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湖州往事(七)
第37章 湖州往事(七)
應秋領着男孩去洗漱, 他身上滾粘了太多的泥土,領口已經染成了土黃色,恐怕脖子裏也漏進去不少。
于是必須沐浴才好幹淨, 但爐上的熱水只夠小半桶, 應秋便先請他先洗幹淨臉和手,等她燒多些熱水。
小男孩在浴房洗臉, 應秋便到竈房生火燒水,柴火燒沸水很快,不多時就兌夠了沐浴的水。
小男孩多加感謝後便到浴房洗漱,應秋又去泡幹淨采摘的楊梅, 在院子裏坐着等待。
這時候許雁才回來, 她買了身幹淨的衣服,看到應秋, 便悄悄道:“我剛才問遍周圍的人家了, 他自然不是雲水城誰家的孩子, 可也不是哪裏的親戚,你且問問他是哪來的,免得家裏人着急。”
應秋點頭, 許雁便上前輕輕敲敲門,将衣服放在外間後便退出來,随後到廚房裏炒了菜肉, 煮了份湯面。
等小男孩洗漱完畢,穿好衣裳出來時,便見院子裏大小三人都在等他, 一時有些無措, 抿着唇扶着門框,倒有些腼腆道:“多謝祖母, 謝謝秋秋……”
他看到許凝畫時,猶豫了一下,許凝畫微笑道:“我叫許凝畫。”
男孩點頭,應秋上前來,問他:“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我?”男孩子看着應秋,臉上浮現出歉意,但還是道,“我姓陸,名良淮。”
應秋又告訴他:“你從山上過來,是從外面的哪裏來的?”
陸良淮聽了,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小聲回答:“我偷跑來的,本來帶了錢的,可是也丢在山上了。”
這時候許雁心裏一動,又聽陸良淮繼續說:“我從城外六七裏處的驿站跑來的,本來想着從入城處進,可是半途迷了路,不知道怎麽就到山上了,我從山頂看到城池,才一路下來的。”
許雁聽他從驿站處來,心裏的猜測已經有了七八分,且看他八九歲模樣,心知這孩子不應該身邊不跟着人,便道:“你也累了,如今不好回去,不如先寫封信,送到驿站去,讓你家裏人安心後來接你,好不好?”
陸良淮聽了,雖然同意了這樣的安排,神色間卻還有幾分躊躇,“謝謝祖母的安排,我這就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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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良淮在許雁房裏寫書信時,許雁便将面盛好放到前廳餐桌上,等陸良淮從房中走出來,許凝畫從他手中拿過書信,三個孩子一起到前廳去。
許雁笑着道:“你且先吃點面,我出去尋人送信。”
陸良淮已經很餓了,這時候不免難以拒絕,很誠實地點了點頭,便又要道謝:“多謝……”
“你這會子已經說了好幾次謝謝了,我們都知道了,”應秋打斷他的話,拉着他走到餐桌處坐下,“先吃飯吧。”
陸良淮看了看桌上熱騰騰的湯面,悄悄咽了咽口水,雖然還是下意識想感謝,且看三人都看着他,便又腼腆微笑,然後便開始吃飯。
許雁放心下來,便要出門,許凝畫卻拉着祖母一起出去,還不忘告訴應秋:“他手上有擦傷,我屋子裏有藥,秋秋,你等下幫他擦一擦吧。”
應秋答應了一聲,便也坐在陸良淮旁邊看他吃飯。
陸良淮似乎真的餓急了,大口大口吃着面,但也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也小心着湯汁菜葉濺到桌面上,吃相倒也雅觀。
應秋去看他的手,确實若隐若現的手腕處有一片擦傷,之前被泥土掩蓋,此時洗幹淨了,在男孩白皙的手腕上就有些顯眼,還有些泛紅血痂。
應秋又安靜地離開位子,陸良淮立即擡起頭來看她,男孩抿着嘴唇,嘴巴裏還有未咽下的面,他默默看着應秋走到後院,然後又見應秋帶着藥酒回來。
應秋重新坐到他身邊時,陸良淮才默默低下頭繼續吃面。
陸良淮很快就吃幹淨湯面,鮮香的面湯也被他喝幹淨,應秋默默遞過去一杯茶水,然後又遞給他帕子。
等陸良淮收拾幹淨,不等應秋再說話,陸良淮就* 自覺挽起袖子,将兩只手平放在應秋面前。
應秋取出藥棉沾好藥酒,便仔細給男孩擦拭傷口,手臂手腕上的并不嚴重,幾乎沒有破皮。
“還有別的地方嗎?”應秋看着陸良淮問。
“有。”陸良淮看了看應秋,很快便又垂眼,濃黑的睫毛微微顫抖,“後脖子上好像有一塊,方才洗漱時有點血。”
應秋聽了,剛換了一塊新的藥棉,便見眼前的男孩默默轉過了身子,微微低頭露出後頸。
果不其然,後頸上的擦傷最嚴重,方才他不曾轉身,應秋沒有注意,現在在眼前細細看來,卻是一塊小兒拳頭般大的擦傷,明顯蹭破了皮肉,還輕輕滲着血。
應秋道:“會有點疼,你且忍一忍。”
陸良淮微微點了點頭,然後便趕忙穩住,随後他便感到冰涼的藥棉輕輕貼在後頸上,然後緩緩擦拭,慢慢向下,但是碰到了一處破爛的地方,一陣刺痛猛然傳來,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應秋手一頓,道:“這裏破了好大一塊。”
“嗯,沒事,不怎麽痛。”陸良淮連忙回答她。
但是應秋還是放輕了手勁,盡量避免弄痛他。
等擦好了藥棉,應秋道:“等晚上再給你擦一次,就會好多了。”
陸良淮轉過來,點頭以示回答,他似乎還想道謝,但又想起應秋的話,便又咽了下去沒有說話。
這時候許雁和許凝畫也已經回來了,許凝畫走到兩人跟前,見陸良淮已經收拾妥當,便道:“信已經托人送去驿站了,你且等一等吧,估摸着晚飯時分就可以送到,說不定那時候就能來接你了。”
陸良淮聽了,卻有些欲言又止,許雁于是問他:“你不想回去嗎?是和家裏人生氣了嗎?”
“也不算了,祖母,只是我……”陸良淮神色有點奇怪,似乎不好意思說,但看着面前的幾人,卻又萌生出一點坦誠,于是男孩直截了當,“是我自己不曾來過雲水城,想到這裏看看,但是家裏人的行程并不包含雲水,所以一時沖動,自己偷跑出來了。”
許雁聽了,卻笑道:“這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若是如此,便應該與你家人商量,且留幾個人陪你在這裏,過幾日再來接你不就好了。”
“祖母說的是,”陸良淮似乎很開心這樣的說法,“只是前幾日家人行程緊張,沒能安排好,是我自己太任性了,要不是在山上碰到秋秋,我還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算緣分,恰好這個時間秋秋會上山,”許凝畫笑眯眯道,“既然你沒來過雲水,這回不如出去轉轉吧,晚上我們在外面吃,怎麽樣?”
“你們三個出去玩吧,我這會想在家裏,”許雁順着道,“只是要注意安全,不要跑遠了,這會也別上山了。”
“知道了,祖母。”應秋回應。
于是許雁留在家裏休息,三個孩子便一起出門去,陸良淮從前确實不曾到過海邊的城鎮,這時候更加有興致,應秋和許凝畫帶着他在周邊轉悠。
這時候快到日落時分,小廣場上已經又聚集起夏日的小攤,許凝畫便提議去吃些東西,三個孩子并排走過金燦燦的月洞橋。
到了小攤上,已經有夏天的冰酥酪開攤,兩文錢一碗,恰好一個孩子一碗。
小碗捧到手裏時冰冰涼涼,而日落時分的暑熱微微蒸騰,此時再吃一口冰酪,感受涼意劃過口腔,似乎更加滿足。
賣冰酥酪的小哥笑着道:“秋秋,這是家裏的親戚嗎?從前沒有見過呢!”
“是的。”應秋點點頭,抿着冰酪回答。
小哥笑着看了看陸良淮,又道:“秋秋果然長高了許多,看起來比你這小表兄還要高一點呢。”
陸良淮身子一僵,默默側臉去看身邊的應秋,這話不假,視線裏确實應秋的肩膀要比他高一些,而且似乎也不是小哥委婉的“一點”。
應秋和許凝畫到很淡定,許凝畫也笑,“秋秋吃飯也多了不少,自然長得快,哥哥,你且看我阿娘阿爹都這樣高,我們秋秋也不會矮吶!”
小哥笑着附和,“是呢!你阿爹阿娘都是好人才,只是畫兒你最近倒好像瘦了一點,是太熱了嗎?”
“太熱了,有時候不怎麽能吃下飯。”許凝畫誠實回答。
小哥又道:“明日我煮些涼茶給你們送去,秋秋看起來也比你高了,夏天也要好好吃飯,正長身體呢。”
“謝謝哥哥。”許凝畫微笑着道謝,這時候三個孩子已經吃好了,将碗整齊交到小哥手裏,一一道別後便離開。
一路上,陸良淮都情不自禁地去看應秋,許凝畫這時候問他:“你看起來是比我和秋秋年紀大吧?我七歲,秋秋六歲。”
“我今年九歲了。”陸良淮停頓了一下,還是回答。
許凝畫一頓,“你也要好好吃飯啊。”
“嗯。”陸良淮點頭,心裏卻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去看身邊目不斜視的應秋。
等回到小院,許雁已經又準備好了晚飯,炒了點青白菜,煮了清淡的綠豆粥,很适合夏天暑氣熱烈的夜晚。
坐上飯桌時,陸良淮只是埋頭喝粥,許雁很關切道:“方才吃了涼的,先吃點菜,讓粥溫一溫再喝吧,免得不舒服。”
陸良淮乖巧點頭,可是筷子左右搖擺就是落不到青菜上,許凝畫于是想起自己從前挑食的樣子,“稍微吃一點吧,我以前也不愛吃青菜,但是其實味道也很好呢。”
陸良淮沒說話,只是默默向青菜移近了幾分。
許凝畫繼續添火加力,“你看秋秋,她從來不挑食呢,所以長的比你我都高。”
這時候,應秋才默默看了一眼陸良淮,陸良淮觸及她的目光,神情一淩,筷子一頓,然後迅速夾起一大筷子青菜,閉上眼睛如同壯士斷腕一般塞進口中。
這樣子,和之前許凝畫吃菜的艱難模樣幾乎一樣,應秋看了一眼陸良淮,忍不住莞爾。
陸良淮好不容易咽下去,便趕忙端起綠豆粥猛喝一大口,這個模樣有點滑稽,惹得其餘幾個人都笑。
“好棒啊,再來點吧。”許凝畫給他加油鼓氣,于是陸良淮仍舊屏息,端正着臉色,繼續去夾青菜。
風鈴在窗外輕輕搖晃,清脆聲響如冰水搖晃,太陽緩緩落下,在遠遠的碼頭上,海面一片輝煌。
應秋在雲水城,遇見了陸良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