頭去看老人。
這時候,走遠一點,只能看到房門裏的陰影裏,老人獨坐,那件大袍古樸而沉重,幾乎要和晦暗光線融為一體,仿佛一座木雕,關在門內。
應秋看不清他的神色,于是又瞥過那個高高的門檻,道:“哥哥,門檻好高。”
少年輕輕嗯了一聲,這時候兩人走上竹林小徑,楚淇默默道:“那道門檻是爺爺自己加的,他并不願意出來。”
應秋默默,最終還是繼續走路。
小道裏,陽光逐漸密集,鳥聲婉轉,又從扶疏間傳揚,已經看不到那座屋子,也聽不到那扇沉重門扉合上的聲音。
像是曾經一個王朝倒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