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充南平原

第44章 充南平原

常言道,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裴元辰的病本就來的兇猛,一時之間雖已經從昏迷中醒來, 衆人卻都不敢放松, 飲食起居上更是注意,除卻幾個知根知底的, 譬如雲畫、亭竹和寧歡,其餘人是不大近身照看的。

給裴元辰診病的兩個郎中,俱是裴承顯身邊的老人,也算可靠。

裴元辰蘇醒後的四五日, 到底身子還是虛弱, 總沒有下床走動,除去每日三大碗藥, 還只能慢慢進些水米。

到了第六日, 他總算能下床在屋子裏略微走動, 胃口也漸漸好了一些,可是少年還是消瘦了太多,旁人是因為擔憂并勞累而瘦了許多, 他卻是耗損元氣,更是瘦削,身上的袍子都寬大松散許多。

從臉頰到脊背, 從手腕到腰腿,都明顯消減許多,離近離遠, 都只見他形銷骨立。

可是裴元辰自己卻不怎麽在意, 只是遵從郎中的醫囑,按時喝藥, 按例吃飯,樣子這樣的安靜,仿佛并沒有什麽難受的地方。

到了第七日,少年只是默不作聲地寫下一封信,又趁夜送了出去。

十日往後,他已經能到院子裏來回走動,藥量也在慢慢減少,似乎一切都好了起來,裴家衆人也能到院子裏來看他。

首先來的,便是兩個妹妹,裴容詩和裴容蘭,上午略坐了一會,見裴元辰已經有些困倦,便及時離去。

而午後,來的則是三房夫婦,陪同的還有裴元逸。

幾人踏進平安居時,裴元辰正在廊下坐着,竹林飒飒拂過清風,遠遠的,少年只是不冷不淡地看了幾人一眼,随後看幾人漸漸到了跟前,便似乎很是平靜地站起。

裴元逸趕忙上前,顧不得跟随父母的腳步,“元辰,你且坐着,不必起身。”

言談間,裴元逸已經扶住了他,這一下心下驚詫,少年寬大袍子下,臂膀依然瘦削不成樣子,觸手便是骨頭,裴元逸一時心中酸澀,慢慢扶着裴元辰又坐下。

“元辰,近日可算好些了吧?”林青宜面上仍舊是關懷備至的神情,她随即便讓身後的侍女捧上補品,正是上好的阿膠和燕窩,“你大病初愈,這樣消耗氣血,等過幾日須得慢慢滋補。”

裴元辰垂眸,只是輕輕颔首,慢慢回道:“多謝三叔三娘關懷。”

裴允城雖沒有上前來,卻也道:“你且在家裏好好養養,若有什麽短的缺的只管告訴我,你尚且年輕,萬不可掉以輕心,不把病後恢複當回事。”

裴元逸這時候才又要出聲,“元……”

可是這話被堵在口中,裴元辰眉眼間已經是遮不住的疲憊,于是他便收回未盡的話語,“父親、母親,元辰想來也累了,不如我們先走吧。”

裴允城和林青宜聽了,便點頭稱是,裴元逸扶着裴元辰且要進屋去,亭竹卻迎上來接過,于是這三人見裴元辰進了屋子,三房夫婦便轉身離開。

裴元逸卻看着裴元辰身影轉進不見,才躊躇着離開。

這邊裴元辰進了屋子,臉上卻平靜無波,并不見一絲疲倦困怠,他抽出自己的胳膊,徑直走進裏屋,亭竹卻不多說什麽,只是合上門,悄聲退出去。

裴元辰坐進椅子,桌案上,從遠方傳來的書信已經齊備,他沒打開看,只是一點點用手指觸摸着一封封信,指尖是細膩的觸感和厚度。

興許,以天災之事害人性命太過不可置信,可是眼下手裏已經有了一個人證,可是若是要萬無一失,自然須得各線各路皆查清探清。

且不談裴家如今在靖城的地位身份,而如今裴容月已經成了皇室之人,三房夫婦也算得上半個皇親國戚,此事已經不能簡單地是一樁民間案件。

靖城自有平冤鼓,裴元辰如今要做的,就是齊全證據,養好身體,選擇一日,親身登臺敲鼓,去查處一樁十來年前的慘案。

至于裴家內裏明争暗鬥,讓旁人看到兄弟相殘的一面,已經不在裴元辰所要顧慮的範圍內,而裴元逸和裴容月固然不會受到牽連,可日後感情受損,也只能是裴元辰遲早要接受的事實。

就這樣,懷着這樣的想法,裴元辰一日比一日好起來。

可是到了夏末,靖城卻忽然起了一場流言蜚語,言談之中,正是傳言太子德行不正,結黨營私而私相賄賂,參與官員選拔,妄自安插人手于朝堂體系。

這謠言幾乎是一夜之間傳遍各地,竟然有愈演愈烈之态勢,原本翻過年去便要舉行春闱,科考取士。

而太子原本已經奉命監管,此事一出,竟讓各地考生頗有不滿,更有甚者,竟上書朝堂,要求太子避嫌。

文人言語本就犀利,而向來沒有忌諱,此事一引向科舉,犯了衆怒,更是火上澆油。

眼看時局太過緊張,裴元辰只好暫且擱置自己的計劃,以免被攪進朝堂的渾水中。

那時候,往好處想,只是無暇顧及自己的訴求;往壞處想,裴家與皇室宗族間的關系如藕絲般複雜相纏,若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颠倒是非,則更不是裴元辰願意看到的。

于是只能先等待這場謠言過去。

但是太子似乎不受什麽影響,照舊上朝聽政,似乎并沒有什麽值得避諱的,可終于在八月中旬,竟真的有大臣聯名上奏,拿出幾份名單,直指太子操縱朝綱。

一時之間,靖城一片嘩然,只知道天家清晨看過名單後,當場下令,徹查此事,而太子也暫時停止議政,賦閑于東宮,等待查處的結果。

這些事,看起來與裴元辰沒什麽關系,可是七皇子趙煜卻不免也要避嫌,此後的接近一個月內,整個靖城仿佛噤聲消氣,不敢出半分亂子。

九月底,此事卻仍舊沒有論斷,名單上的幾個官員雖然已經接連下獄,可是卻并沒有查出來什麽實質性的證據,眼看着天家已經開始懷疑此事真假,而朝中風向已經緩和,大事卻一樁接着一樁,似乎接連不斷的重錘。

其中一個在獄中的廢臣,似乎受不了嚴刑逼供,終于供出了指使之人,可是這人不偏不倚,正是三皇子。

原本已經要偃旗息鼓的朝堂之争,總算是抵達另一個節點,一兩個月的時間簡直不夠看,每天都有新的争議傳出皇城。

可是到了一月份,朝堂上的趨勢卻變得有些古怪,一部分大臣始終中立,可另一部分大臣卻極力替三皇子辯駁,口口聲聲三皇子清正廉明,是少有的賢明,起初只是提點一兩句,後來竟敢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為三皇子人品做賭保證。

這個時候,林家卻有些坐不住了,并非有人辯駁冤屈便是好事,一個皇子,擁護者竟如此之多、辯白之話如此貼切,并不能讓皇帝覺得這個皇子品德高尚,只能讓皇帝往籠絡大臣的方向上想。

兩股力量來回抗衡,皇帝卻始終不下論斷,似乎沒有看出暗流湧動的痕跡,既不下令查處,又不禁三皇子的上朝之禮,使得朝堂諸臣也開始搖擺不定。

天子的态度,決定了事情的走向,可是天家的心思,卻沒人能夠猜透。

僵持之下,推來推去,春闱只能由皇帝親自過問,總算度過三月,春闱後,舉子們的憤慨似乎有所緩解,靖城中的謠言讨論也漸漸有平息态勢。

可是世事無常,原本只是一場簡單的朝堂謠言風波,卻因為充南平原的一場事件,被強行送上了最危險的頂端。

充南平原一個縣丞,以血為書,狀告三皇子監造大壩期間監守自盜,貪污公款,甚至以權壓人,侵占民田,樁樁件件觸目驚心,令人不敢相信。

矛頭一時間轉向,剛開始,衆人都以為如同當初指摘太子一般,并不會有什麽很大影響,也許最後也只能是場小打小鬧的政治博弈,查來查去,也并不會有什麽下落。

但随着充南平原的一場接連十數天的暴雨,一切便又翻天覆地,幾欲傾覆。

充南大壩,五月十七日夜,崩塌決堤,斷裂潰陷,其下地域一夜便被洪水吞沒,四周及下游近百大大小小的城池村鎮受到波及,田地被毀,更是死傷無數,

當此報傳到靖城時,靖城只有一場毛毛細雨,連護城河都沒有上漲,于是百姓諸民不敢相信,遠在千裏之外,竟已經洪水泛濫而哀鴻遍野,流民四逃。

終于,帝王震怒,牽扯到民生大計,水利大事比之朝堂争鬥更加嚴重,而充南大壩從竣工到崩塌,尚不及三年。

皇帝一面派出赈災官員立即奔赴充南,救災救民,一面下令禁足三皇子,帝王近衛的禦林軍将三皇子府圍地水瀉不通。

剎那間,靖城似乎也籠罩了層層陰雲,每日傳來的充南災情一天比一天嚴重,洪水猛漲,甚至有幾個村鎮來不及撤離而全村被淹。

朝廷上已經沒人敢随意出聲,稍有不慎便會被天子懲處。

這死寂而肅穆的氛圍裏,靖朝似乎要迎來一場空前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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