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交心

第026章 交心

并非久病都能成醫。

很多自小罹患病症的人, 病情已經融入他們的生活中,久病反而會令他們失去心氣。

治療與否都是這樣,死不掉, 也活不好。

病情輕一些的人,日子過着過着就忘了治療, 吃藥不及時,遵守醫囑不嚴格,漸漸就被疾病撕開一個口子。

病情重一點的人, 身體每時每刻都會提醒他們, 你是病人,你要注意, 但這種提醒又會令人失去希望。

常年吃藥的人怎麽會不損傷肝腎,年輕的時候不顯,一年兩年,五年十年, 延展到一生的維度,二十年, 三十年, 你的身體經受得住終身服藥麽?

很多人就在半路上走丢了。

趙琪就是明顯的例子。

她的腺體發育過快, 小時候不明顯,十六歲初露端倪, 卻因為從小養成的生活習慣,受不了病人的日常起居。

十六歲的小姑娘愛吃甜食沒什麽不好,可壞就壞在她已經失去了自由選擇食物、充分滿足食欲的權利,但她卻遠遠還沒有接受這個現實。

而另外的例子, 自殺的omega,則是自己交友不慎, 多次标記、多次清洗,加上運氣不好,腺體割除後引發并發症,生理性嚴重抑郁,釀成悲劇。

華榆學的就是這方面的知識,臨床這些年,見過的例子數不勝數,怎麽會不理解衛音現在的狀态?

往淺裏說,衛音只不過想做一個不麻煩別人的正常人,這完全基于她純善溫柔的本性,不想欠華榆的錢,便上門伺候她還債,恪守保姆的本分,你對她的好她都會記在心裏,所以衛音不願意花費太多精力在照顧自己上面,那樣會顯得她金貴、矯情,這兩種東西是她在社會裏刨食求存最不能要的。

往深裏說,衛音十七歲就沒了母親,世界上有很多種母親,有好有壞,有恩有仇,但對衛音來說,母親是慈母,是她的依戀和港灣,是她十七年的摯愛,以往都是母親照顧她的病,提醒她吃飯穿衣、定期檢查,母親走後,她只能一個人遲鈍地、緩慢地将這些事情接過來。

照顧好自己,這是多麽難的一件事。

不是難在“照顧”二字上,而是想起以後沒有母親了,這些事情只能她一個人去做,以往一句“媽媽我頭疼”就能投進母親懷裏撒嬌,再也不用管後面的事情,有人會給你喂藥,做你愛吃的東西,噓寒問暖,可以後這一切都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前後對比,失去母親的悲傷融入她生活各種細節裏,實在很難令人提振精神。

這些華榆都明白,比衛音還要明白,所以華榆很心疼,也很難過。

但所有加在一起,都不是衛音任由自己生病的理由。

她既然萎靡不振、毫不在乎自己的身體,華榆就得給她一劑猛藥。

趨利避害是人性本能,她怕了,就會上心。

衛音受到嚴重驚訝,被華榆帶回辦公室後,還處于恍惚狀态。

華榆并不想把她吓成這樣,但明顯只有這樣,衛音才能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華榆,華榆……”衛音一路抓緊華榆的衣服,下巴幾乎要縮到鎖骨,死死貼在華榆身後。

她就像一個受驚後瘋狂掙紮的小貓,又因太過恐懼,連喊都喊不出來,只想找個安全的角落縮起來。

華榆反手摸了一把她的手臂,把人拽到身前,撫摸她的後背,用順毛的動作輕聲說:“深呼吸,跟着我做,呼、吸。”

衛音全身都在不明顯的顫抖,跟做好幾次才把情緒調整過來。

“別怕,你現在是安全的。”華榆的聲音和緩清亮,一下一下貼在衛音耳邊安慰。

衛音吸了吸鼻子,擡起發紅的眼睛,小聲說:“我好了。”

華榆捏着衛音的手腕,探查她的脈搏,确認她真的冷靜下來。

“我去趟病房,”華榆把她推進辦公室,按進沙發,給她塞了一杯熱水,彎下腰輕聲說,“你在這裏,隔一會兒喝口水,什麽都不要想,把這杯水喝光。”

衛音就像說一句動一下的木偶,華榆說什麽她做什麽,按照她的要求,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水,漸漸的,那股恐懼已經失去了最開始的威力。

水喝完了,衛音捧着杯子發呆,心裏又委屈又覺得茫然。

華醫生怎麽這樣,太冷,也太狠,和她之前見過的都不一樣……不過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預料,當時自己要跟她回家,她也是那樣的眼神。

深邃,冷淡,不起一絲波瀾。

這就是華醫生的本性麽。

可衛音還是能從華榆這劑猛藥裏,咂摸到絲絲縷縷的安全感。

這都是為了她。

她已經沒了老媽,沒娘的孩子沒人管教,華醫生這算是在……管教她麽。

很多人都說衛音溫順、聽話,乖巧又懂事,但她自己不覺得,她總認為自己不夠活潑,不夠熨帖,遲鈍木讷。

華榆也是這樣看自己的麽。

心裏亂七八糟的念頭像是一團亂麻,找不到源頭那條線,也沒辦法梳理個先來後到、邏輯清晰,衛音幹脆洩了氣,不再胡思亂想。

總歸,華醫生是不會害她的。

過一會兒,華榆拿了一堆繳費單過來,推門對她招手:“來,做檢查。”

衛音二話不說跟上去。

華榆帶她做了腺體成套檢查,等待檢查過程中,衛音回到房間,鑽到沙發上,用外套把自己裹起來。

“華醫生,”衛音聲如蚊吶,帶着不爽快,“你對所有的病人,都這樣教育麽。”

華榆正在刷新檢查頁面,頭也不擡道:“有意見?”

衛音小聲:“不敢。”

華榆輕笑一聲,衛音的情緒已經自我恢複了,剛才做檢查的時候也沒再害怕,華榆便恢複了以往的溝通模式。

“對別的病人,我會勸他們轉院,”華榆輕淡的聲音響起,專業理智,好似不近人情,“只要不是我的病人,怎麽作都不關我的事。”

衛音愣頭愣腦“哦”了一聲,幸虧她被華醫生撿到了。

衛音恍惚着繼續問:“趙琪的情況還好嗎?”

華榆說:“我不是她的主治醫生,不确定具體情況。”

“那按照你的專業判斷,”衛音爬起來,雙手搭在沙發靠背,頭露出來,看向華榆,追問道,“趙琪現在還好嗎?有治愈的希望嗎?她怎麽突然嚴重了?”

“這麽多問題,”華榆笑了笑說,“你讓我回答哪一個?”

衛音有些着急:“随便挑一個。”

“不太好,不好說,不知道,”華榆給出三不回答,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到衛音臉上,聲音一如既往沒什麽起伏,“她是早衰,你之前看她外表感覺不出來,但內在器官已經老化,需要更精心的維持,小孩心态愛玩貪吃,控制不住就會惡化。”

衛音很憐憫她:“她明明才十六歲。”

“你的媽媽把你照顧得很好,”華榆順口說,“不然你十六歲的狀态不一定比她好。”

衛音沒說話。

氣氛安靜下來。

華榆點擊鼠标的手指停下,半晌,輕聲說:“抱歉。”

“沒什麽,”衛音縮回沙發,聲音悶悶的,“老媽自己就有腺體方面的疾病,她知道怎麽照顧好我。我只是…有點想她。”

衛音媽媽的事情,華榆知道一些,從衛音零碎的敘述中,能推斷她媽媽應該是信息素缺乏,和衛音的情況很像,但比衛音要差很多。

畢竟沒有從小得到治療,所以只把衛音帶到十七歲,還不到四十就死了。

華榆回過味來,之前暫時丢到腦後的事浮現腦海。

跷跷板有一頭被徹底解決,另一頭就砸了下來。

“在墓園對你發火,我也有不對,”華榆開口,語氣誠懇認真,“沒有體諒你的心情,也沒有顧忌到你當時的情緒,抱歉。”

衛音縮在外套裏,忽然露出一個腦袋:“!?”

“我可能有點,不近人情,”華榆說得很慢,有點難以齒啓,“說話做事,有時會顧不上體諒他人的情緒,所以為之前和以後可能出現的情況,先對你說聲對不起。”

衛音急忙坐起來,她不是這個意思。

華榆沒等她開口就繼續道:“你不用否認,這個問題,從小到大都有人對我說。小時候的玩伴,長大後的導師,還有醫院的主任和領導,都當面提過。”

“真的,華醫生,我沒感覺你脾氣差,”衛音當真從來沒往那個方向想過,“你對我特別好。”

華榆似乎有被安慰到,嘴唇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不過我也不會改的。”

衛音:“啊,不改…挺好。”

華醫生總是不按常理出牌……但是,望着華榆的臉,俏麗優容,從眼角眉梢傾斜出的笑意讓她整個人神采奕奕,像是最聰慧耀眼的天鵝,本來就不該受到任何指責,也不會因為別人更改自己飛行的方向,這樣的她很有魅力。

“你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華榆打斷她的思緒,擡手道,“過來看。”

衛音走過去,華榆指着每個指标跟她解釋,還有拍的CT和彩超。

“指标都在正常值附近,有的偏低或偏高,但都算正常,”華榆說,“這個指标是特異性指标,必須降到正常範圍內。這個不用管,比正常值多兩倍都沒事。”

衛音看得無比認真,時不時點頭,嗯嗯應和,生怕華榆再來一句“你态度有問題”。

“結論是什麽呀,”衛音仔細看過每一個報告單,“算變好還是變壞?”

華榆笑容輕松,身子往後一躺,雙手放在腦後。

在衛音緊張的注視下,華榆緩緩說出兩個字:“很好。”

早上給衛音觸診,她就有感覺了,腺體發熱脹大,是個好現象,說明正在恢複。

衛音情不自禁,望着華榆臉上輕松的神色,自己也笑了:“華醫生照顧得好。”

華榆擡手,虛虛按在衛音脖頸後,柔聲道:“不,是你媽媽把你的底子養得很好。”

衛音的情況比很多人都要好,要不是這兩年吃的不好,體重降到正常值以下,腺體不會惡化。

大學時,衛音多次去醫院檢查都是華榆陪着,華榆對衛音的體性了如指掌,住院後又親自帶着,衛音喝的營養劑裏她添了不少特效藥,做飯也是按照清淡營養來,情況好轉是意料之中。

“謝謝謝謝,”衛音嘴笨,不知道怎麽表達感謝,她現在的情緒很撕裂,一半在為趙琪和自殺的omega難過,一半又因為自己病情好轉而開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這次,衛音說得真心實意。

不只是華榆的态度感染了她,還有血淋淋的例子擺在面前,她這次是真的記在心上,就算華醫生不管了她也會好好保養身體……不行,放棄這個假設。

華榆見她這樣乖順,語氣不由自主更溫和,想了想道:“趙琪是你出院那天偷溜出去的,她年紀小,忍耐力和自控力差,見你出院就求媽媽帶她出去。她媽媽心疼女兒,以為她只是想去散散心,沒想到她一出院就溜了,跑到火鍋店大吃特吃,當天晚上就按了急救。”

“人吃飯是天經地義,怎麽會因為一頓飯惡化成這樣,”衛音不懂這些,只覺得殘忍,“她真的好可憐。”

“這就是腺體這種病的特殊之處,”華榆提起也覺得喪氣,“腺體與身體的影響與勾連,每個人都不一樣,我們憑經驗判斷趙琪的血糖會影響腺體,但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就像自殺的omega,誰也不知道他的腺體割除後,會影響大腦激素的分泌,導致他生理性嚴重抑郁。”

衛音跟着嘆了口氣:“是啊。”

華榆擡眼,看了她幾秒,忽然一彈手上的檢查單:“不過你的,我知道。”

衛音:“??”

華榆笑而不語,等她把衛音的基因檢測報告研究透徹,沒準能找到治愈她的辦法。

衛音沒等來回答,見華榆笑了,她便也跟着笑。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楊茶推門進來:“華醫生,孫曉那邊來人,說想見見你。”

孫曉就是自殺的omega,因為他的腺體摘除手術是華榆做的,醫院害怕孫曉的家人鬧事,雖然手術前已經明确告知危險,但畢竟出了人命,在醫院工作的人都知道,這種事情但凡鬧起來,醫生都會吃虧。

但好在孫曉的父母都挺冷靜,冷靜到近乎冷漠,像是對不聽話的孩子終于死掉的解脫與麻木,只提出希望暫時把遺體留在醫院幾天,他們好準備葬禮。

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的孩子也會被嫌棄。

“孫曉的家人我都見過,”華榆邊往外走邊說,“這次來的是誰?”

楊茶搖了搖頭:“一個女alpha,挺年輕,不是他的家人。”

兩人還沒走到門口,那人便出現了。

那是一個穿着大衣,戴着墨鏡的年輕alpha,她雙手抱在懷裏,長發披散,語氣沙啞地開了口:“你好。”

不請自來,楊茶有點緊張:“華醫生,我不知道她跟過來。”

華榆沒說什麽,讓楊茶先出去。

“你是?”華榆問。

alpha摘掉墨鏡,露出眼底的青黑,她似乎一整天水米未進,有種萦繞不去的蕭條感。

“我是曉曉的第一個alpha。”女人的聲音很低,回憶時神态卻很溫柔。

華榆沒有說話,她不知道女人的來意,卻知道孫曉的腺體情況,他明顯是被标記多次,又多次清洗,導致腺體嚴重損傷,不得不切除,最後死亡。

準确來說,就是這些标記他的alpha害死他。

但直覺讓她沒有出聲,面前的alpha和那些人不同。

那是一種很眷戀的語氣:“他怕疼,嬌氣,喜歡新鮮感,追求刺激。發情時故意騙我去他家……标記他之後,我向他求婚,他卻拒絕了。”

“……後來,他談過很多段戀愛,我一直以為是我的表現不夠好,才沒能讓他滿意,”女人的目光帶着幾分痛苦,她看向華榆,目光尋求着什麽,“你是醫生,你檢查過他的屍體,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患有抑郁,回避型依戀,一直都在自我掙紮自我折磨。”

華榆抿唇不言。

女人幾乎是用疼惜與愛憐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的,但她的想象與猜測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支撐。

“我只負責手術,”華榆聲音低了些,“我們是分化科,盡管注意到了患者的精神狀态,也無法給出專業判斷……尤其是他過去的情況。”

女人沉默半晌,忽然看向衛音。

“這是你的omega吧,”女人說,“模樣很乖。”

躲在沙發後面露出一個頭的衛音:QAQ。

華榆蹙眉,側身擋住女人的視線。

女人聲音越來越低:“我很後悔,如果當初追緊他就好了。”

“如果沒撒手,不給他自由,不讓他說走就走就好了。”

“起碼有我照看着,他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真傻,當時怎麽就信了他的話。”

華榆眼神顫了顫,垂下視線。

這種滋味,她感同身受。

這時候,衛音弱弱道:“你好,我感覺不是這樣。”

女人盯着衛音。

衛音咽了咽喉嚨,她能感覺到氣氛壓抑,努力回憶道:“他曾經自殺過,口裏喊的是‘沒有腺體ta就更不會理我了’,據他回憶,他的上一任是個男人,我們都以為是個男alpha,說不準他知道具體情況。”

女人眼中霎時露出疑惑的恨意:“不可能,他不喜歡男人。”

衛音撓頭:“那就不知道了,他精神狀态不好,大概率和他的前任有關,我感覺是被PUA了。”

“我這裏有他前任的聯系方式,可以給你,”華榆開了口,“也許你們之間有誤會,也許他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想去查去了解,随你。”

華榆此時看她,心中也覺幾分可憐。

過往的愛人在醫院吊死,又在死前經歷了那麽多煎熬與掙紮,她又悔恨又不解,想把這些都給出一個解釋,弄個明白,還個公道。

孫曉已死,華榆沒有必要替他保管前任的信息。

女人接過華榆遞來的紙張,低低道了聲謝。

轉身離開時,她又回過頭,沖衛音微笑了一下。

“照顧好你的omega,別讓她走丢了。”

華榆在心中默默回應,她會的。

氣氛因為女人的到來而變得沉重。

“彼此相愛的人也會走失。”衛音趴在沙發靠背,若有所思。

華榆走過去,屈指彈她的額頭:“別亂想。”

華榆要忙工作,她從打印機裏抽出幾張A4紙,和鉛筆一起放在衛音面前的小茶幾上:“沒事畫會兒畫,等我忙完,一起去吃飯。”

衛音捂着額頭坐好:“哦。”

華醫生真的很忙,衛音畫畫的功夫,有四五個病人推開她的門,楊茶她們過一會兒就要來一趟。

“華醫生,下午排的這兩臺手術……”

衛音落筆,沙沙摩擦在紙面上,她聽着華榆鎮定從容的解答,不慌不忙,卻井然有序,下筆更加精準。

不一會兒,紙張上勾勒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孔雀,并一只小天鵝。

衛音端詳一會兒,給孔雀加了個王冠,給天鵝加了一根炸起來的羽毛。

然後盯着自己的畫傻笑。

“我直接進來了,”門口傳來一道女聲,是許鴉青,她瞅見衛音,眼前一亮,“小美女,是你?!”

衛音認出來這是華榆的表妹,沖她打招呼:“你好。”

許鴉青:“你好你好你好。”

華榆瞥她一眼:“你來幹什麽?”

“找你約飯啊,我昨天就和你說了!”許鴉青一臉震驚,“上次可是你拜托我的事。”

華榆想起來她的确拜托許鴉青一件事,還挺重要,便沒再開口。

許鴉青注意到衛音手上的畫:“這是你畫的?”

衛音點頭。

許鴉青有點吃驚,拿起來:“我可以看看嘛?”

衛音:“随意。”

許鴉青越看越驚奇,她是藝術生,能一眼看出這幅畫的技藝純熟,最重要的是傳神,靈動有型。

“你是學畫畫的?”許鴉青問。

衛音咧嘴笑起來:“不是,我大學學的護理。”

“那你從小就畫畫?”

衛音想了想:“算是吧,樓上住了個阿姨,教我做陶藝,順便學了點畫畫。”

許鴉青點點頭,深思道:“怪不得。”

許鴉青放下畫紙:“我們去吃飯,你也一起來吧?”

“你們聊你們的,”衛音婉拒,“我回家。”

許鴉青明顯找華榆有事,她這個眼色還是有的。

“沒關系,小事,”許鴉青擺了擺手,“你不去那我就不約華榆了,看你在我才請客的。”

衛音歪了歪頭:“為什麽?我們很熟嘛。”

許鴉青噎了一下:“以後會熟的!”

“沒個正型,”華榆輕嗤一聲,起身伸了個懶腰,對衛音說,“走吧,一起,她難得請客,正好解決午飯。”

衛音自然不會拒絕華榆。

許鴉青選的店是粵菜,兩人都挺滿意,接過菜單點起自己喜歡的菜。

等菜上齊,華榆嘗過一遍,低聲對衛音說:“不如你做的好吃。”

衛音露出小貓咪蹭臉的傲嬌表情:“嗯哼。”

許鴉青離她們很近,聽得非常清楚,撂筷子控訴道:“你真把小美女當保姆用啊,暴殄天物。”

許鴉青從進門就暴露出對衛音的關注,華榆以為是她知道了衛音是誰,不過看反應又有點過度。

華榆不明所以道:“你氣憤什麽?”

“我,我那是看不慣。”許鴉青并不知道衛音是誰,腹诽華榆魚目不識珠。

初見衛音不覺得什麽,第一眼感覺很瘦小,仔細看才能發覺衛音的妙處。

首先鵝蛋臉,五官精致,面部留白适中,非常耐看,其次她瘦歸瘦,但該有肉的地方弧度還是很曼妙的,對于許鴉青這個無論abo都只喜歡香香軟軟女孩的人來說,對衛音自然會心生喜愛。

華榆不太明白許鴉青,只當她是日常抽風,吃了會兒飯,醫院裏來電話,華榆去旁邊接聽。

華榆一離開,許鴉青迅速離開座位,一屁股坐在衛音旁邊,瘋狂獻殷勤。

“這個菜好吃,”許鴉青用公筷給衛音布菜,“還有這道甜品,是他家的招牌。”

衛音不習慣地往後挪了半個屁股:“謝謝,我可以自己來。”

“哎呀,”許鴉青刻意忽略衛音趕客的話,看向衛音的手掌,“這是怎麽弄傷的?”

衛音縮了縮手指,大概是去祭拜的時候吧,她記不清了,一時沒說話。

許鴉青自顧自捧起衛音的手,啧啧有聲,可憐道:“表姐對你不好,你跟着我吧。”

反正華榆也不缺保姆,她天天吃食堂,家裏固定也有保潔打掃,衛音充其量是個吉祥物。

她說得聲音不大,衛音沒聽清,疑惑道:“什麽?”

許鴉青礙于華榆淫威,沒敢大聲重複,只能摸着衛音的手背,眼睛一轉:“我會看手相。”

衛音想把手收回來,聽見這話,她停下動作,驚訝道:“真的?”

許鴉青點頭:“真的。”

衛音的目光瞬間變了,興致勃勃伸出兩只手:“那你幫我看看。”

“一只手就夠了。你看你的掌紋清晰,紋路較少,在我們內行人看來……”

“你們內行人什麽?”

華榆站在兩人後面。

從她的視角看去,衛音和許鴉青頭對頭湊在一起,衛音的右手被許鴉青拉着,另一只手在她掌心劃拉,兩人聚精會神盯着掌心,目光灼灼。

是個非常親密的距離和姿勢。

華榆眯起眼睛。

她倆同步回頭,衛音驚喜道:“華醫生,表妹會看手相诶,你也看看吧!”

華榆皮笑肉不笑看向許鴉青:“手相?”

許鴉青用一種“你真沒眼色”的目光撩了華榆一眼,又努嘴朝衛音示意,口型道:“我泡妹呢,你閉嘴!”

華榆的笑容更假了,要笑不笑挂在嘴角:“泡妹?”

衛音愣了楞,“嗖”一下收回手。

許鴉青急了,蹦起來和華榆貼臉:“你在胡說什麽,敗壞我名聲!”

說完回頭指衛音:“還有你,小美女,怎麽華榆說什麽你都聽呢,把你吃得這麽死,小心被剝削!”

衛音縮了縮肩膀,笑呵呵不生氣。

“你,哎,”許鴉青對着漂亮的女孩生不起氣,只能在華榆面前跳腳,“你還是我姐麽,不厚道!”

華榆氣笑了,單手提人把她扔回自己的座位,邊坐邊說:“我不厚道?”

如果華榆沒記錯,她在醉酒回家的路上已經透露過自己初戀的姓名,當時許鴉青震驚得跟什麽似的,沒道理轉頭就忘了。

許鴉青翹牆角翹她頭上,到底誰不厚道?

“衛音,”華榆刻意把重音咬在前兩個字上,“給我遞一下果汁。”

衛音殷勤給華榆倒了一杯果汁。

許鴉青低頭吃紅米腸,米腸很好吃,她吃得頭也不擡,跟聾了似的。

華榆若有所思,看了眼衛音。

衛音不明所以眨了眨眼。

“你們之前見過面?”華榆說。

上回醉酒,她沒有印象,但用腳想也知道是許鴉青把她送回家的,肯定和衛音打過照面。

不知道衛音說了什麽,許鴉青的腦子又是怎麽轉的。

衛音壓低聲音:“上回送你回家,就見過這一次。”

“問你什麽奇怪問題沒?”華榆說。

衛音想了想,如實回答:“問我是不是前女友。”

華榆眉尖微挑。

衛音又說:“我說不是,沒談過戀愛。”

說完她飛快瞥了許鴉青一眼,用更小的聲音對華榆說:“她是不是那種,怎麽說,情場聖手?經常把妹泡妞什麽的…你一說我也感覺不對勁,哪有上來就問別人是不是前女友,太冒昧了。”

華榆面色鎮定:“以後少理她。”

衛音暗暗記下。

埋頭幹飯的許鴉青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你上回和我說那事,我覺得不靠譜,”許鴉青咽下碗裏最後一塊蝦餃,擡頭說,“人家于甜甜不是傻子,說什麽就信什麽。”

“她當然不信,我要的就是她不信。”華榆手指輕輕摩擦着杯口,語氣冷淡。

許鴉青腦子裏轉過十八個彎,還是不明白華榆打的什麽主意:“不是姐,你給我透個風行不,你要幹啥,我腦子不行,跟不上你。”

華榆淡淡道:“你不用知道得太清楚。”

“我擔心你啊,”許鴉青着急說,“要是之前我才不管,現在知道你倆之間還有段愛恨情仇,我怕你玩脫,于甜甜家裏不是吃素的。”

“她不吃素,我就吃齋念佛了嗎?”華榆似乎并不想聊這件事,“你就說做不做。”

如果換做幾天前,她不會對于甜甜這樣上心。

但聚會一見,于甜甜時至今日還在拿衛音說事,新仇舊恨,華榆怎麽可能當做看不見。

許鴉青嘆道:“我和你倆不是一個大學,但你倆直到上了大學還是不對付我也是知道的,這件事不好辦就在這兒,于甜甜知道我和你關系好,能信我的話嗎?”

衛音敏銳捕捉到其中的字眼:“大學?”

華榆沒有吭聲,許鴉青嚷嚷着接過話頭:“對啊,你知道?”

衛音老實回答:“知道,華醫生是我的學姐,我們上的同一所大學。”

許鴉青沒聽明白:“什麽?”

衛音又重複了一遍。

許鴉青低頭,沉思,兩秒後,震驚擡頭。

她目瞪口呆,動作僵硬而緩慢地看向華榆:“學、姐?”

衛音以為許鴉青不贊同這個稱呼,解釋說:“雖然本科生和博士生攀學姐好像不太合适,但我倆曾經關系挺好的,也就不講究這些稱呼啦。”

許鴉青嗓子都劈了叉:“關系~還挺好…?”

衛音暗戳戳揪住華榆的衣角,拉了一下,示意她看手機。

【in】:表妹為什麽老是重複我說的話?

衛音心道,她看起來傻傻的,有點害怕。

【晚歸的華醫生】:腦子不太好,別理她

【in】:…真的沒問題麽

華榆收了手機,擡手,舉到許鴉青面前,打響指。

“醒醒,”華榆沉聲,“你把人吓到了。”

許鴉青顫顫巍巍:“事已至此,我還管她吓沒吓到…我吓到她才最好吧……”

天哪,她剛才做了什麽。

此衛音就是彼衛音。

華榆這個從小嚴謹克制冷淡疏離比老鐵樹還冷硬的alpha,破天荒頭一遭喜歡一個人,那就是她記憶裏誰也比不上的重量級白月光。

有什麽比當着華榆的面撩人家白月光,還拉人小手,張口閉口小美女,想要泡嫂子……更社死的呢?

不不不,她社死還好,起碼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但惹到華榆…許鴉青心如死灰擡起頭,與華榆意味不明的視線相碰。

嗯,死亡開始倒計時。

她幾乎能預料到自己的結局,從小到大,惹到院裏所有人都不礙事,因為她們的段位從青銅版互罵對方是豬到白銀版邊哭邊給彼此的大人告狀再到鉑金版栽贓陷害帶頭孤立,都比不過華榆一招“老師說妹妹們的成績需要再提升一點,不如晚飯後一起來我家補課吧”殺傷力大。

後來大家漸漸長大,品行脾氣初露端倪,華榆不願意再耗費精力在她們這群小毛豆身上,可是……這裏面不包括許鴉青啊!

華榆的淫威滲透了她成長過程的方方面面。

尤其是家長們還無條件支持。

“我能自己選個死法嗎?”許鴉青誠懇請求。

華榆喝了口果汁,不說話。

衛音悄咪咪問:“選什麽?”

華榆摸摸衛音的頭:“沒什麽,吃你的。”

華榆擡手又給衛音點了幾道菜。

請客的許鴉青殷勤道:“不夠再點,把菜單點沒。”

衛音懷疑許鴉青在陰陽自己,哪有人把菜單點完的。

“我夠吃了,”衛音說,“不用點啦。”

華榆說:“沒事,菜單又不是生死簿,勾一個殺一個。”

許鴉青狠狠一哆嗦。

“這樣嗎,”衛音逗笑了,“那都殺光。”

許鴉青眼眶迅速積蓄淚水。

“姐,嫂子,不對,姐妻,姐老婆,”許鴉青還想再掙紮一次,“我去和于甜甜說,我用盡渾身解數,肯定幫你這個忙。”

華榆:“你剛還覺得為難。”

許鴉青笑容盛大:“怎麽會呢。你是我姐,世界上沒有困難的事,只有不願意想辦法解決的人,相信我,于甜甜交給我!”

衛音嘴裏塞的滿滿的,自言自語道:“于甜甜?”

衛音說這話的語氣帶着回憶與試探,像是忽然聽見一個有點熟悉但想不起來卻一直在想沒準馬上就能想起來的名字。

兩道目光瞬間射過來。

衛音吓了一跳,嘴裏的飯差點沒咽下去。

她趕緊灌了一口水,幹巴巴道:“怎麽了?”

許鴉青瞅着華榆的神色,試探道:“你記得于甜甜?”

“我不記得,”衛音也偷偷看華榆,“不是你倆老是提她麽,還有什麽愛恨情仇,什麽死對頭。”

說完,衛音臉頰紅了紅,聲音更小了:“華醫生談過戀愛?”

華榆木着臉,飛快否認:“沒有。”

許鴉青來不及解釋,只好跟了一句:“對。”

衛音咬着筷子尖尖:“那…于甜甜和你們是什麽關系呀?”

都怪這兩個人說話不避着她。

她才不是故意要打聽呢。

許鴉青問她前女友,又提到于甜甜,看樣子這個人和她們之前就認識。

華醫生這種高嶺之花也和別人作對過嗎?難以想象華榆與人作對的場景,似乎是相愛相殺?

雙A。double炸。

哎呀,打聽別人的隐私多不好……衛音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又暗戳戳瞥她倆。

從衛音口中聽見“于甜甜”三個字,華榆的情緒瞬間壓倒理智,就差把“不開心”三個字寫臉上。

“我和于甜甜能有什麽關系,”華榆皺眉,幾乎要壓不住負面情緒,“你以後可以不提她嗎?”

這是第一次,華榆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

還有那種目光,又警惕又介意,好像她問了完全不配問的問題,尖銳得仿若一把冰淩,直直刺進衛音的眼睛裏。

衛音的表情瞬間從八卦興奮中帶着點試探,變成一盆冷水澆下,又惶恐又尴尬。

衛音慌亂低頭,是之前有過交集甚至是感情的人嗎,現在提起來,都會有這麽大的情緒反應。

“我知道了。”衛音艱難道。

不知道為什麽,再次埋頭吃飯時,好吃的糕點在嘴裏忽然沒了味道,甚至有點發苦。

以後還是不要多嘴了,衛音難過地想。

在許鴉青連番表忠心下,華榆暫且把剛發生的事情揭過不提。

“表姐,”許鴉青得寸進尺,“既然都這樣了,你啥時候跟我回趟家,姨媽說再不把你帶回來,我下個月的零用錢就沒了。”

“你的工資呢?”華榆疑惑。

許鴉青掃了衛音一眼,迅速收回,撓頭道:“有幾個小妹妹…”

華榆無語:“你年紀也不小了,老老實實談個戀愛,兩個人一起規劃未來。”

許鴉青小聲說:“我才26。”

華榆偏頭示意衛音:“她和你一樣大,已經工作四五年,社會經驗豐富,自理能力強,你什麽時候能讓長輩們省點心。”

談話淪為單方面批鬥大會,許鴉青叫苦不疊,她今天沒看黃歷,這個門就不該出。

之前,全家集中攻擊對象是華榆,她不談戀愛不搞感情,眼瞅着就是把一生奉獻給現代醫療事業脫離情愛在孤家寡人的道上一路不回頭,每逢節假日都會淪為衆矢之的。

可現在,華榆暗戀的白月光就坐在她身邊,華榆還把人看得那麽死,她的個人問題眼瞅着就奔向大團圓,首當其沖的人倒下,後面躲懶的許鴉青就成了靶子。

她幾乎都能想象到下一次家庭聚會是什麽場景了。

“小姐姐,”許鴉青拼命給衛音使眼色,“替我說說好話。”

衛音情緒不高道:“我說話不管用。”

許鴉青說:“管用,你說話真的管用。”

兩人的對話自然也落在華榆耳朵裏。

衛音擡起頭,華榆低頭。

兩人的目光再次對視。

不知道為什麽,衛音每次在與華榆對視的過程中,總會被她那雙钴藍色的眼睛吸引,像是一口在雪山腳下清澈深邃的湖,讓人想安靜地墜下去,有種說不出的溫柔。

好像剛才華榆壓着的火都是錯覺。

華榆就是這樣神奇的一個人,總會給衛音一種溫柔的錯覺。

像是一塊冷玉,觸手溫涼,你摸不透她的溫度,更不懂她的內心。

剛剛才吃了話多的虧,衛音張了張嘴巴,沒有說出話來。

華榆有句話說的不錯,她在社會摸爬滾打這些年,別的沒長進,吃一塹長一智,不在同一個錯誤上跌倒兩次的本事還是學得爐火純青的。

“你想為她說話?”華榆沒等到衛音開口,自己主動說道。

衛音用筷子把一小片生姜揀出盤子,低頭留給華榆一個發旋:“沒有。你們的事,我不了解,也沒有意見。”

華榆很輕地撇了一下眉心。

這語氣不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