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湖州往事(六)
第36章 湖州往事(六)
這次裴允澈和應挽之回來, 倒在家中停留很久,但是應挽之卻沒提上山的事情。
許凝畫帶回來了許多醫書,小姑娘識字愈多, 也更愛泡在醫書裏, 漸漸不怎麽喜歡往外跑,整日裏除卻看書熬藥, 就只餘下一個半個時辰時間會出去玩。
裴允澈和應挽之要留到夏末,然後就要啓程離開,按照幾個大人談話的內容,應該會到明年才能回來。
應秋從有記憶開始, 爹爹和娘親每年都要離開一段時間, 但是從小在許雁身邊長大,對于這種情況卻并不覺得難過, 因為不論兩人走的有多遠、有多久, 雲水城的應秋都可以等到他們回來。
夏天格外漫長, 三月底四月初雲水城就迎來明媚的晴天,在午後時分,大街小巷都很安靜, 連鳥兒都倦怠。
應秋漸漸養成了習慣,她不怎麽愛午睡,即便休息, 往往兩三刻鐘就足夠,而這時候,爹娘和祖母、姐姐往往才入睡不久。
小姑娘躺在床上, 總覺得沒意思, 于是開始自己發掘好玩的東西,她總帶着母親給的小寶刀, 到處玩耍。
起初是在院子裏,翻一翻書房的書,看看畫上的藥草,或者給祖母的花花草草澆一澆水;
再後來,院子裏已經不怎麽吸引她了,小姑娘帶着荷包,到巷子裏來回走動,青磚牆基上能找到萌芽的草葉,而每家門口的石獅子都不大一樣。
就這樣,應秋玩耍的範圍越來越大,逐漸走過月洞橋,掠過大榕樹,又走過小廣場後的巷子,逐漸找到了溪流的蹤跡,攀到山腳上。
應秋在山上發現了無窮無盡的樂趣,處處都是寶藏,天天都是不一樣的風景。
到了五月天,漫山遍野花團錦簇而濃綠飄然,應秋已經發掘出一條小道,可以到山腰去,在那裏一棵香樟樹下,聚滿各色花朵,藍雪花和鼠尾草遍地,紅色的山茶灼灼。
從這裏望去,越過濃蔭,胭脂水般的薔薇花在白牆烏瓦間盛放,小城寧靜,只有遠方的藍海傳來隐隐的波濤聲。
家人如何不會發現這個小秘密呢,但誰也沒有阻止她,許凝畫只是很細心地翻找醫書,給應秋配出了驅蟲祛蛇的香料,加入幹燥的桂花,香氣雅致。
裴允澈給她的小寶刀配了淺色的刀套,祖母也給小姑娘縫制了更适宜上山行走的小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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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時,兩個小姑娘在爹娘的教導下,已經學會了搖小船,學會了泅水,而在月洞橋下,裴允澈制作并攬住了一艘小船,比之平常的小船,只有一半的長度,更适合兩個孩子游玩。
六月末,夫婦倆離開啓程,那時候正值清晨天未亮,應秋還躺在床上,她迷糊裏聽到祖母和爹娘絮絮交談的聲音,随後聽見屋門開合,父親溫暖的手掌輕輕拂在她額頭。
應秋還沒有睡醒,她在這種安心的氛圍裏輕輕嘟囔了兩句夢話,接着聽到父親似乎笑了一聲,然後走出去。
醒來時,果然爹娘已經離開,但是許凝畫和應秋誰都沒有太大的反應,坐在飯桌前,許凝畫輕輕告訴應秋,她告訴爹爹,回來時給她帶外面的醫書,她問:“秋秋,你有沒有告訴爹爹和娘親,你要什麽?”
應秋搖搖頭,“沒有,我忘記了,也想不起來這次想要什麽。”
許凝畫表示理解:“阿娘一定會知道你喜歡什麽,我們等一等會給你帶什麽。”
日子總平淡,像紅豆粥,雲片糕,像山茶花,桂花香。
三四日後,依舊是平靜的一天,應秋學會了帶着草藥圖譜上山,去找許凝畫需要的簡單藥材,小姑娘身量長得快,接近六歲的年紀,已經要趕得上八歲的陳豆丁。
于是應秋手腳矯健,爬樹登高都很敏捷,爬到半山腰,正巧碰見一棵野楊梅,滿樹紅滴滴,密密結在枝葉間,格外地鮮嫩。
應秋踩了踩泥土,順着略微斜升的樹幹,一路攀沿而上,這時候,雲水城的景象在眼前開闊,而楊梅圍繞,應秋找到最堅實的枝幹,坐在樹杈間,小心地勾着楊梅枝。
她腰間系着一個碎花藍布袋,正可以放摘下的楊梅,應秋用指尖掐去多餘的葉枝,将楊梅順着滑進口袋,她輕輕嗅聞,香甜的味道在鼻尖萦繞。
不多時,小口袋就沉甸甸的,已經鼓鼓囊囊放進去了許多楊梅,于是她慢慢站起,抓着樹枝想要下去,可這時候山頂的林子裏卻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應秋微微抿唇,默默側着身子躲在樹上,此時密密麻麻的綠葉将小姑娘的身影遮的嚴嚴實實。
她的眼睛透過樹葉的縫隙,默默想上觀察着晃動的花草,心裏緩緩猜測,不知道是什麽動物在山林裏惹出這樣大的動靜。
但是很快,她在山間靜寂裏聽見一聲短促的尖叫,接着就是一團綠影從山上滾下來,一路摔開許多枝桠草葉,引起一道綠葉翻滾,接着,這團綠影重重地摔到楊梅樹下,終于被楊梅樹攔下。
應秋感到楊梅樹也輕輕震動了一下,她默默抓穩了樹幹,心裏有點可憐這個綠團子,這樣大的力氣,想來磕的不輕。
樹下的綠團子在樹下哭唧唧地喊起來,哎喲聲不斷,應秋站在樹幹上往下看,已經看清楚這是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暈頭轉向地皺巴着臉,翻身坐起,兩只手揉着自己的後腦勺,臉上髒兮兮的,額頭粘滿了蹭刮的泥土,亂七八糟的葉子插在發間,但看起來應該沒有受什麽外傷。
小孩閉着眼睛在樹下繼續哼哼唧唧,“我真可憐,我好可憐啊……嗚嗚嗚……”
應秋沉默,她不知道這個男孩子還要哭多久,但是很快,這個小男孩抹完眼淚,忽然睜開了眼睛,這一下,沒有樹葉遮擋,樹上的應秋,樹下的男孩,正好互相看到了彼此。
應秋倒無所謂,可是小男孩的臉上,哭唧唧的神色還未消失,臉上就又帶上了驚訝和尴尬,他不自覺張大嘴巴,瞪着圓溜溜、還存着眼淚的眼睛,依舊望着應秋,他似乎沒想到樹上還有人。
應秋看他已經看到了自己,便很禮貌地問:“你可以讓一讓嗎?我要下去。”
小男孩臉上尴尬的表情慢慢退卻,他慌忙爬起來,拂了拂衣山上的泥土綠葉,試圖在臉上帶起一個體面的微笑:“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應秋抓着樹幹,三兩步就從樹上竄下,她落在小男孩面前,并沒有去看男孩的神色,小男孩臉上卻強裝鎮定,卻還偷偷呲牙咧嘴地去揉自己的屁股。
應秋方才觀察他的模樣,想來泥土柔軟,山上石頭不算多,并不像磕傷了哪裏,便自顧沿着山坡往下走。
身後小男孩這時候才問:“這裏,這裏是雲水城嗎?”
應秋沒有回頭,撿了一根棍子打着面前的草叢,回道:“嗯。”
身後沒有再說話,卻傳來鞋子摩擦的聲音,他已經慢慢跟上來,順着應秋走過的痕跡。
樹林裏植物茂密,幾乎看不清腳下,忽然間,應秋的左側草叢裏游出一條小蛇,身後的男孩子瞬間停下來腳步,倒吸一口涼氣:“你小心!有……”
他提醒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前方的小姑娘十分鎮定地用手中棍子将小蛇挑起,然後讓蛇頭調轉方向,送進遠處的草叢。
可是不知道小蛇走遠沒有,小男孩一時躊躇,應秋默默解下腰間的香囊,轉身遞過來:“你把這個戴上,祛蛇。”
小男孩嘴上似乎想禮貌拒絕,可是臉上還殘餘一點驚恐,于是很誠實地接過,系在腰間,“謝謝……”
應秋轉頭,繼續用棍子趕着蛇,身後的聲音又傳來:“可是你沒有香囊,怎麽辦啊。”
“我不怕蛇,這裏的蛇大多數無毒,”應秋回答他,“香囊我帶了很久了,身上早就粘上氣味,不必擔心。”
小男孩沒再作聲,兩個人一前一後,不多時就順利到達了山腳。
應秋照常順着路回家,可是小男孩卻仍舊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雲水城這個時候還很安靜,幾乎沒人出來。
走過月洞橋,應秋扭頭去看男孩,卻見他在腰間翻找,但是他身上空空如也,除卻方才應秋給的香囊,就只有一塊翠青玉的平安佩。
感受到應秋的目光,小孩默默抿着嘴唇露出一個笑容,應秋回頭,仍舊走着,走進安寧巷。
應秋推開家門,卻并沒有關門,自顧進去,小男孩站在巷子口,徘徊不前,心裏卻漸漸懊惱,應該把錢袋系緊,如今已經不知道方才滾落山坡時掉落在何處。
他看看還開着眼前的小門,努力壓下心裏隐約的期待,他只能思慮着要怎麽辦,興許現下最好的選擇,就是問路走出雲水城,回驿站去。
小男孩還在思索間,忽然又聽見門扉聲響,方才的小姑娘去而複返,站在門檻上看他,于是男孩緊忙解下腰間香囊道:“多謝姑娘搭救。”
說話間,就捧着香囊上前,送到應秋面前。
應秋看了看手裏的香囊,又看了看眼前髒兮兮的小男孩,默默道:“你進來吧。”
“什麽?”小男孩一愣,眼睛裏卻漸漸浮現點點驚喜。
“你摔倒了,進來洗洗吧。”應秋重複。
小男孩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裏明白其實自己應該拒絕,可是鬼使神差的,他道:“多謝。”
這時候祖母已經起身,她有些驚訝地看到應秋領回來一個小男孩,她上下打量,見他渾身髒兮兮的,便趕緊上前來,“這是怎麽了,在哪裏摔了?”
“他在山上摔倒了,祖母,給他換一身衣裳吧。”應秋拉住祖母的手,道。
許雁這時候也有點發愁,家裏并沒有小男孩合身的衣裳,于是說:“秋秋,你且讓他先去梳洗,我去給他買身衣服。”
應秋點頭,許雁出門時将門掩上,卻迅速在心裏思索,那孩子一身水綢綠袍子,樣貌可愛,兼之腰間玉佩,倒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可雲水城似乎并沒有這家人物。
于是她除卻買衣服,還要四處去問問,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跑丢了。
小院裏,應秋看了看小男孩,道:“你跟我來吧,後院有洗漱的地方。”
小男孩點點頭,他想,他應該警惕一點,可是這時候看着應秋的眼睛,似乎又忘卻了。
後院的石榴花鮮妍,小男孩走過屋檐下的風鈴,穿過精心布置的前廳,心裏想,這看起來是個好人家。
眼前應秋的發辮整齊烏黑,發間一只黃色的珍珠小珠花,而衣裙蔚藍如天空雲波。
秋秋,聽起來也是一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