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新的旅途
第61章 新的旅途
用過午飯, 一路奔波的商隊成員都安置妥當,暫且去休息,雲畫心裏卻記挂着饒川城的病人, 再三懇求茍主事後, 得到了他勉為其難的應允,可以到安置病患的至善堂去看看。
進至善堂之前, 幾人都要先穿上一層布衣,面覆紗巾,用艾草将全身熏過之後,确保沒有肌膚裸露, 這才可以走進至善堂, 遠遠在房間外通過窗子看上一眼病患。
裴元辰在院外等待,只有雲畫和田邈一同進去, 最先碰到的屋子裏共有五張床鋪, 都睡着人, 這是饒川城病情最輕的病人。
此時正值用藥時間,從窗子裏看進去,這些病患都還有餘力起身, 藥童将藥湯一一擺放在床邊,幾人都支撐着身子起來飲用。
雲畫仔細打量着屋子裏的人,只見連病人之間也使用屏風隔開, 這些人體态瘦削,臉色蒼白,最最引人注目的, 是脖子和手腕上糜爛的瘡塊, 有一些用紗布包着,沒有包裹的, 大多已經愈合,只是形狀上還有點可怖。
喝過了藥,便有大夫進去施針。
此時端着藥碗出來的小藥童提醒道,“幾位看過了情況便請出去吧,這會要準備着熏灑院子了。”
二人走出院子,還不能立即出去,要進一旁的偏屋脫去衣衫,用燒煮的藥湯沐浴,裏裏外外換上幹淨的衣服才算完事。
裴元辰只等待了不到兩刻鐘,便見雲畫和田邈走出來,只是二人的臉色都不算好看,帶着凝重。
裴元辰迎上去,問:“情況如何?”
田邈微微搖了搖頭,“這幾個房間的病人患病還輕,我聽藥童說,也幾乎沒有傳染旁人的情況,可是往後去,便不是如此了。”
茍主事這時才帶着總管此處的老郎中過來,“這位是至善堂的坐堂郎中,宋老先生,二位有什麽困惑,盡可以問他。”
田邈率先開口:“我看患病之人手有爛瘡,可是流膿流血?外藥用的是什麽?施針是否止得住?”
宋郎中聽了,便一一作答:“病重之人大多如此,且并高熱,外藥如今用的是止瘡膏并祛風散,內用定神湯,高熱者另加一例甘草五內湯,加以施針止血,大多數十幾日便可有所好轉。”
“這樣看來,并不算難治,只是囿于困境,缺少藥食。”雲畫聽了,已經明白醫治之理,但她還有一點困惑,“我看那屋子裏只一個炭盆,并不算溫暖,這是何法?”
“屋中溫暖,不單于人有益,連病情都可發展,微冷環境,瘡傷不易發作。”宋郎中解釋道。
雲畫點了點頭,田邈卻道:“此處還有多少患者?”
“患病之人總計收容三千餘人。”宋郎中坦言,可是他接着就深深嘆了一口氣,“除卻饒川本身有的,能走到此處的,即便後來病重,也仍舊可以醫治,尚且有活命之機。”
宋郎中的話還有些沒能講完,衆人卻已經陷入了沉默。
三千人,說少不少,說多不多。
可是還有多少人沒能走到饒川城,又有多少人此時此刻還在苦苦掙紮,疾病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一刻不停的暴雪和缺糧少吃的威脅。
裴元辰一路只是聽着,并沒有開口說話,她微微低垂着頭,腳邊的雪堆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融化。
當夜只好留宿在饒川城,茍主事專門騰出了一間院子,讓裴元辰和雲畫等人單獨居住。
夜漸漸深了,窗子外的景色已經安靜下來,房檐上的雪花幾乎凍成一層冰殼,微微閃耀着晶瑩的光。
裴元辰正獨自坐在窗前。
她手裏正捏着一封從靖城來的書信,落款正是陸良淮。
書信上除卻殷殷關切的問候,再沒有一個好消息。靖朝的西北外,越過荒涼雪山,還有一個游獵的部族,常稱蠻夷,可是經過幾十年的休養生息,漸漸已經成了氣候。其中最大的部族稱為越族,出了個首領,竟然将其餘散亂的部族慢慢聯系起來,今上登基前,此些外族人便曾侵擾靖朝邊界,被當時的晉王打退後,便乖順了這許多年。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越族的蠻荒之地比不得靖朝的領地,這些年其中的動向已經不如曾經安分,裴元辰帶着商隊啓程後不久,越族便派來了使臣,名義上是前來朝賀。
越族人要在靖城待到年後才會離開,尚且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麽主意,城中的百姓已經有些不安,于是朝堂上的官員更不敢輕易将江州的消息上報,于是一來二去,這件事情竟然暫時被壓下。
裴元辰輕輕嘆了一口氣,将手中的信紙輕輕放在桌子上。
即便江州出了再大的亂子,只要還能壓制,這些越族人離開之前,一時半會是不會拿到臺面上來講了。
半開的窗子湧進來寒氣,天邊的月亮更藍了。
雲畫悄聲走進來,坐在了裴元辰的對面,她抿着唇,一時沒有講話,兩個人便這樣對坐無言。
好半響,裴元辰輕聲道:“一時半會,是等不來朝廷的人了,我們不能坐吃山空。”
雲畫聽了,只是皺起了眉頭,才道:“······這也好辦,如今江州只準進不準出,我們的人還是可以來送東西的。”
“只是,”雲畫一頓,擡眼看着眼前的人,繼續說道,“只是辰兒,你是怎麽打算的?”
裴元辰并沒有任何的遲疑,只是淡淡道:“去安山,找楚淇。”
這個回答已經在意料之中,于是雲畫的臉上并沒有驚訝,她只是點頭:“我随你一起去。”
“我觀城中收留的災民,疫病者雖衆多,但鮮有嚴重之人,”裴元辰,看着雲畫的眼睛,繼續說着,“再往安山去,恐怕才真正是疫病橫行、百姓流離失所的地方。”
雲畫罕見地微微沉默,她垂下眼睫,才輕聲回答:“所以我才更要和你一起去,此途更兇更險,我們更要好好打算。”
已經決定了好了要去,誰也沒有遲疑。第二日清晨,不知是哪一戶的公雞還有心情鳴叫,早早唱亮了天色,可是還有人起身更早,已經開始裝車。
等茍主事慌裏慌張地趕到城門前的時候,裴元辰的馬車已經準置妥當,兩架車上帶滿了所需之物,最多的便是藥材醫書,雲畫也換上了便于騎馬的裝束。
茍主事看着預備上馬的裴元辰,急道:“小公子這是還要到哪裏去?”
“我要到安山去,主事不必挂心。”被扯住了胳膊,裴元辰也只是好聲好氣回答。
“到安山去?”茍主事聽了,卻是大早上便急出一腦門的汗,昨夜宿醉殘存的酒氣也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那裏正是艱難,公子才到饒川,怎麽又要去犯險?”
“我去找人,主事的好友,楚淇楚夫子也正是我的好友,如今得知了他的下落,無論如何我也要去一遭才是。”
聽了裴元辰的話,茍主事一時愣住了,他望望裴元辰的神色,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這樣認真。
思前想後,于公于私,他都該支持裴元辰的決定,可是風雪下,誰也不知道走出饒川會遇上什麽,好半響,他只好道:“······如果公子決心要去,還請公子多加小心。”
見裴元辰點頭應允,茍主事又四下一望,卻見作出出行打扮的竟然只有亭竹、雲畫,加之裴元辰,不過區區三人,他立即憂心道:“公子只帶這兩人啓程嗎?”
“此行是為了我自己的私交舊情,不該讓旁人再與我一起。”裴元辰耐心解釋道,“便是心甘情願與我再走一遭,當初商隊裏的人二話不說便跟随我來江州,已經是忠義兩全,感激不盡。”
聽了裴元辰的話,便是再有勸阻之意此時也不好再言,茍主事嘆了一口氣。
此時觀棋和李伯松走上前來,觀棋低聲道:“公子,都準備好了。”
裴元辰點點頭,看着眼前頭也圓圓、身子也圓圓,卻操勞地不剩幾兩肉的小主事,鄭重交代道:“主事是有情有義的可靠之人,凡我知道的消息,沒有什麽好向您隐瞞的。”
說到此處,她微微伏低身子,低聲道:“如今朝廷那邊暫且不能指望,饒川城的一切大事,還要全憑主事做主。”
茍主事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裴元辰,可是旋即便鎮靜下來,他已經明白了裴元辰的含義。
“觀棋和李伯松是我商隊的鼎立支柱,主事不要憂心米糧之事,往後自然還會有人送來,只是請主事主持大局,以饒川為中心,向外每五十裏地設置粥棚驿站,便于收容災民。”裴元辰一字一句說得清楚,茍主事屏息聽取。
仔細交待了一些事宜,茍主事再三點頭,終于都放心了,裴元辰才說:“此行辭別,主事不必遠送了。”
茍主事已經在沒有什麽話要講,如今的境地情況都已經一目了然,心裏說不上來的滋味,只覺得五味雜陳,良久只好長嘆一聲,退後一步,極其認真坦率地向裴元辰揖禮:“萬千言語難表感激之情,只願公子早日平安歸來。”
裴元辰還揖禮數,雲華和亭竹各自駕着一輛車,而裴元辰翻身上馬,不再多做言語,三人就此出城去。
饒川城外依舊是密密麻麻的帳篷,這個時辰尚且還早,四下裏沒有多少人走動,等帶着馬車小心地穿過居住地段,太陽才剛剛露出尖。
明明前路是未知數,亭竹看着眼前少年騎在馬背上的身影,卻還是覺得心裏莫名的暢快,他在隊伍的最後,前方雲畫趕着車和裴元辰并行,太陽的光芒影影綽綽的,從山林稀疏間落下來,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這個小少年一多半的歲數都跟在裴元辰身邊,到了眼前,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連帶着雲畫,也是如此。
他忽然大聲道:“雲畫姐姐,你覺得若是遇見需要救治的災民,你有幾成把握?”
“我與田郎中已經商議過,帶足了藥材,七八成的把握是有的。”雲畫手裏拉着缰繩,微微偏頭回答。
裴元辰聽出他語氣裏的不一樣,問道:“亭竹,你跟着我來,不害怕嗎?”
“不怕!”亭竹還是很大聲地回答,倘若雪堆一樣的山間還有飛鳥,恐怕也要被他吓得飛一飛。
裴元辰忍不住輕輕微笑,亭竹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笑容,忽然忍不住有一股想要落淚的沖動。
“公子,咱們以後,行商的路程,你說,”他有點磕磕絆絆地開口,“能超過我爹他們嗎?”
這話說的突然,雲畫回頭去看這孩子,只見他紅着眼眶用胳膊擦淚,她一時不敢繼續去看,慌忙轉回了頭。
“會的。”裴元辰輕聲回答,她聽見雲畫的聲音,也是輕輕的。
三人已經走進空無一人的寂靜天地,有言道,智者走一步看三步,甚至有天才者無比英明,天下大局都在手中,運籌帷幄而潇灑自如。
可惜這裏既沒有智者,也沒有天才,只有三個傻瓜,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