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夢裏斷魂處(二)
第41章 夢裏斷魂處(二)
雷聲轟隆隆而過, 像一陣眩光照亮了屋子,應秋僵着手腳,似乎有些無知無覺的走進房間裏。
她茫然地轉過身子, 眼前是飛舞飄蕩而重重疊疊的青帳, 隐隐約約裏,床榻上一個羸弱纖瘦的身影, 像一截失去生命力的腐朽枯木,
“娘?娘親?”應秋徒然睜大了眼睛,她踉跄着朝前走了一步,可是随後便聽到應挽之的聲音。
她說, 秋秋, 別上前來,就站在那裏就好。
應秋頓了腳步, 可是淚水卻恍恍惚惚滑落, 她又在空氣裏聽到了那種微弱的聲音, 恐慌終于切切實實漫上心頭高地,應秋的聲音已經無法控制的顫抖。
“娘親,你怎麽了?我們、我們不回家嗎?”小姑娘的眼睛裏似乎還帶着一點希冀。
她沒有聽到應挽之的回答。
應秋想, 她不應該哭得太大聲,否則會吵到娘親休息。
可是顫抖的、無法控制的哭腔還是洩漏,她忍着胸腔裏幾乎憋悶的情緒, 死死咬着嘴唇,盡管滲出血來,她也沒有放松。
“秋、秋秋, 不要、難過……”應挽之的聲音終于又響起, 她也許已經盡力讓自己的聲調平靜一些,可是虛弱和疲憊還是這樣的明顯。
應秋沒能說話, 穿堂而過的寒風凜冽呼嘯,落在應秋身上,帶起一片的瑟縮,她下意識轉頭去看窗子和門,可是很奇怪,原來窗戶和門扉都已經關的嚴嚴實實。
她又轉過頭來,眼前的帳子似乎已經不再飄蕩,很平靜地垂下,落在地面,燭影搖晃裏,只有一點點縫隙讓她可以窺見應挽之的身形。
“秋秋,畫兒呢?”應挽之似乎吞咽了一下,勉力問道。
“二叔去接她了,姐姐馬上就來。”應秋慢慢回答。
應挽之似乎呢喃了一句什麽,可是誰都沒有聽清楚,下一刻,她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于應秋而言,似乎炸雷一樣響在耳邊,“秋秋!你以後只有你自己了,你得好好活、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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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秋覺得眼淚似乎已經幹涸了,這時候,旁邊卻似乎傳來了哭聲、啜泣聲,她聽到鄭清妍說,“秋秋,給你娘跪下吧!送送你母親!”
應秋順着這句話,身子一軟似的,就已經跪在了地上,可是她還挺直了脊梁,還在懇切似的去望帳子裏的母親。
應挽之的生命在流逝。
這句認知忽然迸發在應秋的腦海裏,使她像沒進冰水裏,咬着牙打寒戰一樣,劇烈地震顫起來,她又聽見了誰的催促,于是這次,她的腰也彎了下去,腦門磕在冰冷的地上。
這次不需要誰的指點,不需要誰的催促,應秋看着面前烏黑的、冰冷的地面,很大聲道:“母親!秋秋給你磕頭!”
應挽之似乎答應了一聲,她的聲音話語已經讓人分辨不清了,流逝的鮮血和長時間的疼痛折磨地她已經神智不清,言語已經變成了一句不成調的呓語。
應秋伏在地上,她的眼睛裏卻反射着烏黑冰冷的光。
屋子角落的黑暗裏,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點點爬過來,壓的她喘不過氣,讓她哭不出來。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一個人死去的結局。
這時候,房門又輕輕打開了,許凝畫和另一個人像什麽魂影一樣走進來,許凝畫也許已經知道了這裏的事情,她的熱淚灑在應秋的手邊。
可是應秋不為所動。
她在等待,等待她的母親死去的時刻。
等待應挽之的死亡。
許凝畫也許也想跪下來,可是她幾乎要昏厥一樣,許二叔只能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将這個幾乎為痛苦崩潰的孩子緊緊抓在手裏。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兩個瞬間,也許已經過去了一萬年。
房間裏越來越安靜,連哭泣的聲音都已經離應秋而去。
忽然間,她猛然聽到了母親的一聲呓語,這樣清晰,這樣明了,“秋秋,你的鞋子呢?”
幾乎是瞬間,許凝畫的哭聲、鄭清妍的哭聲、還有許朝、鄭長風和二叔的哭聲都呼呼啦啦湧現,應秋擡起頭來,她的左腳空無一物,只沾染着寒冷的秋雨。
她開口似乎想說些什麽,可是瞬間,許凝畫以一種迅捷的速度将自己的海棠繡花鞋脫下,極其迅速地穿在了應秋腳上,然後這個小姑娘又顫抖着退後,退後到應挽之看不到的地方。
于是應秋聽見自己回答:“母親,在腳上呢,我穿着鞋子。”
應挽之似乎又迷糊了,她有些滿意地應了一聲,然後,無邊無際的黑暗徹底湧流,淹沒了這個女人。
在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中,所有人不約而同地保持了安靜和沉默,光亮從窗外劈斜,随後是滾滾而來的雷聲。
在那一瞬間,應秋在青帳裏看到了母親的手腕,擺拂落下在床榻邊。
在一瞬間的僵硬後,應秋聽到了爆發的哭聲,許凝畫幾乎要昏厥過去,痛苦如漩渦一樣包圍了所有人,帶着不可抵抗的力量,将一瞬間的光陰拖進深不見底的深淵。
應秋眨了眨眼睛,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幾乎要覺得這是一場詭谲的噩夢,可是這時候,一種密密麻麻的感覺從四肢百骸分裂,然後便是割裂皮肉的劇痛。
應秋想,原來不是夢。
這劇痛終于交纏到胸口,應秋恍惚裏悶哼了一聲,随後就是腥甜的味道,她眼前一晃,又一晃,這個可憐的孩子終于在滾滾雷聲裏昏了過去。
也許是許朝接住了她,應秋不知道嘴裏被塞進了什麽,苦澀變成了一種詞,她似乎沒法理解那種感受。
她茫然睜開眼睛的時候,應挽之已經不見了,只有她還躺在床榻上,窗外的雨水已經停了,天色蒙蒙發亮,院子裏的潮濕中帶着樹葉腐爛的味道。
床邊圍了兩個人,她看清楚是誰,是她的師父和師娘。
他們的手裏已經抱着兩個襁褓,遠遠的門邊,許二叔站立在那裏。
應秋慢慢坐起來,可是她還沒有開口,鄭清妍就将珊瑚色的襁褓遞到了她的眼前。
應秋頓住,在柔軟的布料裏,一個小小的嬰孩被包裹着,她是這樣小,這樣白,只是閉着眼睛熟睡,應秋開口,聲音嘶啞:“她好小啊。”
鄭清妍也低頭去看那個孩子,輕聲道:“是啊,妹妹太小了,可是秋秋,她還能活。”
應秋有些不明白這句話,一擡頭,鄭長風沉默着上前來,這時候,應秋才看到,原來他的懷裏,也有一個孩子。
可是這個孩子要更小、更蒼白,他的臉還比不上應秋的拳頭,隐在襁褓裏,幾乎找尋不見,他的呼吸微弱,讓人難以察覺。
鄭長風道:“弟弟生出來太晚了,他太小了……秋秋,摸摸他吧,我會和二叔帶走他,如果他能活下來,那麽他還有回到你身邊的一天,如果……”
鄭長風的話戛然而止,他似乎在躊躇着措辭,盡力避開另一種真相。
應秋看着這個孩子,她的聲音平靜,“如果他死了,師父,你給我寄一封信就好。”
這句話引起了一場沉默,應秋的手始終放在被褥上,她沒有擡手去觸摸這個孩子。
鄭長風深深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許慕打開門扉,門外薄薄亮光撲進來,他說:“秋秋,你祖父會來接你,秋秋,你得回去,你得守住你父親母親的東西……”
許慕的聲音結束在這裏,他大踏步走出門去,帶着鄭長風奔赴百丈山,他們會翻山越嶺,抵達另一個隐秘的地方,也許在那裏,還能拯救這個羸弱的生命。
應秋輕聲問,“姐姐呢?”
鄭清妍忍住心酸,“在後山。”
應秋點了點頭,她翻身下床,推開門扉,院子裏,那棵巨樹的澄黃葉子滿鋪了一地。
應秋身後跟着默不作聲的鄭清妍,她們一路往後走,終于順着石階攀上了高高的山坡,在那裏,泥土是濕潤的烏黑色,山脈是霧藍的陰影。
應秋看到許朝和許凝畫,他們并排站着,面前是一座石碑,石碑後是一個長長的土坑。
她掠過兩人,她看向土坑裏,棺木還沒有合上,應挽之的臉色是這樣蒼白,瘦弱而毫無血色,她還是穿着漂亮的月白衣裙,幹淨而整齊。
應秋低頭去看,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子,輕輕退到了石碑前,石碑上只有簡單的字——應挽之之墓。
許朝輕聲道,秋秋,要合棺了。
應秋的眼神沒有挪動,她只是點了點頭。
捶打釘子的聲音在山間響起,應秋的眼神始終沒有從石碑上移開,許凝畫的眼淚又悄無聲息流了滿面。
許朝開始往棺木上落土的時候,許凝畫哭着跪在地上,用手一把把捧着泥土蓋上去,應秋沒有哭,她只是跪在許凝畫的身邊,一樣捧起濕潤的泥土,一點點掩蓋棺木。
鄭清妍的淚水落在襁褓上,那個小嬰兒卻忽然難受似的哼哼唧唧哭起來,可是這聲音這樣小,幾乎算不得哭聲,連初生野貓的叫聲也不如。
土堆已經隆起,山的背面,太陽隐隐約約将要升起,在遠方的石階上,登上來兩個人。
那是應秋第一次見到所謂的祖父。
這是第一次,她見到裴承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