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夢裏斷魂處(三)
第42章 夢裏斷魂處(三)
墳土累累, 山體在陰影裏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坳,應秋輕輕扶起許凝畫,微微的晨風拂過她綻放着桂花的衣角。
裴承顯終于走到了幾人的跟前, 他的身姿還算挺拔, 可是樣貌上來說,裴允澈似乎要更像許雁。
應秋在看向他的一眼時, 如是想。
相反的,裴承顯再見到應秋時,立即就明白這便是自己的孫女,可是他還是愣住了, 當年應秋出生時太過于兵荒馬亂, 他甚而沒有親眼看到應秋、連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許雁就決絕地帶走了應秋。
現在他明白, 這是一個女孩, 心裏說不清道不明是什麽滋味, 可是他緩緩舒氣時,臉上卻忍不住流露出一點奇怪的神色,似乎夾雜着遺憾, 或者說是失望。
應秋不聲不響地看着他,可是許朝和鄭清妍臉上的神色卻漸漸嚴肅而憤怒了,理智仍舊壓制着心中難平的憤懑, 姿态上卻難免表露心境。
鄭清妍默不作聲地抱緊了懷裏的孩子,默默後退了幾步;而許朝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土鏟子,他不自覺收緊了拳頭, 走到了應秋和許凝畫的身前。
裴承顯這個時候似乎才看到許朝, 他臉上還殘留着疲憊和悲傷,可是面對這個年輕人, 他還是有點不屑一顧并随意地瞥了許朝一眼。
裴承顯似乎陷入了一點沉思,一時之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但是僵持不能持續太久,陪在裴承顯身邊的那個中年男人這個時候開口道:“許小兄弟,我們來接……”
那人的話語一頓,他還不知道眼前的應秋姓甚名誰,可是只是很細微的一個瞬間,他便接着道:“接小小姐回去。”
許朝緊緊抿着唇,他沒有立即和眼前的人回話,他低下頭,去看應秋,應秋看到許朝的眼睛,烏黑清澈裏帶着很平和的詢問。
應秋輕輕點了點頭,她想起來許慕的話,她知道自己要回去。
這時候,裴承顯似乎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他擡頭掃過應秋,老年失子的悲傷又泛了上來,他微顫聲道:“你跟祖父回去,祖父一定照顧好你,以後及笄出嫁……”
他的話沒能說完,鄭清妍忽然冷聲打斷,“裴家主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裴承顯一愣,可是他卻有些不明白鄭清妍的含義,微微皺着眉道:“鄭姑娘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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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清妍抱着襁褓,眉眼間是從前從未有過的冷厲,胸中情感翻湧,她卻忍着放平了語氣,“家主的意思是,将允澈、挽之的孩子帶回去,卻不打算将允澈和挽之經營出來的産業給她嗎?”
這話一出,裴承顯竟好像真的在斟酌一般,“自然會給不少銀兩、豐厚嫁妝……可是……”
裴承顯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孩,又道:“産業自然不好帶走,自然還是要在家中一起經營的。”
“家主的家中經營,想來便是分給您另外幾個兒子吧?”鄭清妍眉眼間冷冷一笑,諷刺的語氣惹得裴承顯和何執辛一時都沒有說話。
何執辛似乎想要打圓場,他道:“自然不會虧待小小姐,只是産業自然很難讓女兒家經營……”
何執辛的話其實與裴承顯的話并沒有什麽分別,鄭清妍已經克制着怒氣,其實她再說什麽,眼前的兩人興許也只是翻來覆去車轱辘話,都是一樣的意思。
應秋和許凝畫互相都明白了眼前大人們的意思。
應秋沒有去看任何人的臉,她的目光落在襁褓上,那個嬰兒現下興許已經在厚實而溫暖的懷抱裏睡着了,秋日的太陽微微灑落一點澄澈陽光。
在這天地人間寂靜中,她忽然道:“那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呢?”
這話一出,在場的幾個人似乎都是一愣,可是瞬間,許朝和鄭清妍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應秋的手松開了許凝畫,她看向許凝畫腰間的錦袋,那是應秋上山所帶的,只是許雁走後,許凝畫夜裏常常驚醒,于是應秋将錦袋挂在她床頭——裏面有母親贈與的小寶刀,足以庇佑這個孩子安然入睡。
許凝畫看了看應秋,便垂下眼睛,将錦袋松開,取出那柄鑲着紅寶石的兵刃。
裴承顯看着應秋将其抽出刀鞘,銀色的光芒一閃,應秋返身跪在了母親的墓前。
曦光在天際彙合,一時間在山前燦爛,應秋看着面前的石碑,她什麽也沒有想,什麽也沒有說,只是一點一點,用那柄小刀割短了自己的長發,柔軟的發絲落在應挽之墓前。
裴承顯這時候才惶然明白應秋的意思。
等絞短了長發,應秋剛将頭發攏起,許凝畫便搶先一步上前,照舊用應秋的月白發帶,将烏發束起。
除去應秋身上的女孩衣裙,若是只看束發下那肖似父親的臉龐,也許也确實可以當作一個俊秀的小公子。
可是裴承顯還想說什麽,他微微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應秋站起身來回頭,去望着裴承顯,眼睛平靜如湖波。
裴承顯立即吞咽回所有的話語,他沉默着望着應秋,好半響,他才緩緩道:“裴家孫輩的孩子從元字輩,孩子,你給自己想一個名字吧。”
應秋的眼睫微微扇動,晨曦落在她臉上、肩膀上,逐漸淹沒她全身。
她說,“元辰,辰時光陰,就喚我裴元辰。”
裴承顯沒有反對,他點了點頭,一種無法言表的心情讓他不自覺沉默,何執辛卻輕輕提醒,“若是如此,我們即刻就得回去,可是……”
他的眼神落在許凝畫身上,何執辛繼續說道:“我們只能帶回去小公子,若是許小兄弟也要随同,這位小姑娘怎麽辦?”
許朝看了看許凝畫,他張口欲言,可是許凝畫卻又牽住了應秋的手,她說,“元辰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何執辛看了一眼裴承顯,見他臉上神色沒什麽變化,便又道,“可是……”
許朝這個時候才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他道:“畫兒,你其實……”
小姑娘卻搶先道:“我知道,三叔。”
許朝一愣,他緩緩遲疑,“畫兒你真的知道?”
可是許凝畫的眼神是這樣的堅定,她毫不猶豫,“我真的知道,三叔。”
我知道,我不是爹爹和娘親的孩子;我甚至也知道,我不是祖母的孫女,我知道,我是祖母撿來的孩子。
人人都說,三歲以前的孩子向來沒有記憶,可是許凝畫卻覺得,這興許只是旁人安慰自己的假話——譬如丢棄她的那對夫妻。
被遺棄的畫面随着恐懼的滋味深深刻在腦海裏,那時候她一歲多,她清楚記得那雙冰涼的手将她扔在草堆裏,那對夫妻竊竊私語:“把她丢在這裏,餓狼銜走了怎麽辦?”
“叼走了就叼走,省的她餓死在這裏。”
這話在漸漸長大的許凝畫腦海裏回想時,總讓她覺得好笑。
記憶裏的背影逐漸走遠,只剩下滿目高入藍天的野草,她漸漸感到了難以忍受的饑餓,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慌和孤獨,她試圖撲騰着手腳離開這裏,可是一個又渴又餓的瘦弱孩童怎麽拯救自己呢?
随着漸漸暗下的天色,這個來到人世不久的孩子又明白了另一種痛苦——絕望。
她只能聽着自己漸漸低下去的哭聲,仰面望着點點閃爍的繁星,等待死亡的降臨。
可是下一瞬,她在夜色裏看到了一個人,她的臉是這樣溫暖慈和,她伸出來的手是這樣有力,輕而易舉将她拉出了深淵,她在恍惚的記憶裏明白,自己得救了。
溫暖的馬車,熱乎乎的羊奶,她一瞬間都不舍得閉上眼,她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許雁的臉龐。
然後,她被遞到了應挽之的懷裏,這是許凝畫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她的臂彎這樣溫暖柔軟,她的目光這樣飽含溫情,真正意義上的、母親的懷抱,使她難以自制地流淚。
“挽之,你且哄哄她,孩子怕是吓壞了。”一道溫和的男聲響起,她随着聲音轉頭去看,馬車裏搖晃的暖黃燈光裏,身着寶藍衣衫的男子年輕俊美,在旁側端坐着,而他眉眼裏是這樣溫柔,他的懷裏還抱着一個雪白可愛的嬰兒。
那是許多年前的裴允澈,以及還是嬰兒的應秋。
記憶裏的溫暖和煦漸漸退卻,現在許凝畫的眼前,是秋日冰涼的陽光,明明是相同的顏色,感受、處境卻已經相去甚遠。
許凝畫感到應秋握緊了她的手,她的心裏,百般勇氣不曾退後,于是她說:“不管是做什麽,做婢女、作奴仆,我都要跟着元辰,她到哪裏我到哪裏。”
裴承顯的目光落在兩個孩子緊握的手上,“好。裴家的婢女從雲字,你,你就做元辰的貼身侍女吧。”
再也沒有人再說話,秋天的光亮終于鋪滿了大地,濕潤的泥土仍舊散發着陣陣寒氣。
從今往後,世上沒有雲水城的應秋,也沒有雲水城的許凝畫。
這世上,只剩下了靖城裴家的遺孤裴元辰,還有一個困在內宅的小侍女,雲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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