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風雨山
第54章 風雨山
陸良淮醒來的時候, 先是聽到了滴滴答答的水聲,然後是嘩嘩沙沙的聲音,他漸漸清醒過來, 意識到那是離他不遠的風雨, 正在山谷裏呼嘯作響。
在他的眼睛還沒有适應環境,還沒有睜開的時候, 他先一步感受到跳躍在臉頰上的火光,帶着一點炙烤的溫暖,然後是延伸到脖頸的暖意幹燥,陸良淮試探着動了動胳膊, 一陣難以忽視的痛楚傳來, 但是還可以忍受。
随着身體回複的,是逐漸清晰的記憶, 可是前面的仿佛走馬燈一樣倏忽而過, 他只記得騎着自己的駿馬一路狂奔, 終于追趕上來裴元辰的馬車,随後便是天翻地覆的翻滾,嘈雜的回憶伴随着疼痛, 又逐漸在腦海裏淡去。
是的,他是來尋裴元辰的。
想到此處,少年立即忽視了火光, 他睜開了眼睛,在一片迷茫的亮光退卻後,眼前出現了蜷縮在洞穴角落裏的少年。
少年似乎沒有察覺他的蘇醒, 只是蜷縮成一團, 緊緊抱着自己,靠在岩石壁上, 溫煦的火堆在兩人之間熊熊燃燒。
裴元辰沒有動作,長發散落,烏黑的發尾已經不滴水了,直捋捋地遮掩着自己。
山洞裏的氣氛一時有些寂靜,陸良淮沒有什麽好想法,只好漸漸撐着胳膊坐起來。
可是肩膀上的猙獰傷口不容許他行動太過自如,稍微的牽拉便讓他忍不住呲牙咧嘴、倒吸冷氣,這個時候,對面的少年卻忽然出聲,悶悶道:“陸良淮?”
這聲音又輕又悶,霎時間喚醒陸良淮墜下山崖前的一些所見所聞,眼前的少年是被人追殺才落得如此境地,此時的落魄心傷似乎也是理所應當,心中升起一種輕之又輕、玄之又玄的情感來,飽脹胸懷,于是他直起身子來,想要說一些插科打诨的話,驅散此時的陰霾。
可是他剛剛張嘴,便渾然定住,眼前的人已經擡起了頭,在火光跳躍的噼駁聲中,光芒帶來了真相,眼睛告訴他一件經年掩飾的秘密,而面前褪去了修飾的臉頰上,眼淚已經留了滿面。
在一兩息中,終于破土而出的是早已埋下的猜測,砰然破裂的是難以啓齒的困頓,擊碎了一切曾試圖建造的壁壘,他終于在倉皇連片的酸澀中移動了身體,觸碰到眼前人的肩膀,沒有了修飾掩藏,她單薄的如同翻飛的風筝,不知不覺裏,他的淚也流了滿面。
陸良淮輕聲顫抖,“秋秋?”
那雙眼睛因為愛人的靠近而在苦海裏亮起一盞明燈,繼而洶湧的淚水是經年失去的雨滴,終于緩慢潤澤她的身體,教她不必在倉皇的雨夜裏永恒地死去;教她不必永俯在破碎的泥土裏絕望;像幹枯迸裂的竹筍,像泥濘敗落的花葉,幹燥飄飛的紙灰。
一切靜止的絕望和悲傷在此刻開始湧流,她姍姍來遲的愛人在此刻與她共感年少而起的痛苦,起初是勉力的抽泣,後來是嗚咽,但當愛人的溫度傳來,在收緊的環抱裏,她終于不可遏制地嚎啕大哭。
父母雙亡的劇痛始終震顫在應秋的人生裏,前半生已經是遺失雲水的殘卷,後半生是裴元辰續寫的絕筆。
山洞外的雨水不斷吹落,在漆黑的夜裏肆意飄零。
愛會激發一個人生存的鬥志和欲望,就像此時此刻。
兩個人都受了傷,并且都算不得輕傷,輕易不敢挪動,而山洞外的風雨呼嘯,可是幸好還有遮風擋雨的地方,緊緊依靠着彼此。
第二日,連天色都還未亮,細雨朦朦如絲,火堆已經熄滅了,山洞外寂靜得很,可是隐約裏響起來聲響,陸良淮睡的不算安穩,肩膀上的傷隐約還有些麻木的疼痛,這聲音一出,他便警醒過來。
懷裏的裴元辰卻還熟睡着,他緊了緊手臂,攏緊了少女,慢慢縮起了身子,借着洞口落下的藤蔓,屏息靜氣,細聽着外面的動靜。
聲音不算近,似乎是從湖水那邊傳來的,想來是循着蹤跡尋來的,盡管陸良淮的馬并沒有落下山崖,大概率會找來陸家人,他卻還是不敢輕易有所動作。
有一聲呼喚近了一些,隐約是一聲公子,陸良淮一頓,聽起來倒像陸樨的聲音,接下來越來越近的呼喊應證了他的猜想。
這個時候,裴元辰也蘇醒過來,她一時還沒有明白狀況,于是也沒有出聲詢問,只聽幾聲交談,一個熟悉的女子正在講話,語氣焦急,“想來真是落進這湖裏了,兩人若是受了傷,想來是走不遠的。”
陸樨趕忙道:“雲姑娘別着急,既然湖底沒有,便說明兩位公子情況還好,我們且耐心再找找吧。”
裴元辰和陸良淮對視一眼,便互相扶持着站起來,可是裴元辰現在雖穿着男子外袍,臉上的修飾妝容卻早已經脫落幹淨,不好立即現身,于是她仍站在山洞裏,陸良淮小心地探出身子一望,湖邊到處都是來尋人的仆從侍衛,但打眼一看幾乎都是陸家的随從,離的近的只有陸樨和雲畫二人。
于是他放下心來,揚聲呼喚:“陸樨!我在這裏!”
他的聲音剛剛傳出來,陸樨便立即循着聲音望了過來,從昨日連夜尋到現在,他和雲畫兩人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
盡管方才聽聲音還在鎮定地勸慰雲畫,此時此刻看到遠處的陸良淮,卻抑制不住紅了眼眶,立即拔足朝山洞這邊沖過來,聲音也不自覺帶上了一點哭腔,* 哽咽着喊道:“公子!你沒事吧!”
雲畫見到陸良淮,卻略微遲疑了一點,盡管神色明顯放松了一點,卻控制着沒有動作,可是随即便聽到陸良淮很自然地喊她:“畫兒!”
雲畫一愣,随即便反應過來,竟越過陸樨先幾步奔上來,聲音急促,“辰兒在這裏,同你在一處,是不是······”
到了山洞面前,陸良淮微微點頭,側身讓開,雲畫匆匆掠過,便看到了斜靠在山壁上的裴元辰,霎時也紅了眼眶,急忙上下打量了一遍,從肩膀胳膊一路撫下來,“哪裏受傷了?”
話音未落,便看到了裴元辰被包紮起來的雙手,她強忍着淚水,只道:“不該讓你一個人回去,不論如何我都應該守着你的······”
裴元辰身上沒什麽力氣,昨日算是生死遭遇,一日水米未進,現在只覺得身上有些發虛,可是她還是強撐着道:“姐姐別難過,不過一點小傷,養養便好了。”
陸樨也是如此,這小子含着淚把自己公子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可是到底餘驚未消,單是一路找過來的山林痕跡便足以讓人膽戰心驚,卻見自家公子微微回首去看裴家的公子,臉上的那股子神色又讓他心頭一跳。
心裏剛回憶起從前一點舊事來,又想起這次出事,正是陸良淮忽然不管不顧策馬來追裴元辰,心裏又是一驚。
思及此,陸樨心裏不知是何滋味,酸辛苦辣甜此時大概一股腦倒在了他的心頭。
與此同時陸樨無意識地順着目光去看山洞裏的二人,口中勸誡的話還沒成型,便戛然而止,惹得他定在當場。
只見眼前山壁上,正倚靠着一位烏發如瀑,纖弱蒼白的女公子,眼見她眉眼孱弱,如含水春波;面色慘慘,如弱柳扶風,而言談間柔聲細語,這小侍從上到下,左看右看,都不敢信這便是原先那位裴家的二公子。
陸樨還在兀自震驚,陸良淮卻已經回過神來,遠處尋人的侍從守衛們都已經停了腳步,立在原地等待,他微微一咳嗽,将陸樨從愣神中喚醒:“且叫侍從們都站遠些,莫要輕易靠近過來。”
陸樨嘴上一疊聲答應,匆匆跑下,于是家丁侍衛們便整齊列隊,背過身去站在遠處,陸影無聲無息落在陸良淮身前幾丈,昨日事發突然,連他也被陸良淮喝止,沒有跟在身邊。
陸良淮微微一頓,輕聲問道:“秋狩營地那邊怎樣?”
陸影垂首,默默回答:“昨日是公子的疾風跑了回去,我們便趕忙來尋,暫且沒有驚動旁人。”
陸樨已經捧着兩個包袱跑了回來,身後也跟了三個侍女停在陸影身後遠些的地方。
陸樨小跑着過來,嘴裏還念念有詞:“女公子怎麽了,女公子也成······女公子也是公子······”越過陸影,卻又小聲罵道:“蠢陸影,沒見着公子穿的破衣裳嗎·····挨家法吧你······”
陸影卻動也沒動。
可是擡頭看見了陸良淮,卻笑得甚是燦爛,“公子,先在此處換換衣裳吧,山坡陡峭,馬車也不好下來。”
陸良淮答應了一聲,回頭去看裴元辰,還不等雲畫說些什麽,陸樨便又捧着包袱上前一步道:“雲姐姐給裴公子準備的衣服我也拿來了,還是裴公子先換吧,現在倒還是有些冷的。”
見裴元辰點了點頭,陸樨便趕忙将一個包袱送了過去,三個男子也自覺後退過去,讓雲畫給裴元辰更衣。
不多時,裴元辰換好了衣裳,臉上修飾的瑕粉也都遮掩好,忽略傷勢帶了的虛弱,倒又恢複了端莊持正的貴公子模樣。
其實裴元辰的長相,大概便是做公子俊秀,做小姐英氣,平日裏不容易讓人往這方面懷疑。
等到兩人都換好了衣衫,衆人的心都落地,擡着兩個傷者回到山路旁。
等陸良淮和裴元辰坐進車廂,裴元辰便問,“我們從山崖處跌下來,跟随我的仆從們都怎麽樣了?”
陸樨一頓,聲音輕了不少,“都沒了······公子,我們到的時候只見滿地血跡,卻連一個人的屍首都沒發現,四處搜尋不見車架,好容易才循着斷裂的樹木痕跡找到你們。”
裴元辰沉默,又聽陸樨補充道:“方才來人說,獵場的侍衛們在附近的林子裏找到了幾頭野獸,尋到的殘缺衣裳依稀可以辨認是您的随從 。”
裴元辰和陸良淮對視一眼,心裏都清楚這件事沒法查下去了,就算是陸良淮作證,可是沒有确切的證據,光憑一面之詞,也不好查下去,況且皇帝前腳剛走,後腳就發生了刺殺之事,就算捅出去也只是無濟于事。
想到此間,裴元辰道:“雲畫,你且好生準備些恤銀,告慰他們的家人,若無屍首······便出面做個衣冠冢吧。”
雲畫低聲應了。
回去的路上暫且無話,途徑出事的路段,地上卻還殘留着血跡,裴元辰垂眸看着,陸良淮只能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山林寧靜,又是辘辘的車輪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