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江洲雪
第56章 江洲雪
江州人要死絕了。
黑衣男人的話太過駭人聽聞, 年紀輕輕沒有見過什麽大場面的侍衛們登時就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面面相觑, 竟一時沒了主意。
男人從長槍上滑落,卻沒有再趁這個時候有所動作, 興許是吃了肉餅,有了些力氣,只是撐着身子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他哭泣的聲音,聽起來很像一只粗嗓子的狗在嚎叫。
陸良淮和裴元辰已經站了起來, 離開座位, 兩個人的臉色都變得嚴肅而沉重。
樓下的行人們起初都被吓得噤聲,現在才漸漸開始竊竊私語, 聲音逐漸大了起來, 嘁嘁嚓嚓聽不清楚;幾個進了城的農戶竟然緩慢往後退卻, 看樣子是要出城去。
裴元辰和陸良淮已經打開門,外間的陸樨和亭竹對着一桌子的點心還吃得高興,陸影的耳力要好得多, 早已經放下了手裏拿着的點心,站在陰影裏默默問:“公子。”
見陸良淮點了頭,陸影身子隐進角落, 霎時就沒了蹤跡。
眼見那幾個農戶已經靠近了城門,卻忽然傳來一聲巨響,衆人不妨都被吓得一愣, 當時便寂靜一片, 俱是回過頭去看,卻見一個離得近的士卒面色慘白地抱着長槍, 默默離遠了已經緊閉的城門。
其中一個農人大聲呼喊出來:“官爺!別關門啊!我得回家去啊!”
他的話立即引起了一片嘈雜的抱怨,人們紛紛言語,正當此時此刻,一個行色匆匆穿着官袍的男人才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慌忙趕到,他四下一看,立即鎖定了還躺在地上哭嚎的男人,低聲耳語幾句,便見身邊兩個年輕官吏迅速走到黑衣男人身前,将這人用手帕将嘴臉一蒙,拖起來便塞進一頂小轎子裏。
而這官員身後的幾個士卒也不幹等着,手腳麻利地去檢查城門,城門已經關上了,只是還沒上閘,原本臉色慘白的士兵見那幾人來了,正要開口辯解,“這門是自己······”
可是其中一個男人道:“好眼色,動作倒快。”
這小士兵又默默将口中的話吞了回去,臉色立即好看了不少,趕忙上前殷勤地幫忙。
這個時候,來的四十出頭的領頭官員才站在芳心齋的臺階上大聲道:“大家不要慌,我看那人像是餓得狠了才這副狼狽模樣,年輕人沒見識,胡亂喊兩句罷了。”
最先喊着說是疫病的農夫此時見官老爺來了,一時心裏也有些發怵,方才站得遠了,那男人又穿的破破爛爛的,髒泥臭發爛布條裹了一身,現下回過神來,他自己也有點懷疑自己是否看清楚了。
這時候身旁的夥伴問他,“你真看清楚了?那人真是疫病?”
同伴的聲音不算大,可是現在沒幾個人說話,倒是有些明顯了,惹得不論是臺階上站的官老爺,還是茶樓裏一排排的貴人們,還有四周圍站着的士兵、行人都将目光朝着他投了過來。
他心裏已經顧不上譴責同伴聲音大了,只敢怯懦道:“我只是聞他身上臭,他、他又黑又髒,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竟也沒有底氣繼續說下去了,心裏只是恐慌着。
站在臺階上的官員臉上卻揚起來一個和善的笑,道:“聽嘛,想來也不會是,咱們靖城太平的很,怎麽會有疫病呢?”
可是身後一個食客卻忽然道,“可那男人說自己是從江州來的啊。”
可是緊接着就有另一人笑着反駁:“兄臺糊塗了,江州離咱們十萬八千裏遠呢,倘若他真的有疫病,怎麽可能到咱們靖城來啊!”
這句話一出來,衆人仿佛夢醒一般接連附和起來,都作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兄臺聰慧,有病之人哪裏能跑的這麽遠呢?”
“哎呀呀,真是大家都吓傻了,竟讓一個不知道哪裏跑來的老乞丐給糊弄了!”“我就說啊,那人力氣挺大,怎麽看都不像真的有病啊!”“我家人前些日子才從江州那裏回來,說那裏好得很,怎麽可能有疫病?”
七嘴八舌一陣後,那官員笑眯眯地看着衆人又安心落座,便默默走下臺階,一揮手,身邊一個小随從便上前給那個說話的農戶一把子銅板,極和善地笑着道:“你們進城來也辛苦了,我看老哥的背簍也叫人撞壞了,這些錢幾位先拿着,算是菜錢和背簍錢。”
心裏還惴惴不安的農戶霎時間受寵若驚起來,連連推辭,可是耐不過那小随從笑容滿面一再勸告,收下了錢遠遠對着官員告謝後,便又被小随從熱情至極地帶進芳心齋裏用早飯,哪裏還記得方才的黑衣男人。
見現在衆人都打消了疑慮,收拾好殘局,中年官員臉上的笑才淡了一點,留下了兩個便服的年輕人也進了芳心齋,遠遠朝着陸良淮等人處望了一眼,這才又帶着一幹人悄聲離開。
立在二樓窗口的裴元辰和陸良淮目睹了此處的一切,此時陸影才落到窗外,裴元辰回頭看了看兩人,這才道:“此人是誰,辦事麻利老道,之前仿佛沒有見過這號人物。”
“一個靖城府衙裏的五品小官,但是應對這樣的場面已經綽綽有餘了。”陸良淮回答着,“算是我父親的一個舊友,今日匆忙,只能讓陸影先去提醒他了。”
“你覺得,那人真是疫病嗎?”裴元辰若有所思道。
裴元辰語畢,亭竹便接着道,:“我看不像,方才那人說的也對,別說疫病了,就是小病小痛也不可能從江州跑過來。”
說到此處,亭竹停頓了一下,“可是,那人說的話,真假與否想來還是要驗證的······水災之後,疫病是最容易起來的。”
“且先不要想這麽多,明日自然能出來結果,我們先回去吧。”陸良淮思慮之後,帶着笑勸解道。
衆人不做猜測,照舊按照今日原先安排好的行事,略作交代。
可是不需要從官家知道什麽消息,當晚裴元辰就收到了遠方的來信。
來自楚淇。
自從充南水患起,楚淇留下一封書信便離開了靖城,直至今時今日,才又有了他的消息,可是信裏的話卻不容樂觀。
江州的災情是真的。而且遠遠要嚴重得多,整個州府先是因為水災而耽誤了糧食的收成,後來死去的牲畜動物沒能及時掩埋,原先肥沃的稻田被污染波及,等到稻谷抽穗的時候,才發現今年的新種根系腐爛,幾乎顆粒無收。
剛開始百姓們還能靠着家中存糧和積蓄勉強度日,但是供求失衡的時候,米糧價格瘋漲,一些小村鎮的百姓只能上山挖野菜、草根,祈求以此果腹。
但是沒過多久,野菜野草便幾乎絕跡了,這時候才有小官吏帶着災民跑到府衙,請求本地官倉開倉放糧。
往年遇到災荒,都是靠着官倉裏的陳糧度日,可是當飽受饑馑的百姓打開本地糧倉的時候,才發現所有官倉裏的糧食早已不翼而飛,只留下了一地腐爛發黴的稻草。
群情激憤,原本會興起一場暴亂,但這個時候,疫病才顯露了蹤跡,張牙舞爪地撲向了原本就虛弱不堪的百姓。
走不出州府的百姓,如何能上告,如何能越過貪官污吏上達天聽,于是江州的災情,居然也真的掩蓋了下來。
只等冬天降臨,到時候萬事萬物都将被白雪掩蓋。
燈火跳動下,碳爐裏紅彤彤的香泥碳安靜地燃燒着,屋子裏明明很溫暖,可是裴元辰讀完了楚淇的這封信,卻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她手裏薄薄的信紙已經發黃殘損,連信封都沾染着不知名的污漬,這封信的落筆,是八月二十七日。
現在是十一月初七。
裴元辰忽然站起身來,她大踏步走到窗前,一把推開了兩扇窗子,窗外的寒風迫不及待地湧入,将溫暖的氣息擊退。
裴元辰只穿着淡青色的衣裳,梳散了頭發,她身前是黑融融一片的天色,可是夜色裏飄落的雪花,是這樣的明顯,仿佛天上的光點,一片片降落人間。
鵝毛一樣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頃刻間就消融,可是不多時候,她的臉上、發上、肩膀上,還有手裏焦黃的信紙,淡青色的衣袖,烏黑的窗臺,都落滿了潔白的雪花。
裴元辰低垂着眉眼,融化的雪水從睫毛上滴落。
雲畫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她見少女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立在窗前,周身雪花被寒風吹落,登時吓了一跳,“辰兒,你這是怎麽了?”
裴元辰緊了緊手裏的信紙,她轉過身來,道:“告訴亭竹,備馬備貨,明日南下。”
雲畫一愣,想起今日回來時亭竹所說的見聞,臉色也嚴肅起來,她不敢耽擱,立即點頭答應,“我這就去。”
少女已經匆忙跑出門去,腳步聲在雪夜裏漸漸模糊。裴元辰沒有關上那扇窗子。
風雪更大,眼見棉花一樣的雪翻翻湧湧落進屋子裏,鋪在暖熏的地板上,亮瑩瑩地化進去。
裴元辰回頭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天際。
寒冬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