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大宛開國至今歷經了六個皇帝。
開國太|祖之後是承寧帝,彼時大宛國祚初立,仍是亂世當道。
承寧帝在位三十年,夙興夜寐,為大宛嘔心瀝血,子嗣稀薄,冊封有守成之君相的皇子為太子,即為接下來登基的永安帝。
永安皇帝在位僅十年,期間與其父在位時作風截然相反,極盡驕奢淫逸,然子嗣仍是不豐,臨終前将皇位傳于三歲太子,并冊封異姓王秦椒攝政輔佐。
三歲太子登基,成為平德帝,平德帝在位三十六年,窮奢極欲遠勝其父永安帝,子嗣頗豐,但大多夭折,臨終前膝下皇子除了仍在南穎為質的九皇子應津亭外,只有五皇子應淇青尚在人間。
應淇青登基不足兩月暴斃駕崩,宛史稱其為懷帝。
而後應津亭登基,秦王做主改國號為昭明,如今大宛是昭明元年。
……
封雁秋說:“那時穎國連影子都沒有,還是承寧年間,我和纖宜都年幼,你們這些年輕人更是離出世還早着呢。”
當時山河飄搖,封雁秋和任纖宜的師傅靠着祖上師門庇佑,在玉城玉章山有座避世難尋的地宮。她們師傅打算隐居不出,又怕獨自一人待着無聊,便在玉城裏閑逛了逛,最後帶回了封雁秋和任纖宜這兩個年紀相仿、都剛在戰亂之中失去了親人的孤女。
封雁秋和任纖宜在地宮中長大,跟着師傅學武術學醫毒,把祖上師門留下的各類書籍秘法都學了個遍。任纖宜在醫毒方面學得一般,但一身武功了得,而封雁秋與她相反,醫毒之術學得極好,武術上也就擅一個輕功,後來倒覺得實用,很适合趕路和逃跑。
任纖宜二十二歲、封雁秋二十四歲那年,她們的師傅溘然長逝,死前說她們若是願意,可以出地宮看看人間了。
那年是承寧二十一年。
封雁秋和任纖宜出了玉章山地宮,發現世道還是亂,雖然不像她們年幼時那麽硝煙四起了,但仍是匪患橫行、外敵時不時侵擾。
封雁秋不在乎,反正以她們師姐妹的能耐,亂世裏反倒活得更輕松。她沉迷醫毒之術,便打算去南姜山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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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纖宜本來是和師姐同行的,但路上遇到了山匪,她救了人,也被拖住了腿,說什麽要去從軍,不肯和封雁秋去山裏搜羅奇花異草了。
封雁秋也不想被絆住手腳,想着“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便和任纖宜約定了往後時常通信報平安、有事處理不了了就回玉章山地宮,然後這對相識相伴了十幾年的師姐妹就此分開。
封雁秋到了以醫毒聞名的南姜,簡直如魚入水好不自在。
而任纖宜也很順利地從了軍——那時天下不穩,常年征兵,有人主動報名都算功勞一件,審查并不嚴格,雖不招女子為兵,但女扮男裝很容易便混了過去。
任纖宜從無名小卒一路殺敵做到了千戶長,期間認識了被承寧帝親封為靖安侯、許他後人三代平襲爵位不降的雲松竹,兩人意趣相投、引為知己。
承寧二十四年,任纖宜因傷不慎曝光了女扮男裝的身份,軍中有人趁機要她“功過相抵”、逐她出軍營,亦有上至靖安侯下至炊事兵的将士們為她求額外開恩。
承寧帝念及任纖宜過往軍功,折中調和,罷黜任纖宜官職,但冊封其為襄宜郡主、享食邑千戶、在天下平定之前為穩軍心繼續于原職領兵。
同期,在靖安侯的私下建議下,承寧帝發布诏令,表示若軍中仍有其他女扮男裝者,趁此時機可自陳身份,朝廷不罰、不遣退、恢複其身份、名譽傳至鄉裏、入地方志記載其功。
後來那些自曝身份的女兵由任纖宜一同帶領。
直至次年,天下漸穩,任纖宜和雲松竹帶兵回國都長陵面聖,暫不用再領兵上陣。同年,承寧帝下旨賜婚靖安侯與襄宜郡主。
封雁秋在南姜收到師妹的信後,匆忙橫渡陵江北上,打算帶她回玉章山地宮。
“我當時還以為她不是自願的。”白發蒼蒼的封雁秋回憶道,“可她是自願的,她真喜歡上了雲松竹。我很生氣,我們離開玉章山時分明說好了,将來要一起回去,和師傅一起埋在地宮裏,可她卻要為了一個男人留在長陵……那時我太年輕,太決絕,說話也不好聽。”
那時封雁秋氣急敗壞地對任纖宜說:“好!你不跟我走,那我們從此恩斷義絕!你就在這長陵城做你的襄宜郡主、相夫教子,我繼續到南姜山裏去做我的鄉野村姑、孤獨終老!玉章山都別回去了!別說玉章山,從此我再也不過陵江,我們倆就此各分南北老死不相往來!”
封雁秋那時是真決絕,說完就跑,她輕功了得,在武藝上唯有這一項超越了師妹任纖宜,任纖宜愣是沒能追上,後來數封信件按着原來的路徑送去南姜,都沒能得到封雁秋回音。
聽封雁秋說到這裏,雲清曉忍不住插了下嘴:“那……前輩,您今晚算是過陵江了嗎?”
封雁秋頓了頓,笑道:“我并未下船,船離岸邊尚有一丈距離,自然并沒有過陵江,也就沒有食言,不是嗎?”
封雁秋覺得如今的自己頗有幾分風趣,但年輕時她沒這麽圓滑、看得開,只覺得遭到了師妹背叛,除非聽聞師妹和那靖安侯和離,不然絕不肯再與任纖宜聯系。
不過和離的消息沒聽到,只從任纖宜單方面的書信裏得知,承寧二十七年時她剩下了一個兒子,取名雲振庸。
那年任纖宜二十八歲,封雁秋三十歲。
又過了七年,封雁秋總算接受了她與師妹不能一輩子走同一條道的事實,于是她回了任纖宜的信、祝她平安順遂,又說那封回信便是結局,往後她不會再看任纖宜的書信、亦不會再回信——她仍然決絕,覺得既然終究陌路,那不如再也不要有來往,藕斷絲連毫無必要。
同年,封雁秋在宛姜臨界的山裏撿到了五歲的桑榆晚。
桑榆晚,雲清寒和雲清曉母親的名諱。
不過她原本不叫這名,也不是這個姓。
桑榆晚出身貧苦,家裏孩子多養不起了,爹娘便想把長得最俊俏的她高價賣給想要童養媳的人家,桑榆晚偷聽到了爹娘談話,索性就偷了家裏剩下的一半燒餅跑進了附近的山裏。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就每天在山裏溜達,吃燒餅喝山泉水,燒餅吃完了就随便摘果子或者看起來能吃的野菜,打算什麽時候餓死或者被毒死了那就了事。
結果她還沒來得及被餓死或是吃到有毒的東西,先遇到了一頭熊。
封雁秋救了被吓傻的桑榆晚,然後就被邋裏邋遢的小姑娘纏上了。封雁秋問她姓名,桑榆晚正巧看到桑樹,就胡扯說自己姓桑,名字叫三丫。
封雁秋沒見過那麽能纏人又嘴甜還能倔強跟着她走山路的小姑娘,正好那年已經自诩放下了師妹這個唯一的牽挂,她索性便應了小姑娘那句師傅。
小姑娘喜出望外想要師傅給自己起個正經名字,封雁秋哪幹過給小孩起名的事,索性翻了翻書,找到一句挺順口的詩,更深的有沒有什麽蘊意也懶得管,就把小姑娘的名字定為了桑榆晚。
那年承寧皇帝早已去世,永安帝即位,是永安四年。
封雁秋帶着桑榆晚在南姜、陵江以南的大宛境內到處游走,沒提過玉章山地宮和自己曾有個師妹。
三年後,封雁秋和桑榆晚救了一個小乞丐,那小乞丐五歲、生命力頑強、硬要跟着封雁秋拜她為師學本領。
如果是個人多堅持下就能拜師成功,那封雁秋不說桃李滿天下,滿個玉章山估計還是能行的。
封雁秋本不想收那小乞丐為徒,桑榆晚也知道自己當初能拜師成功算是天時地利人和、沒有自己動恻隐之心卻讓師傅為難的道理,所以桑榆晚沒有勸封雁秋。
但那小乞丐當時的年紀,和桑榆晚遇到封雁秋時是一個歲數,他拖着幹裂的腳硬是跟了一個月,桑榆晚沒忍住偷偷給他送了傷藥,封雁秋無可奈何,也心軟了。
封雁秋此生一共收過兩個徒弟,第二個便是這名叫石沒羽的小乞丐。
不過相比醫毒,石沒羽更想要學武藝,封雁秋雖然不擅長,但也只是和師妹任纖宜比起來不擅武,她能行走江湖自然是有自保能力的。
而且雖然不太會教武功,但既然收下了這徒弟,封雁秋教得還是盡心盡力,把自己會的教完了,見石沒羽的确有天分又肯學,她還苦思冥想回憶了從前在地宮裏看過的武功秘籍,寫下來給石沒羽讓他自己琢磨。
這期間,永安十年皇帝駕崩,大宛又換了新帝,三歲的平德皇帝登基。
平德十一年,桑榆晚二十二歲了,石沒羽十九歲,封雁秋也已經五十四歲。
封雁秋無奈地發現,桑榆晚雖然在醫毒之術方面的熱情和本事都學了她,但性情上居然有些像從未謀面的任纖宜——桑榆晚總覺得自己一身本事該做路見不平的大事。
同樣都是在二十二歲,桑榆晚出師,也離開了封雁秋的身邊。
哪裏亂,桑榆晚便去哪裏治病療傷救人,一身醫毒之術最後“醫”用得比“毒”多多了。
石沒羽也出了師,比桑榆晚更加行蹤莫測,但時不時會幫着桑榆晚和封雁秋跟彼此傳傳信送送東西,畢竟桑榆晚經常會橫跨陵江,而封雁秋雖然不肯告訴兩個徒弟緣由,但桑榆晚和石沒羽都知道她不渡陵江。
兩年後,桑榆晚找到封雁秋,當面跟她說她遇到了喜歡的人,想讓師傅掌掌眼。
封雁秋得知桑榆晚喜歡那人叫雲振庸時,感覺簡直眼前一暈,尋思着這大宛就沒有再能耐點的人家嗎,怎麽到了前線入得了眼的都和這靖安侯府有關系。
不過那時五十六歲的她畢竟不是年輕的時候了,看待許多人和事都平和了不少,沒有那麽非此即彼的決絕了,而且桑榆晚畢竟是徒兒而非師妹……總而言之,封雁秋答應了桑榆晚把雲振庸帶到陵江以南來見一見。
那時雲振庸已經襲了爵,而其父雲松竹在十二年前、平德元年時就因舊疾複發辭世了,當時十四歲的雲振庸就那麽匆匆忙忙地在母親任纖宜的幫扶下接手了父親留下的靖節軍。
雲振庸思及父親壯年辭世、獨留母親一人,所以本不打算成家,以免禍及家眷。但未曾想有朝一日遇到了桑榆晚,兩人對彼此一見鐘情,雲振庸便飄飄然地想着如今天下太平、他好好活得長久便不會負了心上人……
和雲振庸見了面,封雁秋差點沒忍住氣——這雲振庸長得沒挑好的遺傳,竟是沒幾分像她師妹任纖宜,反倒和那雲松竹極為相像。
雖然封雁秋和雲松竹本人都沒說過幾句話,但封雁秋記恨對方搶了自己師妹記恨了幾十年,實在是改不了了,看在桑榆晚的面子上才勉強沒有當面對雲振庸黑臉。
除此之外,其實雲振庸倒也沒什麽毛病,封雁秋囑咐桑榆晚不要對婆婆任纖宜提她的名字,便沒再插手兩人的婚事——分開太久了,到老了總覺得若是回到年輕時不會再那麽傷人傷己,但畢竟回不去了,又固執本性不改,索性就将“錯”就“錯”下去吧,何必到老了再演一出師姐妹重逢呢,都不知道還能活幾年。
次年初,桑榆晚和雲振庸成了親,年底的時候兩人的長子雲清寒就出生了。
又過了兩三年,平德十七年時,年滿六十的封雁秋決定回玉章山地宮——她想起來,當年她們的師傅就是在六十一歲離世的,那時她和任纖宜所經歷過的苦痛,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兩個徒弟經歷。雖然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總之在外漂泊這麽多年,她想回家去了,當年嘴硬丢下的那句不回玉章山,她決定食言。
封雁秋回避提及任纖宜這個師妹,所以連帶着玉章山也未曾對兩個徒弟提過,那年她只給桑榆晚和石沒羽各自留了書信,說她想要隐居避世去,讓二人若是可以便互相照拂,倒不用再關心她的去向。
封雁秋回了玉章山地宮,把封存的舊書典籍拿出來晾曬翻閱,沒想到自己身體不錯還挺能活,就這麽着一個人在地宮待了五年。
平德二十二年初,一個五歲的小孩不知道怎麽闖進了地宮,封雁秋方才得知人世間已大變——
平德皇帝元後陳氏的母族擁兵自重謀反,建立了穎國,她所在玉城成為了穎國的國都,陳家還把皇宮建在了玉章山前面。
她的得意門生桑榆晚和其夫雲振庸均于幾個月前殉城喪命,夫婦倆留下的兩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才七歲,被送回了長陵靖安侯府其祖母襄宜郡主跟前。
意外闖進地宮的小孩名叫應津亭,是大宛皇室平德帝的九皇子,剛被送到穎國為質不久,被安排在最偏僻臨山的殿宇居住。
穎國皇室陳家的子嗣剛成為皇子龍孫,對應津亭這個從前在長陵、他們見了面要行禮的九皇子格外不待見,故意晚上來找他麻煩不許他睡覺,那晚還差人往他屋子裏放蛇,應津亭索性爬到了靠着後山的院牆上坐着。
結果太困了直接栽下了院牆,倒在了外面,聽着院子裏面嘻嘻哈哈的笑聲,應津亭爬起來就胡亂走了走,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走進了地宮——後來封雁秋看了下,是地宮入口的隐藏機關被落石砸過,湊巧把入口處打開了一點縫隙,若非應津亭當時年紀小又被折磨了一段日子消瘦不少,也沒那麽巧進得去。
封雁秋也沒想到一別經年,再聽到桑榆晚的消息時卻是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所以本意避世到自然死在地宮的她把應津亭送回住的地方,修好了地宮入口機關,然後離開玉章山、出了玉城,來到從前和兩個徒弟久留過的一處城池。
當年她打定了主意入地宮避世,卻又覺得還是該給徒弟們留個念想,便留下話讓桑榆晚和石沒羽若是有事,就把信件送到這座城池的某間當鋪裏。
可封雁秋回了玉章山後沒再出來過,桑榆晚和石沒羽送到當鋪裏的信件她也未曾取過,好在那當鋪老板受她救命之恩,這點保存東西的小忙很願意幫,待到封雁秋去取,便把一些未曾打開過的信件給了她。
封雁秋看完了信,拼湊出桑榆晚死前所經歷之事,急火攻心,強撐着回到玉章山地宮後心脈大損,又恍惚間不慎拿錯了藥,以致從前輕功最盛的雙腿從此不良于行。
“那年我都六十五了……讓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家報仇,真是太不尊老了。”封雁秋苦中作樂地回憶,如此說道。
——那些從當鋪裏取回的信,時日橫跨了平德十七年到平德二十一年。
前面兩年的信件不多,桑榆晚和石沒羽偶爾發封信關心一下師傅的近況,而平德十九年,桑榆晚想要寄給師傅的第一封信,是一封求救信。
平德十九年,平德皇帝和陳皇後外戚陳家共謀大計,想要拉攝政王下馬。彼時大宛軍權,主要掌控在陳家所在的大将軍府和雲家靖安侯府手中。
陳家和平德皇帝怕屆時起事時,靖安侯府摻和、影響計劃,所以提前讓陳家族人借敘舊之機給靖安侯下了藥,想讓他神思困頓、身體疲軟一段日子——沒想毒死他,畢竟靖安侯府一直很安分,軍權上都不曾和大将軍府起過大沖突,又不站在秦王那邊,所以沒必要平白毒殺一位有用的将士,也怕反倒引起靖節軍嘩變和秦王警惕。
而秦王當年自認為洞若觀火,提前對平德帝和陳家的謀劃了若指掌,有意讓他們順利起事,好甕中捉鼈敲打一番朝中心思浮動的大臣們和平德帝本人。秦王當年也不希望過于忠君愛國的靖安侯府領兵摻和,所以讓石沒羽去給靖安侯下藥。
當時的靖安侯雲振庸,是石沒羽的師姐桑榆晚的丈夫。桑榆晚和石沒羽師姐弟雖然出師後聚少離多,但感情深厚,雲振庸愛屋及烏,對石沒羽十分和氣,自然不會拒絕石沒羽相邀喝酒。
秦王也沒讓石沒羽給雲振庸下毒,只是下了點能讓雲振庸內息紊亂、昏睡一段時日的藥罷了——當然,其實說白了也是一種毒,但投放的目的和份量,的确和尋常說到下毒時不一樣,秦王那時的确沒想讓雲振庸死。
但預料之外的是,陳家和秦王分別給雲振庸下的藥相隔時間太近,又藥效相沖,成了劇毒。他和石沒羽喝完酒沒過一個時辰,就吐血不止然後失去了意識。
彼時桑榆晚身懷六甲,和雲振庸的第二個孩子即将出世。
她為丈夫診斷後,好消息是雖然還沒查出雲振庸是如何中毒的,但她知道如何解。壞消息是雲振庸情況危急,而解藥所需藥材在南姜深山裏,她與師傅師弟游歷在外時曾見過那嬌貴的藥材,找得到,但她懷孕行走不便。
托別人去只怕難以找到那深山之處,而且那藥材難摘難保存,非得有經驗之人去才行。偏偏師傅隐居避世、不知去向,師弟石沒羽也是來無影去無蹤、一封信往往兩三個月才有回音的。
桑榆晚分別給師傅和師弟去了信,等了一天果不其然沒有回音後,她看着臉上黑氣彌漫的雲振庸,選擇了托着還差一月左右就要臨盆的身體親自前往南姜。
桑榆晚啓程當日,正好是平德帝和陳家掀起內亂的日子。第四日找到所需藥材準備回程之時,正是內亂被攝政王壓制、陳家起兵叛逃并勾連南姜勢力割據陵江以南的日子,而這局勢變動,讓桑榆晚回程之路更為艱難,彼時不論是南姜還是大宛陵江以南的地域都分外戒嚴。
桑榆晚來去共七日取回了藥材,因過于奔波和心緒憂慮,在第五日時腹中發動、孩子早産。
她帶着一路風霜血淚、給雲振庸解毒救命的藥材和早産下氣息微弱的幼子回到靖節軍駐紮之地,嚼着提氣的草藥為幼子施針吊命,然後只能把幼子暫時托付給當時随軍、也不過才五歲的長子雲清寒和後勤兵,自己繼續給丈夫、也是大宛的靖安侯雲振庸制解藥。
有了解藥,雲振庸次日醒了,桑榆晚只來得及把自己在南姜境內和陵江以南看到的一些當前情況告訴他,然後她昏迷了過去。
剛醒過來的雲振庸面對着亂局,來不及休養,來不及看看剛出生的幼子、安撫驚惶的長子,只能匆忙把暈倒的妻子安放在床榻上,然後自己強撐着身體披上甲胄。
此後兩年硝煙裏,雲振庸和桑榆晚都沒能好好休養過,兩人從前格外康健的體魄經此內裏虛耗難填。
平德二十一年,打了兩年,雖然大宛不承認但陳家也的确自立為穎了,國策本就重文輕武的大宛朝廷不想打了,秦王也是這個意思。
但雲振庸看着陵江以南被占據的城池幾度嘔血,那降旗怎麽都打不出來。
于是,秦王吩咐石沒羽向桑榆晚下毒——自從兩年前雲振庸中過毒,以致軍中群龍無首、軍機延誤,還錯過了陳家謀反最初最要緊的那幾日平定良機後,雲振庸的飲食就格外小心仔細了,而且當時戰線吃緊,就算是石沒羽這個師弟還沒被懷疑,也不适合再去找雲振庸閑聊吃喝。
所以秦王選擇向桑榆晚下毒。
桑榆晚自己是醫毒聖手,在這方面反倒沒那麽警惕,石沒羽接近她也容易。而她出事後,雲振庸必然心緒受損,前線也少了聖手神醫、局面必然更加艱難,屆時再強令雲振庸止戈停戰,他應該就沒那麽堅持得下去了。
其實,關于兩年前雲振庸中毒之事,桑榆晚和他事後複盤過,也當真懷疑過師弟石沒羽。
可石沒羽五歲時就和桑榆晚、封雁秋在一起了,此後十幾年都一步未離地勤學苦練,雖然出師後神出鬼沒得很,但這不正說明他難受約束嗎,有什麽緣由給雲振庸下毒呢?
有點懷疑,但又不想懷疑,且覺得沒有理由懷疑,總之在這麽複雜的情緒下,平德二十一年時石沒羽說想見見許久未見的師姐,桑榆晚還是見了他。
論醫毒,石沒羽不如桑榆晚。論武功,桑榆晚不如石沒羽。
論心狠涼薄,桑榆晚遠不如石沒羽。
在桑榆晚最壞的揣測裏,也不過就是兩年前的确是石沒羽不知出于什麽緣由給雲振庸下的毒,如今他要故技重施暗中下毒。
但沒想到,石沒羽竟是直接不顧撕破臉,在桑榆晚拒絕了他幫忙倒的茶水後,直接動武強行把毒藥塞進了桑榆晚的嘴裏。
當時桑榆晚和石沒羽都還在軍營裏,動靜引起了巡營将士的注意,石沒羽匆忙逃遁,桑榆晚吐出尚未完全吞咽的毒藥、以針灸封住部分血脈,但終究還是受到了毒素影響。
當日,桑榆晚和雲振庸遣人送長子雲清寒、幼子雲清曉回國都長陵,夫妻倆留守鶴城,半月後在宛穎交戰中以身殉節。
至此,大宛祭出降旗,宛穎、還有渾水摸魚的姜,三國之間戰事平定。
桑榆晚在死前寫了最後一封給師傅封雁秋的信,叮囑她若有朝一日再出世,莫要信石沒羽。
石沒羽在聽聞桑榆晚死訊後,也寫了一封信——或者是陳罪書——給封雁秋。
他說,他出身長陵,生母是早已墳頭草比人高的妓子……如果他生母死後能有墳頭的話,父不詳。他剛一歲,就被青樓的龜公送到了隔壁的南風館,也就是男妓館。
當時還在南風館裏摸爬滾打的秦王秦椒不過才十四歲,覺得他這無人看管的小孩可憐,便照拂了他幾年,石沒羽才平平安安、甚至沒挨打受餓地長到了五歲——嫖客的下限常人難以想象,在那種地方,不是年紀小就安全的。
但是接着秦椒就被好不容易攀附上、喜歡出宮游玩的永安帝帶回了宮,來不及告別,更沒法帶上石沒羽……雖然後來秦椒說,他就是不想帶個累贅一起而已,但石沒羽還是更願意相信秦椒當時是真的為難。
秦椒離開南風館後,石沒羽知道自己也得走,不然沒有好日子過,也再難見到秦椒。何況待在南風館裏有什麽前程呢,日後就算再見到了秦椒,又有什麽臉面相認呢?
所以石沒羽趁着南風館裏的人還沒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時悄悄溜了出去。他初次出南風館,在偌大的長陵城裏迷了路,卻又運氣還不錯,在南風館的人發現他不見追出來時,逃跑間順利躲進了碼頭邊的一艘貨船裏。
貨船南下,橫渡陵江,把他送到了南邊,他成了一個小乞丐,饑寒交迫、病得快死時,遇到了封雁秋和桑榆晚。
數年後,他離開師傅師姐,回到長陵城,站到了已經是攝政王的秦椒面前。
秦王聽他敘舊,而後回憶了一番,說:“啊,本王想起來了,當年本王假裝讀書人,‘精感石沒羽,豈雲憚險艱’,這樣給你取的名姓,是吧?”
石沒羽其實想糾正他,說不是,那時秦椒最煩要在嫖客面前裝讀過書,給他取這名是因為:“你都四歲了,總被小孩小孩的叫也不好,但跟我姓不行啊,我可不想讓別人以為你是我兒子,我這年紀輕輕的。”
“哎,我聽龜公說過,你娘好像姓石吧,你反正沒爹,跟你娘姓得了,叫什麽呢……”
南風館後院裏養的雞正好病沒了羽毛,秦椒一拍手,樂道:“就叫沒羽吧!”
“石沒羽……哎,這名字好像也太随便了點,這樣吧,我看書上說沒有的‘沒’和淹沒的‘沒’是一個字,你名字裏這字就念後面這個音吧。怎麽樣,我厲害吧?像不像個書生?你說那些來嫖的是不是有病啊,脫衣服的事非要扯幾句詩詞,搞得多高雅似的……”
多年後重逢,秦王煞有其事地扯了句詩來給他的名字安出處,石沒羽到底沒有糾正他,只點頭認了。
此後,石沒羽成了秦王身邊的一塊木頭、一座假山、一條走狗。
後來他給封雁秋的那封陳罪書上說:“師傅,我的命不屬于我自己,秦王殿下能定我生死之外,唯有您能。您來找我給師姐償命之前,我這條命是秦王的。”
似乎還挺有生死置之度外的義薄雲天。
封雁秋覺得,自己六十五歲時雙腿殘廢,但此後還能茍活十五年至今,都要托她這個好徒弟夠狼心狗肺、氣得她死了都要爬出墓穴,要把他按到畜生道去。
……可她畢竟是雙腿廢了,人也老了,總不能真爬着到孽徒面前去吧。
所以年幼的應津亭锲而不舍地在地宮外“敲門”,想要拜她為師時,封雁秋放了他進地宮。
看着當時五歲的應津亭,封雁秋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和五歲的孩子有什麽孽緣,她收桑榆晚和石沒羽時,兩人也都是五歲。
不過收徒這事實在有了心理障礙,封雁秋也不确定自己還能活多久,所以她沒有收應津亭為徒,只讓他叫自己前輩,與他做交易。
應津亭可以自行翻看地宮內的各類典籍、使用裏面的兵器藥材,有不懂的可以問封雁秋,而封雁秋要他活着回到大宛,将來若是她還活着,就把秦王身邊那個叫石沒羽的人給她帶來,若是她已經死了,那就把石沒羽的骨血燒成灰化到陵江裏給她在天之靈看看。
“津亭倒是沒有違背當年的承諾。”封雁秋坐在船艙的窗邊,說完這些舊事,她的白發似乎都失去了一層光澤。
她看向雲清曉,問:“你祖母如今身體還好嗎?”
雲清曉正蹲在石沒羽的屍體旁邊,把腕上暗器裏剩下的銀針都給打在了已經沒氣息的石沒羽身上。暗器裏的銀針沒了,他就從石沒羽身上拔下來重新裝回去,雖然銀針射出後有點彎了,但還能将就用一用,總之繼續紮石沒羽。
應津亭把先前紮到他手臂上的那三根銀針遞給雲清曉,雲清曉看都沒看,不想搭理他。
聽到封雁秋的問題,雲清曉才擡眸,回答說:“祖母如今身體尚好,挺有精神的。不過我前幾個月失憶過,聽府上人說,祖母兩年前大病過一場,好在康複了。”
封雁秋點了點頭,嘆道:“年紀大了,偶爾病一場也不奇怪,沒事就好。我此番出來了了俗事,往後也再折騰不動了,當真要回地宮再不出了。不過,津亭,你身上那‘不成眠’的毒,若是來日尋着了解毒法子,倒可回地宮瞧瞧我死沒,沒死的話我也想看看。”
雲清曉微微一頓。
“不成眠”?
先前南下趕路途中,夜宿破敗客棧,他和應津亭同屋那晚,這家夥就特別矯情拗口地專門說過這三個字!
托應津亭的福,雲清曉現在是風吹草動都格外敏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