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斷魂處 夢醒時分

第43章 斷魂處 夢醒時分

此後是紛亂無章的夢境片段, 像胡亂塗抹的畫卷,一片片,一段段。

那座院子裏, 巨大的銀杏樹是這樣的高聳入雲, 一場寒涼的秋雨,澄黃的葉子紛紛揚揚鋪了一地, 不止院子裏濕漉漉的地面上,烏黑濕潤的房頂,院牆上,還有院外的一片, 都這樣沾染了黃色。

應秋走過時, 葉子發出微微簌簌的聲音,帶着水珠的滾動, 她在銀杏樹下, 挖開濕潤的泥土, 将那個錦袋,裝載着自己的頭發,小寶刀, 一起埋進去。

等她走出院子時,應秋已經成為了裴元辰。

這場意外,像撕裂天空的雷暴, 割裂了她的人生,從今往後,應秋是畫卷的開端, 裴元辰卻是續寫的殘卷。

此後便是一路的颠簸, 終于離開了雲水,要走進靖城的地界, 沒有人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裴允澈的死訊。

可是這一切不必言說,裴元辰一身白衣喪服走進裴家時,他看到了滿天飛揚的紙錢和飛揚的白幡,從一些人惺惺作态的悲傷裏,從旁人或憐憫、或同情的眼神裏,他拼湊出來另一件事。

在遠方,他不僅失去了母親,同樣也失去了父親。

一夕之間,而成孤兒。

那時候,他有沒有落淚,已經記不清楚了,因為他還要顧及第三件生死大事,仍在襁褓的幼妹,在回到裴家後便高燒不斷。

從生死線上奪回了裴容詩的性命,那個時候,他才發覺另一件事,鄭清妍是不能久留的,許朝也是,盡管有着裴承顯的庇護,兩個孩子要順利成長,這些卻是遠遠不夠的。

于是許朝走之前,遠方,許慕送來了亭竹。

他的父親同在裴允澈的商隊,也一樣,在雨夜葬身山洪,這個小男孩懵懂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唯一的親人已經離他而去,他一樣成為了世間的一抹孤魂野鬼。

于是在許慕詢問他,是否願意到靖城跟随裴元辰時,這個小男孩雖然一言不發,卻很認真坦誠地點頭了。

裴元辰身邊除了雲畫,又多了一個亭竹,至于另一個寧歡,卻是十二歲才送來的,正是應挽之一族的人。

裴元辰的生活好像真的在平淡的日子裏過了下去,好像沒什麽特殊的,可是在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在裴容詩需要玩具的時候,他只能按照記憶裏的樣子,給妹妹雕了一個小貓木偶。

也許心在苦水裏泡的久了,就會誤以為已經不苦了。

夢境裏的畫面如紛飛書頁,迅速掀過一頁頁去,沒有什麽值得停留。

可是到最後,裴元辰卻總是走進那座小院,常常回到陵水縣,這次,仿佛他成為了陳諒,仿佛是他與裴允澈相識,聽那個年輕的父親眉眼飛揚地向他提起妻女。

然後就是一遍遍的重複,瓢潑雨夜的攔路山賊,不能阻絕的山洪崩塌,連夢中的劇痛都這樣真實,從他的四肢百骸撕裂着,絞弄着,終于抵達了心髒。

裴元辰在夢裏,是石子,是雨滴,是一片銀杏葉,是一株栀子香,他終于越來越輕,越來越遠,在升騰的迷霧中漫無目的地來回飄散。

很快地,在迷霧裏,隐隐一點明晰的方向,他的魂靈又落地,望見霧中的形狀,仿佛安寧巷的月洞橋。

少年的步伐不自覺地前進,他闖進白霧,想要跨上那座橋,如同要翻過雲水城的山。

可是有人阻擋了他,夢裏沒有現身,沒有形狀,也沒有聲音,裴元辰卻明白這人的意思,“你不該到此處,你須得回去。”

裴元辰不明白,他只是茫然,也許冥冥裏,他忽然發覺了自己的處境,于是少年問:“河對岸,有我的家人嗎?”

那人默認。

可是繼而便又催促,裴元辰不能逗留,必須要回去,只是若是他自己不願,這一番想法也很難實行。

裴元辰沒有挪動,他只是睜大了雙眼,試圖在夢中的迷霧裏,望見河岸對面的人,于是他又聽見那人嘆息,“你且回去吧,你的家人讓我催你回去。”

裴元辰一愣,少年慢慢收回了目光,喃喃問,“我會回去,可是,您能轉交一句話嗎?”

迷霧中的人只好答應。

裴元辰擡起眼睛,少年沒有看霧,沒有看橋,也沒有看過橋下滾滾不停的流水,他只是久違感到了濕潤,眼睛裏的大雨終于返還天空,他輕輕說,“能不能,告訴她們,秋秋很想她們。”

很想很想,很想很想,思念是無法抵擋的大雨。

如果思念是一條河流,那麽他已經被淹沒良久。

在淚水落下之前,迷霧匆匆退卻如倒影穿梭,一切都崩逝,霎那間萬物歸一,歸為黑暗,連自己都似乎化成了一粒塵埃。

自七月初十裴元辰忽然昏厥,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二個夜。

這一病,來勢洶洶而愈演愈烈,少年從一開始的震顫劇痛到後來的人事不知,氣息漸漸微弱,最嚴重的一夜,甚至連藥都喂不進去。

雲畫卻強作鎮定,熬藥安排守夜,處處不落,一天一天熬過去。

裴承顯已經老了,卻也乘着轎子趁夜趕下山,裴家上上下下似乎都已經嚴肅,這病來的這樣蹊跷而迅猛,于是為了裴元辰的病情,一時之間氛圍已經肅然難安。

裴容詩是這樣悲傷,她不肯離開裴元辰床前,可是小姑娘傷心之下水米難咽,如何能在病榻前留住,短短三四天* ,她便昏厥幾次,消瘦了許多,于是為了守着裴元辰,她只能強逼自己,顧全身體,才來守着兄長。

裴元辰醒來的時候,正是盛夏的午後,恰巧是裴容詩留在床榻前。

他從這一場大夢中蘇醒,卻仿佛還殘留了從前的意識,一時之間恍惚眩暈而不知身在何處,眼前晃了又晃,轉了又轉。

夏天似乎已經起了蟬鳴,一聲聲送入耳邊,吵得人心煩意亂。

他慢慢轉過頭,仿佛不認識此處似的一點點打量房間裏的一切,而在床邊,裴容詩的小臉落入眼中。

小姑娘瘦了很多,眼下是遮不住的烏青,連身上的衣裳都顯得單薄,也許是太累了,這麽一會,她已經趴在裴元辰手邊迷糊着睡着。

裴元辰只是沉默着看她,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慢慢試探着動了動手指,輕輕放在裴容詩的額頭,他一點點撫摸着妹妹的碎發,柔軟的前額。

似乎有淚水滑落,惹得激起一片冰冷,啪嗒啪嗒落在枕頭上,也是這樣的清晰可聞。

下一刻,寧歡推門進來,她一樣單薄消瘦,手裏端着一碗藥,臉上是掩不住的憂愁悲傷。

可是這些神情立即就消失了,她一眼就看到了蘇醒的裴元辰,一種直沖腦海的驚喜和震驚使她一時之間呆立原地,小姑娘的淚水呼啦便落了下來,砸落在地上。

她喃喃自語,起初聲音是這樣小,連裴元辰都沒聽清,接着便漸漸大了起來,寧歡帶着哭腔喊:“公子醒了!公子醒了!雲畫姐姐……!”

她端着藥扭身便跑了出去,接着門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裴容詩就在這響動中醒來,她似乎悚然驚醒,下意識便去查看裴元辰,可是一擡眼,就裝進一雙清醒的眼睛裏。

她也愣住了,連眼淚都還沒來得及落下,小姑娘便忽然撲上前來,“哥哥!你醒了!你終于醒了!”

裴元辰感到脖頸間的濕潤,像雨水一樣連綿不斷,他只能擡起手輕輕拍打着裴容詩的脊背,嘶啞着嗓子道:“我醒了,你別難過……”

這樣的話只是重複了兩三遍,便又闖進來了寧歡和雲香,亭竹立即帶着待命的郎中沖進來,裴容詩慌忙起身,擦着淚道:“是我糊塗了,大夫,您快來給我哥哥把脈。”

說着話,小姑娘便讓開了身子,郎中緊忙把脈,臉上卻漸漸浮現喜氣,“恭喜啊,小公子的脈象雖還有些虛弱,但到底已經趨于平穩,想來再有些時日調理服藥,便能大好哇!”

這話簡直讓人喜不自勝,幾人一時之間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都是連連擦淚裏不忘笑容。

而後便是熬藥照看,裴元辰吃過藥便被雲香喂下一點便于克化的甜粥,漸漸恢複了一點氣力。

裴家上下已經知道了裴元辰蘇醒的好事,但是大病初醒,裴元辰依舊需卧床休養,于是衆人不可立即來打擾,以免損耗他的元氣。

于是平安居裏,還算安寧。

可是直到晚上,裴元辰才見到了雲畫。

她明明幾次從院子裏走過,裴元辰已經認出來她的腳步聲,她卻始終沒有進來看一眼,這個時候,旁人都退出去了,只有雲畫捧了茶水慢慢從門外挪進來。

她的眼睛似乎有點紅,可是臉上卻還算鎮定自若,她仿佛沒事人一樣端茶倒水,給裴元辰洗漱潔面。

裴元辰看着她給自己擦洗手腕,他忽然低聲道:“姐姐。”

雲畫連動作都沒停,照舊用濕潤的毛巾擦過裴元辰瘦弱到骨腕明顯的位置,她似乎僵着臉,不肯落淚。

裴元辰卻還只是看着她,慢慢的,他感到了疲倦,于是他道:“姐姐,我累了,先睡一會。”

這個時候雲畫伸手來給他蓋上被褥,眼淚才在他面前落下,滴滴答答掉在被褥上,粘濕了緞面上的花紋。

雲畫哽咽着說,“你要把人吓死了,你知道嗎?”

裴元辰只是輕聲答應着,雲畫止不住淚水,只好自己坐正擦拭,房間內一時安靜,燭火的暖黃落在床邊跳躍。

忽然,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雲畫收斂了淚水,揚聲問:“怎麽?”

來人道:“老家主明日便要回山上,今夜想來看看公子。”

雲畫一頓,還沒有回答,便感到裴元辰輕輕拉住了自己的手,她回過頭去,少年只是默默搖了搖頭。

于是雲畫坦然拒絕,“公子已經睡了,不好見家主,你且去回吧。”

那人答應了一聲,便退走了。

雲畫又去看裴元辰,卻見少年真的已經閉上了眼睛,明知他已經沒事,心頭卻還是猛然一跳。

“姐姐,我睡了,我不想見任何人。”裴元辰慢慢說。

雲畫無聲點了點頭,便起身滅掉了多餘的燭火,自己也睡在屋裏另放的竹榻上,她卻不敢立即睡着,只是默默看着少年的臉。

不知道過去幾時,濃重夜色裏,只有清淺的呼吸聲,一切都這樣安靜。

于是雲畫也漸漸合上了眼睛,終于也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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