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湖州往事(八)

第38章 湖州往事(八)

用過晚膳不久, 驿站便送回了信件,還來了兩個陸家的人,很是誠懇坦率, 大意便是這孩子還是想留在雲水一段時間, 暫且請許雁勞心些。

除卻問好感謝,自然還留下了數額不小的銀兩, 權作報酬。

許雁也并不介意讓陸良淮在家中住些日子,況且兩個孫女兒都和這孩子氣味相投,十分合得來。

于是陸良淮便得償所願,能夠留在雲水城的安寧巷, 三個孩子都很高興, 而應秋的隔壁,還有一間空房間, 自然可以用作陸良淮暫時的寝居。

家中多了一個孩子, 應秋和許凝畫也多了一個玩伴, 其實大多時候,對于自己已經習慣和熟悉的風土人情,大人孩子們往往會對此習以為常;但是當有一個對此不甚熟悉并且格外感興趣的人來到時, 往日裏平淡的景色也忽然又煥發了光彩,處處都是可以發掘的樂趣。

許凝畫也延長了外出游玩的時間,許雁趁着夏末, 帶着孩子們趁着晨曦,登上出海一日便返還的漁船,在海上游覽, 觀看打漁。

陸良淮從前沒有見過海上的風景, 忽然間見到遼闊無邊而蔚藍的海洋,日出時見到一輪紅日自天際跳出, 映紅淺淡的雲彩和清透海面;日落時天邊紅霞蒸騰不息,如九天流火灼燒一片,其中激動難以言表。

出海沒幾天,海上将有暴雨,不便再帶孩子們出去,許雁又買來各種新鮮海魚,佐以新鮮蔬果,在自家院子裏涮湯吃菜。

沒兩天,暴雨如約而至,而前奏照舊是狂風吹拂,滿院飛旋的落葉飛花,許凝畫和應秋早已經有了經驗,取出花色頭巾,包好發髻,又蒙上口鼻,陸良淮跟許雁站在堂屋裏,他有些好奇看着。

這時候,應秋又拿出一張頭巾,道:“你要跟我們一起去關門嗎?”

陸良淮看看眼前只漏出一雙烏黑眼睛的女孩,點點頭,于是應秋幫他圍好。

三個孩子手牽手沖進院子,趕在大雨落下之前将花草搬進前廳,關好各處門窗,還要用木閘将門窗上緊,以抵擋狂風。

合上門閘時,雨水已經滴落,霎時間就将滿院的地板打濕,猶如濕漉漉的烏雲顏色,花草還有零星兩盆沒有放好,應秋和陸良淮十分默契地沖進院子,一人一盆,抱着便往前廳沖去。

許凝畫跟在身後一路檢查,到了前廳,雨水已經噼裏啪啦打下來,三個孩子不敢停留,緊忙又沖進後院,許雁支着自己的房門,等幾個孩子沖進來。

這時候雨水密密麻麻如絲如線,編織出一張雨幕,烏雲自海上翻湧而來,漸漸掩蓋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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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進房內,應秋和許凝畫立即回身幫助許雁将門抵上,迅速關緊。

這時候,花頭巾已經洇濕一片,許雁一一幫忙解開,孩子們的發梢不可避免沾上了濕氣,她取了一塊幹淨的帕子細細擦幹。

陸良淮這時候才從方才的奔跑中回過神來,他慢慢恢複急促的呼吸,道:“祖母,雲水城的夏雨陣勢好大啊。”

“年年如此呢,”許雁邊擦拭着許凝畫的頭發,邊與陸良淮說話,“你家裏的雨是怎麽樣呢。”

“自然雨水也大,但是沒有這麽急、這麽快。”小少年很認真回想,然後告訴許雁。

這個時候,窗外的雨水聲響陣陣,接連不斷,濕漉漉的雨氣漸漸彌漫。

許雁早準備了湯鍋,已經漸漸翻湧,各類新鮮魚片和蔬菜已經在桌上排好,許雁和三個孩子坐好,自在享受起這樣一頓雨天驅寒避濕的美味。

湯底是慢炖的黨參枸杞土雞湯,鮮亮清透,雞肉炖的軟爛入味,配上涮菜更是一頓難得美味,三個孩子一時誰也來不及說話,只顧着暖肚子。

陸良淮一擡頭,許雁碗裏沒多少菜,只是顧着給幾個孩子涮菜,于是他夾了兩塊肉放到她碗中,“祖母,你也吃。”

許雁只是微笑,然後小口品嘗,陸良淮也抿唇微笑,低下頭繼續吃飯。

外面暴雨傾盆,而屋內安然閑适,還有鮮美的雞湯來安慰腸胃。

這樣的生活平淡而充斥着幸福,像緩緩流淌的溪水,天長日久。

日子過地飛快,暴雨過去後,山上青碧如洗,更顯露天地草木的生機勃勃,陸良淮跟着應秋上山摘果子,陽光燦爛下劃着小船沿着河道四處游覽。

只是約莫四五天後,就到了陸良淮家人約定的時間,已經有當日來送信的陸家人在巷口等待。

正值午後剛用過飯,眼看天氣又有些餘熱,站在院門口,陸良淮只是請許雁和應秋、許凝畫不必相送。

許雁看着小孩已經有點微紅的眼眶,心知若是去送怕是更惹心傷,于是只交代他明年再來,便和兩個孫女回去。

陸良淮已經走下臺階,慢慢走出來三四步,可是這時候他才莫名嘗到了什麽叫做依依不舍,什麽叫做一步三回頭的情态。

終于走到一半,已經能看到巷口的家裏人,他還是垂下頭一鼓作氣往前走,這時候身後卻忽然傳來腳步聲,陸良淮幾乎是瞬間就回過頭去。

身後三四步,湛藍天空下,白牆烏瓦間,小姑娘仍舊是一襲蔚藍水波的衣裙,而發間的黃色珍珠花明亮閃耀,惹得他眼睛裏微微刺出眼淚。

應秋慢慢走上前,“我送你吧。”

陸良淮慌忙低下頭,掩飾水濕的眼睫,悶悶應了一聲。

可是再有幾步,就要把他交到家人那裏,陸良淮亦步亦趨跟在應秋身後,應秋看起來卻很氣定神閑。

她好像并沒有不舍得自己,陸良淮看着應秋微微蕩漾的裙擺如是想。

這樣想着,陸良淮的腳步不覺又磨蹭了幾分,與應秋隔開了一點距離,可是走到兩個陸家人跟前,陸良淮卻聽到應秋似乎與他們說了幾句話,然後便見那兩個人轉身離開。

這時候應秋道:“他們到城門那裏等你,我劃船走水路送你吧。”

陸良淮眨眨眼睛,只是看着應秋,卻沒有回答。

應秋卻又說:“不願意嗎,那我去喊住他們。”

“不,”陸良淮趕忙上前拉住應秋,可是小姑娘卻并沒有動作,“你送我吧?秋秋。”

應秋并沒有去管陸良淮拉着她袖子的手,只是帶着他到月洞橋下,小橋陰影下,小船輕輕随着水波蕩漾。

兩人上船,應秋慢慢搖起船橹,小船便順着小河游動,繞過安寧巷的背面,朝着城門側的小河流去。

河岸邊雖然清理過草蔓,也用青石圍起,可是也耐不住水草蕩漾,而一路上河岸旁的濃密楊柳,盛放花朵的薔薇叢自粉牆中延伸而下,偶爾碰到陸良淮的肩膀。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應秋很坦誠自然地看着陸良淮,陸良淮卻時不時去看落在水面的綠葉,拂過肩頭的胭脂花。

這一段河路也不遠,只是兩刻鐘不到,就遠遠看到了城門,這時候正到三河交彙,從此處上岸,陸良淮便能到城門處,而應秋也能順着劃回去,于是陸良淮這時候才開口:“就停在這裏吧。”

應秋應聲停下,小船很聽話地碰在岸邊。

可是陸良淮卻沒有動作,他仍舊微微低垂着頭,去觸摸河岸邊的伸進水裏的蘭葉。

應秋也沒有催促他,只是默默看着陸良淮。

在一片安靜中,陽光默默照耀,風細細流過,帶起葉片翻飛。

“我……秋秋,你……”陸良淮試探着擡起頭來看應秋,卻不期然直接望進女孩眼裏,應秋的雙眼平靜如月夜湖波,透徹淡然。

陸良淮的話也忽然卡住,他微微愣神,卻忽然站起身來往岸上去,等少年站到了岸邊,應秋只是默默拾起船橹,準備回去。

陸良淮卻忽然道:“秋秋!”

應秋手裏捏着船橹,擡頭去看他。

“秋秋!我要跟着爹娘到很遠的地方去,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也許一年半載,也許更晚……”陸良淮的聲音越來越低,“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忘記我?”

這句話出口時,幾乎是一句低微的叮咛,可是應秋卻很認真的嗯了一聲,陸良淮接着就聽見她的回答:“不會忘記你的,一定不會,明年我等你來。”

陸良淮臉上先是有些微微的不可置信,接着便透漏出有些感動似的驚喜,然後他臉上終于重現笑意,燦爛愉悅。

于是陸良淮又道:“你給我的香囊,我也帶走了,等我回來一定給你帶禮物!”

“嗯。”應秋微微笑着,“我等你回來帶禮物。”

陸良淮幾乎是笑着後退了幾步,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跑走,可是沒跑幾步,又倒退着回頭來看應秋,臉上的笑容璀璨而無法忽視:“秋秋!我們明年見!”

小男孩的身影終于跑遠,逐漸模糊。

應秋看着他上了馬車,馬車漸漸走出城門,連隐隐約約的聲響都消失。

四下裏只有她一個,獨坐在小船裏。

應秋收回了目光,清風徐來,而水波微漾,波光輕拂在她面上,寂靜的夏末午後如同一場舒适的夢影。

她眉眼間在波光裏帶着隐隐笑意,她輕聲道:“不會忘記你。”

我等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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