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湖州往事(九)
第39章 湖州往事(九)
陸良淮走後, 雲水城的光陰依舊流轉,太陽東升西落,人們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春夏秋冬四季變換。
但是雲水城的夏秋常常粘連在一起,隐隐約約讓人分不清楚, 只是有一天清晨會忽然見到葉脈上的晶瑩斑駁。
許凝畫和應秋在一日日裏悄悄生長,人人見到,都要說兩個孩子長得快、長得好,已經要變成大孩子了。
但是祖母似乎也有了變化, 她在夏天說, 因為天熱而吃不下飯,可是到秋末寒涼, 又說因為天涼也不想吃什麽。
許凝畫率先對這種變化感到了不安, 她只能和應秋變着法子買來新鮮的菜蔬, 兩個孩子互相幫忙也能做出一頓豐盛可口的飯菜。
許雁照常誇獎,又交代不必辛苦,免得被竈火燒傷燙傷;可是面對兩個孩子做出的飯菜, 應秋在心裏悄悄數,祖母只吃了十五口。
她記得,陳豆丁的爺爺走之前, 也是這樣,漸漸吃不下飯。
終于這一天,是雲水城寒寥的立冬, 祖母在家裏昏倒。
兩個孩子那時候正在竈房裏煮粥, 忽然聽見似乎是重物落地的聲音,然後便聽撲撲沉悶的響聲, 應秋和許凝畫立即沖進許雁的房間,便見祖母倒在地上,身旁是散落的盒子。
遇上這樣的事情,兩個孩子卻出奇表現出了冷靜,有條不紊地将許雁扶到床上,許凝畫緊緊抿着唇,手心裏,許雁的胳膊堪稱瘦骨伶仃。
許凝畫留下照看暈過去的祖母,應秋轉身就跑出去找人來看。
安寧巷要跑到巷尾,才能到達有郎中的百草堂。
天邊稀疏的雲彩在身後飄遠,粉牆上烏黑的瓦片泛着冰冷光亮,長長的巷子裏,只有小姑娘一步不停的奔跑聲。
應秋腦海裏什麽也沒有想,她到達百草堂,便微微喘着氣告訴坐店的郎中,自己的祖母昏倒了,要請他到家裏去看,“我家是安寧巷第一家,請您快去。”
應秋看到郎中立即起身,一旁的小藥童也迅速抱起了藥箱,兩個大人趕忙朝着安寧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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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秋轉身走了反方向,在城門不遠處,有一家專門送信的小店,她請人将信送到城外百丈山腳,自有人去取。
等應秋返回家中時,她走進院子裏,聽到了老郎中的嘆息。
這聲嘆息像一塊沉悶的石子,落在狂跳的心頭,反反複複在心間輾轉不斷。
應秋慢慢走進房間,打開窗子,窗外天色一碧如洗,打出白晝下的信號,小姑娘眼睛裏漸漸浮上水光。
她在心裏默默重複,請師父師娘下山來就好。
老郎中把過脈相,已經明白許雁的壽數将盡,可是許凝畫在旁邊紅着眼睛,悶悶的淚水滴濕了衣襟,他再三猶豫,還是開出一副滋補的湯藥。
藥方上的這些藥材家裏都有,許凝畫如獲至寶,趕忙去熬,可是當她坐到小小的竈房裏,将浸泡的藥材放在一邊,蹲下身子去扇小竈裏的炭火時,卻很難壓抑淚水和悲傷。
她忽然覺得學醫不好,她認識藥方上的每一個字,她知道這幾樣藥加在一起,根本治不了什麽病症。
窗子外,應秋取出出診的診金,送走了郎中和藥童。
她聽見許凝畫哽咽的哭音,她只能默默掠過,去房間裏看祖母。
鄭家夫婦很快下山來,百丈山腳接信的三叔也來了。
可是鄭氏夫婦輪換着號脈之後,盡管沒有嘆息,盡管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變化,應秋也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許凝畫站在門口,眼睛紅紅的,端來湯藥,自己卻不敢進門。
許朝只是沉默着接過許凝畫手裏的湯藥,送到床前,許雁這個時候才慢慢轉醒,她看到床邊的幾人,心裏已經明白。
大人們誰都沒有講話,在沉默裏,孩子們也能感受到答案。
但是鄭家夫婦和許三叔還是住了下來,鄭氏夫婦每日做飯打掃,許朝漸漸看護起兩個孩子,許凝畫總是很固執地要自己上山刨藥,取回來給許雁做藥膳。
面對生死離別,人人都有自己的情态。
這一年,雲水城的冬雨格外冷濕,應秋告訴許朝,她很讨厭這樣的天氣。
“雲水城偶爾會這樣,但是你到北邊去,那裏的秋天雨水連綿不斷,陰冷連連。”許朝在竈間添着柴火,他今年不過二十多歲不到三十,說話時語氣平淡而聲音周正平和,應秋從前很喜歡聽他講故事,“秋秋,你父母他們現在就在北邊。”
應秋沒有對這句話多作什麽回答,她只是側着身子靠在門邊,她在雨水裏看到許凝畫身穿蓑衣,而腳上的鞋子已經糊滿泥漿。
藥簍裏似乎沒什麽東西,她一聲不吭地穿過前廳,走進自己的房間,接着應秋聽見藥簍落地。
應秋默默順着屋檐挪進許凝畫的房間,藥簍落在地上,只有兩根枯萎幹縮的棕黑藥根,看不出是什麽東西。
許凝畫沒擡頭,她只是将藥簍裏的小鋤取出來,一點點擦拭幹淨,在應秋的注視裏,一滴眼淚默默順着鼻尖落下。
落進筐子裏,混進泥漿。
悲傷很難消失,有時候,這種東西只能自己獨自承受,像一張揉皺的紙,要自己一點點撫平,然後看着亂七八糟的折痕道,“我現在不難過了。”
過年的時候,許雁已經很難起身了,這時候遠方的驿站卻傳來了書信,應挽之有了身孕,已經啓程要回來了。
許雁很高興,可是也很擔心,裴允澈和應挽之走的太遠,回來的路上已經不是平穩的天氣,固然應挽之身邊會有許多人照看。
許凝畫起初為這個消息而感到久違的高興,然後她輕輕趴到許雁身邊道:“祖母,我們一起等娘親爹爹回來吧。”
冬天終于過去,春天悄悄來臨,潤澤的雨水又落在雲水城的大地上。
應挽之的馬車走走停停,春天也不能到達靖城的地界。
春天雨水後,天色放晴,這一天鄭氏夫婦要回山上去兩日,而許朝也出門去。
院子裏又只剩下祖孫三人。
随着晶瑩閃爍的春日暖陽,許雁清晨卻能起身,她終于又走到前廳,和兩個孩子一起用了一頓飯。
一整個上午,她們都呆在一起,午膳時,許凝畫特地炖煮的魚湯鮮美,許雁喝了足足兩碗。
午膳後不久,許雁卻道,想要去休息,于是應秋扶着她回到房間,許凝畫留在竈間收拾碗筷。
許雁已經很瘦了,抓着應秋的胳膊時,手上的骨頭硌得她有點刺疼。
許雁躺到床上,蓋好被褥,卻沒合眼,她只是默默伸出手摸了摸應秋的頭,“秋秋要長成大孩子了……”
應秋默默點頭,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下,滴在許雁瘦骨嶙峋的手上,許雁卻只是微微笑着,眼睛裏帶着和煦的暖意,“秋秋,爹爹阿娘回來的時候,秋秋可以幫祖母問問他們,他們在外邊好嗎?”
應秋連連點頭,眼淚像灑落的雨珠,落在許雁的身上。
許雁手上微微用力,将應秋攬進懷裏,應秋側着頭,窗外的天空泛着光。
許雁的心跳緩慢,一下,一下,應秋鼻尖一酸,淚水就止不住地順着流。
許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秋秋不要太難過,好嗎?”
應秋輕輕嗯了一聲。
“秋秋,你還記得爹爹和娘親第一次出遠門的時候嗎?”許雁輕輕撫摸着應秋的頭發。
“記得。”應秋輕聲回答,“那個時候,爹爹娘親出去了三個月。”
“那時候啊,我們畫兒和秋秋都很勇敢,都沒有哭,對不對?”許雁微笑。
“嗯。”應秋再次回應。
許雁的心跳又輕又慢,像春天的雨絲,悄無聲息落在葉片上。
“秋秋和畫兒那時候不難過,因為他們只是在很遠的地方,”許雁的聲音溫柔而輕緩,“祖母也要去很遠的地方,可是秋秋不要太難過,只要秋秋還記得祖母,祖母就還在秋秋身邊。”
應秋輕輕抽噎,她直起身子來,眼淚啪嗒啪嗒落下,“那秋秋什麽時候還能見到你呢?”
許雁已經有些力不從心,她只是回答:“等到秋秋和畫兒也變成老婆婆的時候,總有一天還能再見到祖母的。”
應秋點頭,許雁有些費勁地替她擦去眼淚,她輕聲道:“祖母想睡覺了,秋秋等一會,替姐姐也擦擦眼淚,好不好?”
“好。”應秋答應她,她已經看到窗邊許凝畫的衣袖,漂亮的蛋青色像初生的嫩芽,那是許雁親手制造的布料,親手縫制的衣衫。
許雁有些滿意的笑了,她漸漸合上了眼睛,應秋在微弱的空氣裏尋找她的呼吸,可是漸漸的,房間裏終于一片寂靜。
許雁就像睡着了一樣。
應秋終于忍不住發出來一聲哽咽,眼淚糊滿了視野。
窗外,許凝畫死死咬着手掌,不肯大聲哭出來,可是悲傷的哽咽和響亮的淚水卻無法掩飾。
應秋在模糊的光亮裏望向窗外的天,她在一片潮濕的心間默默想,不僅要給姐姐擦眼淚,還有爹爹和娘親。
那時候,她要原原本本地告訴爹爹娘親,不要太難過,或者不要難過太久,祖母只是也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等春雨浸潤泥土,等夏荷落下霞瓣,而秋霜凝結,冬雨陣陣,越過一年四季,春殘秋廢,等他們各自走進自己的冬天時,終會重逢。
秋秋的六歲,學會了接受最後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