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湖州往事(五)
第35章 湖州往事(五)
山上時節輪換地格外快, 一轉眼,又到了又一年的春末,鄭氏夫婦給許雁開了許多的藥, 這時候, 許凝畫已經學會熬藥了。
三人終于告別山上的三人,要下山去了, 而楚淇,已經十一二歲,也要離開,少年獨自背着包袱, 要自行游歷去。
下山的前一晚, 照舊是應秋和楚淇給老人送飯,應秋自去年秋時與他講過一次話, 時至今日, 也并沒有再相處。
老人和以前一樣, 只是等他們将飯菜放在桌上,便由着兩人離開,這時候楚淇卻站住了, 他很溫和地請應秋在門外略作等待。
應秋長的快,在山上鄭氏夫婦換着法子給三個孩子做吃食,不僅是楚淇和許凝畫, 連應秋也已經竄高許多。
于是這時候,這道從前高高的門檻也變得低矮一些,對應秋而言不再難以逾越。
應秋聽了楚淇的話, 只是乖乖點點頭, 扶着門框走出去,她離的稍遠些, 但還是能從門裏看到隐約的竹簾搖晃。
楚淇隐進竹簾去,衣衫于暗色裏恍惚如雪白,少年身量已經漸漸長成,越發有豐神俊朗、朗月清風之姿态。
竹簾裏傳來隐約的談話聲,平靜如闡述,隐隐可辨認是楚淇的聲音,但是如蒙在籠中的珠玉,窺不見全貌,聽不清聲音。
但很快,一道蒼老的聲音就怒然響起,似乎是在斥責,但似乎又是聲嘶力竭地反駁,應秋默默,只好又站遠了一點。
興許過了一刻鐘,又或是一刻半,少年平靜撩開竹簾走出,身後老人的肩膀緊繃着,整個人像一截僵硬的朽木,坐在陰影裏,莫名的憤怒和無力讓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老人一句話都沒說,但是楚淇站停在門檻前,少年的臉頰在光線裏顯露,“祖父,戰亂只會帶來流血和犧牲,我不想那麽做。”
老人似乎深深的喘氣,然後道:“倘若連現在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也是個昏庸無能之輩呢?即便他不是,他的兒子,他的孫子,誰能保證就一定仁義愛民?”
“所以我要下山,世道需要匡扶,若不需要我,我自游歷天下景,倘若需要,”少年的眉眼低垂,忽而擡眼看向将落未落的太陽,稀疏的明明光焰跳躍在眉間,像是一團新的火焰,而少年之聲平靜堅定,“我自萬死不辭。”
老人似乎沒料到這樣的回答,一時之間原本沸騰灼燒的情感如遇一盆冷水,霎時間凍結在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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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焰漸漸熄滅,随即湧上的是一團熱血,一種悲傷而溫暖的情感緩緩在心裏蔓延,老人的臉上一時悲傷,一時自責,一時愧疚。
他緩緩垂下來頭,連帶着肩膀也松垮,他雖然還支撐着腰身坐在那把輪椅上,但卻失去了不久之前的氣場,他幾次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麽,可是往日的回憶卻漸漸糾纏上心頭。
他又擡頭,看了看已經有了自己的理想的孫兒,而門外,正是小小的應秋。
撲落在應秋肩膀上的光點,似乎跳過少年的肩,穿過屋裏的黑暗,刺痛老人的眼睛,他終于再次低下頭,低聲而緩緩道:“……你走吧。”
楚淇微微一頓,卻沒回頭。
少年人大踏步跨出門檻,牽起等候的妹妹,走向竹林外。
下了山,楚淇攜帶輕便的包袱,帶着明亮的笑容,與三人告別。
許雁望着少年人漸行漸遠,許凝畫輕輕問:“祖母,哥哥要到哪裏去?”
許雁看了看孫女兒,微笑着道:“到他想到的地方去,等以後他回來了,你可以問問他,都見了什麽人,遇見了什麽事,有沒有喜歡的,有沒有不喜歡的。”
許凝畫也去望少年的背影,可是已經走得遠了,只餘下陽光下的輝暈,她似懂非懂道:“就像爹爹和娘親嗎?”
“是啊,就像爹爹和娘親。”許雁溫聲回答。
“那我明白了,”許凝畫點點頭,:哥哥也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應秋沒有說話,她只是将這一切像畫卷一樣放在腦中,在山上的一見一聞,下山後的分道離別,她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楚淇可以一切順利。
等他回到雲水城,她就可以将一切再次攤開,向那時的哥哥一一詢問,所有不解的疑惑都可以洗去泛黃的模糊,重新落在應秋心間。
三人回到安寧巷,巷子裏靜悄悄的,這時候接近午後,春末一點點微雨,巷子的石板清潔而典雅,粉牆上樹葉的影子輕輕晃動。
家裏的大門上,鎖已經被取下,走進院子裏,一切如常,盆栽裏的花含苞待放,院子裏的水缸也添滿了水,許凝畫嗅到了百合粥的味道。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她伸手去拉拉應秋,應秋也已經睜大了眼睛,她已經明白許凝畫的意思。
果不其然,裴允澈的身影在三人進院子時就從廳中出現,他笑着迎上前來,兩個孩子忘卻了方才的困惑,高興地沖上前去撲進爹爹懷裏。
許雁笑着道:“怎麽回來也不曾說一聲?”
“昨日才回來,原先想着明日我就上山去。”裴允澈将兩個孩子抱在懷裏,這時候卻覺察出兩個孩子的變化,于是他緊了緊手臂,又笑着道:“兩個孩子都長高了不少,抱着已經很沉了。”
許雁也笑,“哪裏能不張呢?清妍每日三頓還不夠,下午了兩個孩子還要再吃碗飯,畫兒胖了,秋秋高了。”
說話間,裴允澈輕輕将兩個孩子放下,許凝畫和應秋排排站好,仰高了小臉去看裴允澈。
裴允澈輕輕比了比,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額頭,卻又驚奇道:“怎麽秋秋似乎還要比畫兒高一些?”
說話間,許凝畫看了看應秋,忍不住抿着嘴很是驕傲地笑着道:“妹妹是長得高呢!現在妹妹一個人就可以吃掉一大碗的面,還可以喝一碗雞湯,很厲害吧?”
裴允澈被她這幅驕傲的神色逗笑,順應着道:“确實很厲害,畫兒也很厲害,你給娘親爹爹寄的草藥小圖我們都看到了,畫的真好!”
許凝畫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應秋聽到這裏,捏着衣袖也忍不住彎起眼睛。
這時候許雁輕聲道:“挽之在屋裏午休嗎?”
裴允澈點頭,這時候從山上下來,老人孩子其實都已經有些疲乏了,于是裴允澈收拾好行李,都回各自的房裏休息。
許凝畫乖乖睡了,許雁也很快睡着。
應秋躺在床上,帳頂的木雕花紋繁複精致,帳子裏一點點光亮,十分安靜。
她聽到父親在書房裏收拾東西,聽到輕微的響動,她好奇這個時候父親在做什麽。
可是過了一會,随着帳子的拂動,應秋的心思卻轉來轉去,她忽然覺得要做點什麽,于是小聲從床上爬起來。
她走過書房,裴允澈正整理着書籍,一時不察這小貓一樣的女兒走過。
應秋進了裴允澈和應挽之的房間,床上婦人安靜睡着,氣息微微起伏,應秋爬上床去,翻到床裏側躺下。
應挽之的面容,眉眼間溫婉美麗,可是下半張臉卻有些倔強的意味,應秋在心裏默默與自己比較,想看看自己哪裏像母親。
過了兩刻鐘,應秋看了看應挽之輕輕顫抖的睫毛,小姑娘伸出手攬住了母親,然後她輕聲道:“娘親,我在山上見到祖父了。”
應挽之一頓,在一點點的寂靜後,她道:“他身體還好嗎?”
“很好,祖父吃飯很好,行動也很好,”應秋小聲回答,“師父說,祖父的身體很棒。”
應挽之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立即回複,她難得地沉默,然後問:“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應秋小聲嘟囔。
又是一陣的沉默不語,應挽之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她微微側身,從床邊的暗格裏慢慢取出一方小盒子,輕聲道:“姐姐休息了,現在先給你禮物,好不好?”
“好。”應秋乖乖點頭。
只見應挽之握在手裏的,小盒子簡單樸素而無任何修飾,漂亮的木頭光滑而帶着隐約的香味。
應挽之輕輕打開,卻還有一層絲帕包着,她将其取出握在手裏,絲帕緩緩下墜,正漏出那物件的樣子。
是一柄小寶刀,雖然像給孩子們做的木刀一般,大小如此,但卻格外的熠熠過目,銀色的兵刃還沒開刃,但不妨礙刃部的光彩。
再往下,絲帕墜落,刀柄的中心位置,卻還鑲嵌了一顆璀璨的紅色寶石,像是一顆星辰,應秋伸手去摸,光滑而略微冰涼。
“這是母親送給你的,等我們秋秋再大一點,就和三叔學武藝,到時候就可以走南闖北了,是不是?”應挽之輕聲道。
應秋很喜歡這件禮物,她想起三叔騎馬的英姿,三叔耍刀的飒爽,于是更滿意了,而那顆紅寶石卻耀眼而吸引人,惹得她也不曾移開目光。
她忍不住撫摸,應挽之這時候才道:“這是外祖送給娘親的禮物,一直不知道能拿來做什麽,或者說是做什麽才好。”
應秋這時候去看母親的臉,應挽之卻格外平靜,她只是如敘述故事一般娓娓道來:“可惜,只有這麽一顆。”
應秋摸了摸小匕首,卻沒再說什麽。
窗外陽光鋪灑,撲進窗子,映出一片陰影。
應挽之就在那片陰影裏,萬物似乎一時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