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夢裏斷魂處(一)

第40章 夢裏斷魂處(一)

許雁的後事處理得安寧而順利, 安寧巷幾乎所有的人家都陪着兩個孩子到山上安葬許雁。

此後只能讓許朝在雲水城陪伴許凝畫和應秋,悲傷似乎順着夏天的烈陽而蒸發,總而言之, 淚水已經很久沒有出現。

許凝畫似乎變得沉默寡言了一點, 應秋也是,但是這一切只能歸結于成長。

夏天裏, 鄭氏夫婦早已啓程很久,提前抵達靖城附近,他們會陪同應挽之一起回來。

從來往的信件裏,許凝畫和應秋一點點知道父母的音訊, 兩個小姑娘一起坐在前廳的門檻上, 清風微微震響頭頂的風鈴。

“見信安,吾女凝畫、秋秋, 春去夏至, 車馬勞頓而孕月漸長, 一時不敢輕易趕路,只能于沿路城池走走停停以慰體虛,業已見到你鄭家師父和師母, 按此計算秋日可返,夏日炎炎,且莫貪涼, 年歲漸長需按時加餐,莫念牽挂,娘親。”

許凝畫一點點讀下來, 應秋也悄聲跟讀。

信紙上的每一個字都這樣親切, 仿佛還能觸及應挽之的手指餘溫,兩個孩子看了又看, 讀了又讀。

“姐姐,我也能當姐姐了。”應秋喃喃過最後的“娘親”二字,終于有些心滿意足地笑了。

許凝畫眉眼裏聚起笑意,她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時間裏,許朝已經做好了午飯,炒菜的滋啦油香漸漸從竈房飄出來,兩個孩子從門檻上站起身來。

應秋踏進前廳裏,許凝畫低垂着眉眼将信紙折疊好收進信封裏。

夏天的風溫柔而惬意,帶着一點點舒适的涼意撫上小姑娘的臉頰,帶起一點點烏黑的柔軟碎發,她低聲道:“祖母,你也聽到了,對吧?”

風鈴微微作響,輕顫搖晃。

可是在此之後,應秋和許凝畫卻忽然嘗到了等待的味道。

Advertisement

越接近秋天,越迅速地收到應挽之的來信,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可是幸好,這些還可以忍耐。

等到第一場秋雨落下的時候,兩個孩子的臉上已經恢複了笑影,許朝告訴她們,他托隔壁的宋叔叔和宋嬸嬸照看她們兩天,許朝也要啓程趕着快馬到雲水城外的驿站接應挽之。

于是送走了披着蓑衣的三叔,兩個孩子早晨到鄰居家裏吃飯,上午回到雲水城裏閑逛,要不了幾天,就能見到應挽之。

這段日子似乎因為等待而帶上了更深的色彩,連帶着宋伯伯做的黃花魚也被編織進記憶裏。

等到日落時分,天地間洋洋灑灑潮濕一片,秋雨浸濕世間顏色,兩個孩子早早在宋嬸嬸的催促裏爬進床榻。

許凝畫心裏懷揣着美好的希望,興許一睜眼,應挽之就已經到家。

也許不過人定時分,窗外的雨水忽然大了起來,打在屋檐上又摔碎在院子裏,應秋睡的淺,莫名被吵醒。

她望了望帳子外的天色,黑蒙蒙的沒有光亮,興許是夜半驚醒的緣故,應秋只覺得心頭跳的又急又快,吵得她沒法安睡。

小姑娘于是從被褥裏坐起來,她撩開床帳子,屋子裏黑烏烏的看不清楚什麽,只有隐隐約約的窗沿裏還有一點亮。

忽然間,在密密麻麻的雨水墜落的聲響間,應秋聽到一聲很急促的推門聲響,可是門閘已經放下,來人沒能推開。

應秋起身摸索着去穿衣裳,她心裏有點喜悅的猜測,興許是應挽之她們趁夜回來。

可是很快,應秋方摸到衣帶子要給自己系上,就聽很沉的一聲落在院子裏,好像是那人從牆頭跳了進來,應秋的手一頓。

接着就是噼裏啪啦踏雨而來的奔跑聲,一路從前院沖進前廳,又一步不停地沖進後院來,應秋在這愣神細聽的兩三瞬裏,那人已經猛然推開了應秋的房門。

窗外的冷雨冷風随着蓑衣沖進房裏,吹的應秋不自覺縮瑟了一下肩膀,她看着來人的身影,慢慢道:“三叔?”

許朝卻沒停留,他匆匆沖上前來* ,帶着雨水的潮濕氣息,匆匆三兩下為應秋系上衣帶,他的手又冰又冷,惹得應秋有些吶吶的困惑,“三叔……”

許朝翻身從衣櫃裏搜尋出一件鬥篷,那是許雁給她做的秋天的外搭,輕便保暖,但絕不适合下雨的時候穿着,可是許朝一句話也不說,應秋只能聽見他好像一直在忍着呼吸,似乎很是急促。

應秋上前來還想說什麽,鬥篷就兜頭落了下來,許朝不管不顧将她一裹,便用臂膀将她挾住,踏着濕噠噠的步子又往外沖。

這個時候許凝畫也已經驚醒,匆匆披着衣裳打開房門,只顧對着雨裏的兩人慌忙喊了一聲:“三叔!秋秋!”

應秋在鬥篷裏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清,她悶悶道:“三叔!姐姐!”

許朝這個時候才在濃黑的夜色裏開口,他的聲音是這樣的粗啞而沉悶,像是一記始料未及的重錘,“等會二叔會來接她,你先跟我走。”

應秋被他的聲音給吓得一愣,一種莫名的恐慌忽然從心頭蔓延開來,可是她來不及再問什麽,就覺得許朝帶着她似乎縱身一躍,她立即就被帶着趴在了馬背上。

馬背也是一樣的濕漉漉,光溜溜粘着難以忍受的潮濕,應秋的手指在長長的鬥篷裏找尋出口,卻忽然一颠簸,許朝将她置于自己的蓑衣下,兩條腿緊緊地固定在她身側。

随即就是雨夜奔馬,不管不顧、快如閃電,應秋茫茫然尋到了鬥篷的開口,她恍惚漏出臉來,蓑衣上的雨水瞬間被烈風沖進領口,沖濕了一大片的衣裳。

這個時候,她才眯着眼睛慢慢适應了昏暗的天色,她迷茫裏認出這已經到了雲水城外,眼前秋雷炸裂,唬得她一激靈,然後便是巍峨嶙峋如雷電碎裂的樹林。

在這一颠簸裏,應秋本來就沒有穿牢的左腳鞋子霎時間便被落在身後,撲進滿地的泥水裏。

應秋想告訴許三叔,她的鞋子掉了,可是一張口,便是又苦又澀的雨水沖進來,惹得她四肢百骸都情不自禁地打冷顫。

應秋只好閉上了嘴,緊緊貼在馬背上,眯着眼睛躲避刺痛的冷雨,馬鬃濕纏成一縷一縷,在臉側飛揚。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應秋的眼前出現了不同的畫面,在高大的秋林肅肅間,一座小莊子在昏暗的風雨裏可憐地站着,縮瑟着,雷聲轟隆裏,它像随時都會坍塌一樣。

許朝猛然勒馬沖停在莊子前,應秋随着在馬背上一撲,可是還沒等她抓住馬鬃穩定身形,許朝就跳下馬,照舊用有力的臂膀将她挾在懷裏,朝着小莊子走過去。

許朝用力一推門,莊子裏的景象就顯露在應秋面前,她努力擡平了腦袋去看,恍惚裏似乎有一棵巨樹匍匐在院子裏,似乎是雨水打落了葉子,許朝的腳下響起簌簌嗒嗒的聲音。

眼看已經到了院子的中心,馬上就要接近烏黑的正屋房門,應秋忽然不知所措地在他懷裏掙紮起來,“三、三叔!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三叔!”

最後一聲呼喚幾乎已經變了調,應秋的聲音凄厲而崩潰,她幾近無所顧忌地捶打起許朝的胳膊,踢騰着手腳想要逃脫桎梏,可是似乎是徒然無功。

許朝卻不放手,終于到了房門的臺階前,他将應秋放下,可是手掌還是牢牢抓着應秋,應秋從來沒有這樣煩悶過許朝,她的腳剛剛落地,手卻仍舊捶打着許朝的臂膀。

許朝想要把她推進房門去,可是應秋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想要往外逃去,許朝迅速将她抓了回來,摁站在臺階上。

小姑娘無知無覺裏已經滿面縱橫的淚水。

她聞到了房門內濃重的血腥味。

她幾乎崩潰的哭叫,抽噎使她的身體劇烈震顫,她仍舊用力推着許朝的胳膊,想要逃脫,許朝的眼睛裏終于清晰地湧出淚水,他彎下脊背,對着應秋道:“秋秋!娘親在等你!”

應秋被這一句話定在當場,她睜着不斷流落淚水的眼睛看着許朝的臉,許朝的眼睛裏清晰倒映出她的臉。

許朝重複道:“秋秋,娘親在等你,求你了秋秋,秋秋……”

應秋覺得四周圍都凍結了,盡管臉上眼睫上還停留着晶瑩的淚水,可是她卻出奇地安靜下來,許朝漸漸松開她,應秋恍惚裏轉過身去,身後是烏黑的門扉。

她慢慢伸出手去,輕輕一推,房門便吱啞着打開,搖晃着往後去。

她看到房間裏昏暗撲騰的燭火,搖晃裏照明了一切,那種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她看到鄭氏夫婦像石像一樣高大,而各自抱着一個襁褓,站立在眼前。

很令人驚異的,她居然能看清楚那襁褓的顏色,是珊瑚色的平安錦,應秋和許凝畫各有一匹,是許雁特地存留的好錦緞。

不知道是雨水還是什麽,冰冰涼涼地從臉上滑落,悄無聲息沒入腳下的地磚裏。

左側床榻前,風雨吹不動濃厚的青帳。

是夢嗎?是夢吧。

應秋在心裏呢喃着問自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