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應津亭的這個問題,雲清曉這晚沒有回答,他說着困了就回屋去了,應津亭噙着笑看着他的背影,并沒有窮追不舍。
翌日一早,應津亭沒走成,因為他準備告辭的時候,發現靖安侯府的府醫齊大夫過來了,說是雲清曉病了。
昨日午後先是被孫莫學下的藥折騰了一通,夜裏又出去一趟,雖然揍了罪魁禍首讓雲清曉心情舒暢,但畢竟是奔波還吹了風,一覺睡病了對雲清曉這身子骨來說倒也不奇怪。
靖安侯府上其他人雖然不知道孫莫學下藥那回事,但對雲清曉突然病了的情況并不算很緊張,畢竟只是風寒發熱,齊大夫得心應手。
但病情雖然不緊張,也并不妨礙雲清寒遷怒,雖然知道揍孫莫學是雲清曉的意思、某種程度上應津亭只能算是侍衛打手,但雲清寒覺得就是這人把雲清曉深更半夜帶出去,結果讓人病了。
——至于他自己其實事先也知道雲清曉要出門但最終并未阻攔的事,雲清寒毫不客氣地忽略了。
“陛下還是回宮去吧,免得在舍弟院子裏過了病氣,臣擔待不起。”雲清寒下逐客令。
應津亭不慌不忙:“清曉還沒醒,他醒了朕自會離開,還是靖安侯府上朕留不得?”
雲清寒冷笑。
“清曉怎麽樣了?”一道老邁但精氣神尚算充足的聲音随着腳步傳進來,是老太君過來了。
雲清寒臉上冷意轉瞬退去,上前攙扶:“祖母,您特意來做什麽,那小子自己大半夜跑出去玩,吃頓教訓也是活該……也沒什麽事,齊大夫說燒得不厲害,要不了中午就能好。”
老太君點了點頭:“那便好。”
然後她看向了同樣站在院子裏的應津亭:“老身聽府裏人說似是陛下在清曉院子裏,所以過來見個禮……”
“老太君言重了。”應津亭連忙上前扶住她的另一邊手,沒敢受半分禮。
雲清寒看了眼雲清曉寝卧房門的方向,對老太君說:“祖母,我送您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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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君點了點頭,又看了眼應津亭,還未開口,應津亭已經笑道:“您不便費心,晚輩臉皮厚,在此自便。”
老太君略微一頓,和藹笑了笑。
出了其雱院,老太君拍了拍雲清寒攙扶着她的手:“我方才聽人說,你似與陛下不大和氣?”
雲清寒嘆了聲氣:“您別擔心,不是什麽正經矛盾,只是我覺着清曉與陛下走得太近,總有些憂心。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想明白過陛下為何突然接近清曉,偏偏清曉似是把人當了能交底的,說着不來往了,不知怎麽又有了牽扯……”
“清曉啊,雖然确實行事不穩重,但他從小到大就沒結交過品性不堪的朋友。”老太君寬慰說,“若你憂心無用,不若且信清曉的眼光,別操心了。”
雲清寒颔首:“是,我知道了。說多了他也嫌煩,暫且觀望着吧。”
送老太君回了她的院子,雲清寒本欲告退,但遲疑過後,還是一邊跪下一邊開了口:“祖母,有一些本應早告訴您的事情,此前我擅自做主未曾讓您知道……”
……
雲清曉午前退燒醒了,但仍然渾身乏累懶得起身。
看到應津亭還在,雲清曉有點意外:“你不是說一早就回宮嗎?”
應津亭當着劍霜和劍刃的面,伸手摸了摸雲清曉的額頭:“你病了,我當然要等你醒來确認你沒事了才能走,不然多有損我體貼的好面貌,不是嗎?”
雲清曉:“……你什麽時候體貼過?”
趁着雲清寒還沒過來,雲清曉抓緊把應津亭趕走了,他這會兒腦子不夠清醒,可不想聽他哥和應津亭扯頭花。
應津亭見雲清曉退了燒,的确沒什麽大事了的模樣,便也沒再逗留,離開靖安侯府回了宮。
雲清曉繼續懶洋洋休養了一天,第二天傍晚覺得精神大好了,才和祖母兄長一起用膳。
晚膳吃完,老太君把兩個孫子留了下來,遣退了仆從,單獨和他們談話。
“你們倆年紀都不小了,清寒穩重、早已能獨當一面,清曉我雖偶爾發愁你仍是孩童習性,但到底也并未真當你還是個孩子,再過一年多都要及冠了,還把你當孩子的話,這話說出去多叫人笑話。而且這家裏有清寒在,你們兄弟倆感情好,我沒什麽可不放心的。”
老太君接着直言道:“昨日清寒把清曉你在陵江所見所聞,都與我說了,我輾轉難眠,今日又躊躇了一個白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回玉章山地宮去。”
雲清曉怔愣,扭過頭看向雲清寒,又看了看祖母。
老太君微微擡目,回憶着往事:“我這師姐、你們封老前輩她性子固執,說一不二,但其實我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說起頑固來指不定比她還厲害,偏又沒她坦率,多了些瞻前顧後優柔寡斷。”
“當年她說從此與我南北不複相見,我雖當時并未攔得下她,但實則心裏清楚,我那時若願意放棄在長陵的一切去尋她,她只會欣喜,并不會當真一次不合便斷情絕義。”
“可我那時放不下顧及的一切,不光是已經由當時陛下親賜的婚事,還有那時剛随我從戰場回來的女軍們,我還沒來得及安置好她們。”
“可不論如何,當時就是我舍下了師姐她,違背了我們離開玉章山時說過的話。後來我就更多‘放不下’了,有了你們爹這個孩子,再後來你們祖父壯年辭世,我得幫着你們爹接手靖節軍,等軍中穩當下來,手握軍權的靖安侯府總不能沒人在國都讓朝廷安心,我便回到長陵,再也沒離開過……”
聽到這裏,沉默至此的雲清寒想要開口,被老太君擡擡手壓了下去:“不急,我先慢慢說完。”
“這些年,我不是沒想過師姐,但當年是我背棄了她,又這麽多年過去,以她的性子,我想她早就真的放下、不願意再被故人舊事牽絆,我也沒臉再去求和。”
“可此番聽了她的消息,還有她和阿晚、也就是你們娘親的關系,我才明白,她若是不肯再和我有半分牽扯,當年估摸是不會同意阿晚和你們爹的婚事的……這些年,是我太畏縮了。”
“她既已回了玉章山,我也該回去才是。都道落葉歸根,我也是這把年紀了。”
雲清寒和雲清曉聽得出祖母意中堅定,便只問她打算何時動身。
老太君——任纖宜笑了笑:“明日吧,就不耽擱了。回到玉章山之後,若是你們封老前輩她還養着信鴿,那我就給你們送個信報聲安好,若你們沒接着我的信,也不必在意。”
雲清曉聞言有點急起來:“您這意思……不會是說您打算自己一個人走吧?”
“當然,我回玉章山,還帶着旁人伺候不成?那會叫你們封老前輩轟出來的。”任纖宜笑道。
雲清曉眉頭緊鎖。
“放心,祖母我雖然老了,但精氣神還不錯,回家而已,記得路,就不麻煩身邊的人跟着奔波了。”任纖宜道,“只是我院子裏伺候的那些老人,我走之後你們也要好好安置她們,算是替我這個祖母照料照料。”
“祖母……”雲清曉見他哥不說話,只好獨自着急,“我知道您身子骨好,這把年紀了但比我都強健,可我前兩個月剛從南邊回來,還沒過陵江呢就已經覺得山高水遠了,我知道一路上得走多久!何況玉章山雖然還在那兒,但那地方已經成南穎的了,您也說了,這麽多年沒再離開過長陵,那您沒見過南穎挨着玉章山建的皇宮,萬一路況變了怎麽辦?”
任纖宜和藹地看着雲清曉着急,難得老小孩似的逗趣道:“路況變了,那我當然随機應變。”
雲清曉無奈:“祖母,不是我想要阻攔您,只是……您前兩年還大病過一場,雖然吉人天相沒什麽事,但您要是真這麽單槍匹馬七老八十了出遠門,叫孫兒們怎麽放心啊……哥,你不說話還敲我頭!”
雲清寒放下手:“你這越說越随意,用的都是什麽詞?”
“這回清曉可沒說錯,祖母啊,的确是七老八十了,但真不用擔心,兩年前那回祖母本就是裝病,想逼你哥回來說清楚些事情罷了,其實這麽些年都身體好着呢,頭疼腦熱的次數比不上你三個月裏發作的回數。”任纖宜坦然道,“退一步來講,便是真折在了半途,那也是我自己沒用,不過出身江湖死在江湖,倒也仍是落葉歸根,用不着傷感。”
“呸呸呸!老言無忌老言無忌——您好着呢,長命一百二十歲!”雲清曉呸完了,才咦了聲,“您沒生過大病啊?”
雲清寒輕嘆:“這事怪我。不過兩年前那時其實并未瞞你,怕你着急,所以大體告訴過你祖母并沒事,只是你如今失憶不記得了。當時……”
當時雲清寒剛前往鶴城駐守了一年,正式接管祖輩留下的靖節軍也就那點光景,相比之下他在軍中的威嚴其實遠不如他祖母襄宜郡主,即便任纖宜也多年未曾親臨過靖節軍中了。
此般前提下,任纖宜收到了來自靖節軍一個老将領隐晦地求疑,從而得知了雲清寒接管靖節軍後有一些不那麽像個……本分武官的小動作,等閑瞧着倒也不算怪異,唯有人在軍中離得近又資歷老見識多的幾個老将覺着不太對,想着多少跟襄宜郡主通個氣。
兒子雲振庸和兒媳桑榆晚英年早逝,也是任纖宜心頭大恸,但她當時人遠離沙場前線,後來雲清寒也沒把疑點告訴過她,所以她并不知道秦王對兒子兒媳夫婦倆下的黑手。
不過雖然不知內情,任纖宜還是八九不離十地猜到雲清寒大抵是出于對朝廷的怨憤。她憂心面上雲淡風輕的雲清寒會莽撞,帶着靖節軍一起遭禍,所以想和雲清寒分說清楚。偏偏當時雲清寒一門心思在軍中,也是怕祖母阻攔他,所以不肯回任纖宜的家書。
任纖宜沒辦法,索性裝病,時隔數十年拾掇起了曾經學過但都開始記不大清的一點醫理毒術,騙過了府醫和宮中太醫,成功把雲清寒吓唬了回來。
不過當年聽了雲清寒的說辭,任纖宜選擇了相信這個長孫的穩重。
如今想來,任纖宜不禁苦笑了聲:“你們爹娘,歸根究底還是死在了戰場上,雖然沒遇到明君,但為國捐軀,死得其所……過去那些年,我一直是這麽寬慰自己的,也沒別的力氣想更多,覺得看着你們倆好好長大便也夠了。”
“未曾想到,秦王不僅僅是在朝中施壓,還命人親自下手……偏偏他們不僅僅是戰死沙場,叫人越想越覺得委屈。”
這也是任纖宜徹底放手,決定回玉章山去的原因之一——過去她不是沒想過回玉章山看看,畢竟若是看到了師姐回去了,那就說明師姐還是願意和她再重逢的,并不像當年訣別時那樣堅持“不複相見也不回地宮”。
可總是有許多牽絆,其中之一便是放心不下雲清寒,最開始是因為他還沒有接管靖節軍,但接管了之後她更擔心了。雖然雲清寒說對靖節軍的調動只是出于自保心态、并不會不顧大宛太平,但任纖宜總是憂心忡忡。
不過事到如今,不管雲清寒究竟是打算做什麽,任纖宜都不想幹涉了,随他去吧,她也放松下來,回玉章山去。
若是雲清寒真打算有朝一日起事,她這老骨頭怕成了拖累,而且只有她沒了消息,靖節軍裏那些老将才能全然地聽從雲清寒命令行事,不會想着要越過雲清寒找襄宜郡主求個安心,雲清寒也不用顧慮如何處置那些說大了可以算是有違軍紀的老将。
見任纖宜還是堅持要獨自啓程,雲清曉尋思着說:“我哥這靖安侯不能突然離開長陵,但我能啊。要不我帶着人陪您去吧,确認您平安抵達了,我再把同行的仆從侍衛都帶回來,不留下給您添麻煩,好不好嘛,祖母?”
任纖宜把雲清曉喚到近前,握着他的手輕輕拍了拍:“你可別給我添亂,你要是同行,我還得操心你會不會病路上。而且……清曉,你得留下跟着你哥,若是連你都不在,祖母怕你哥沒點顧忌,連他自己都不愛惜。”
雲清曉一愣。
雲清寒笑了笑:“祖母,您還說不把清曉當孩子,我聽着倒覺得您連我都當孩童一般放心不下。清曉,你不是說陛下那幾個影衛也是在地宮長大的嗎,他們與封老前輩相熟,本也會來往地宮,可否請陛下派人護送祖母回去?”
雲清曉眼睛一亮:“對啊!我問問他去!”
任纖宜還是堅持:“不論是人情還是利益都難償還,不必特意如此。”
“祖母,不是我們嫌您老了才放心不下您,這但凡家人出行,不論哪個年紀,誰放心得下讓人獨自出門去?先前我南下玩,那麽多人一起走,您都還不放心我呢,所以您也體諒一下,我和哥肯定不能由着您獨自走的。”雲清曉眼巴巴地看着他祖母。
任纖宜忍俊不禁。
雲清曉也笑:“您瞧,我哥可看不慣我和陛下有往來了,但為了您都主動讓我去問陛下,您就遂了我們的意吧!”
雲清寒冷笑了聲,沒方才那麽客氣了:“陛下說到底受封老前輩教養,祖母是封老前輩的師妹,我們的娘是封老前輩的徒弟、也管祖母叫娘,陛下他雖然為封老前輩嫌棄、沒有師徒之名,但盡孝派人送祖母回玉章山一趟,也不算為難他吧?”
“是是是,我問問他去。”雲清曉笑眯眯道。
雲清寒盯着他:“你怎麽問?”
雲清曉理所當然道:“進宮問啊,難不成還飛鴿傳書啊?祖母,您明天別急着一早走,我天亮了就進宮去找陛下,若是他派得開影衛,估摸着也遲不了多久。”
雖然靠着兩人之間那巫蠱之術的影響,他甚至可以讓應津亭自己出宮來見他,但雲清曉尋思着托人辦事還是自己去見為好。
任纖宜最終颔首:“好,那我在家等等。不過不用強求,若是陛下那邊人手不足空不開,就不要為難人家。”
雲清曉:“放心,祖母,我知道分寸的。”
當着祖母和大哥的面,雲清曉提起應津亭時十分自然,但回到其雱院後,雲清曉越想越糾結。
明天早上進宮去見到了應津亭,說完正經事就走,是不是不太合适?可若是閑扯旁的,以他和應津亭如今的氛圍,似乎也不太合适……
正尋思着,雲清曉突然聽到窗戶被推動的聲響。
劍霜和劍刃也都探頭看去——還沒太晚,雲清曉沒睡覺,他們倆也就還在屋裏——然後兩人齊齊臉色變得古怪,因為他們看到當今陛下應津亭大門不走,剛從窗戶外面進到了屋裏。
雲清曉:“……”
應津亭噙着笑意看他:“好久不見。”
滿打滿算也就一天半。
雲清曉先讓劍霜和劍刃出去了,然後不确定地問:“是我又說了什麽話影響到你了嗎?”
應津亭搖搖頭:“這回沒有,但我不是說過嗎,清曉,我會再來找你談情說愛的。”
雲清曉啞然。
誰家談情說愛走窗戶啊!這還是正經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