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哀恸

第016章 哀恸

距離喚醒和泉守兼定已經過了三日。

這三日,李清河動作頻頻。

在喚醒和泉守兼定當天,李清河迅速把本丸寝屋進行了重新分配。

原先的寝室分配純粹按照付喪神們的喜好和關系,粟田口一家三間房間緊靠在一起,燭臺切光忠住在廚房附近、隔壁是鶴丸國永的房間,獅子王和新選組們臨近手合場,兩把神刀和莺丸挨着庭院,喜好喝酒的次郎太刀則住在本丸下風口,左文字一家遠遠地綴在本丸邊緣,禦手杵在另一邊緣。

在确定了本丸所有刀劍的情況後,李清河以不容違抗之勢将房間拆分組合,隐隐劃成了四部分——

一區由粟田口和太郎太刀、次郎太刀組成。粟田口的短刀被拆成兩部分,亂、藥研和鲶尾骨喰一個房間,博多、厚、平野和鳴狐一個房間。二區中心是左文字一家,兩旁分別是莺丸、石切丸,禦手杵也被劃在這一區。三區住着土方組、虎徹們和燭臺切光忠、獅子王,四區就在其他三區的正中,成員是鶴丸國永和一期一振。

還有李清河。

“你們換不換房間和我沒什麽關系,”中午,李清河捧着碗喝湯,對桌前騷亂的付喪神們一個眼神都吝啬給予,“如果想讓其他沒暗堕的也暗堕、暗堕的和你們一樣的話,請繼續維持原狀。”

在一片寂靜中,只剩李清河咕嘟咕嘟喝湯的聲音。

第二天李清河指揮全體刀劍大掃除。

“邊邊角角都不能放過!不留一絲灰塵!”李清河手拿抹布,語氣嚴厲,“不去清掃垃圾和灰塵的人,在垃圾眼裏也是垃圾!”

宗三左文字非常不情願地打水沖洗地板,江雪左文字倒是掃地掃得很開心。

第三天李清河分配出馬當番佃當番手合番等任務,然後帶着絕大部分付喪神浩浩蕩蕩殺進後山——

開荒。

“認真的嗎,不出陣不演習不遠征,就任第五天了在這種田?!”獅子王累得直不起腰來,狂亂抓頭,“全是泥巴啊啊啊!我想去狩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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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王殿下還是省點力氣吧,”一旁的藥研指了指前方,“你看,太郎殿下已經累得倒地了。”

在部分付喪神們看來,如同惡鬼的李清河這幾天變着花樣耍刀玩得開心。可敏感的幾把刀發現,李清河的心情似乎越來越差,連帶着本丸都開始低氣壓。

“自從喚醒我就不再理我了啊,”在其他刀劍們洗漱休息後,時平吹們偷偷湊在一起開秘密小聚會,和泉守兼定大聲抱怨,“我這麽帥氣,一眼都不看我。”

“我和骨喰做近侍的時候也是!”鲶尾一臉煩躁,“雖然說話還是那麽親切,但是氣壓低得要命。”

“說起來……好像是從那天和狐之助見面後就心情不好了。”莺丸若有所思,“喚醒和泉守殿下的時候還很高興的。”

“你們沒看今天上山的時候她殺氣四射的模樣to。”被鳴狐拉來的博多心有餘悸抖了抖,“殺氣騰騰地揮鋤頭鋤地,還以為誰用她全部的錢打水漂玩了to。”

“事實上,我昨夜起夜的時候,發現主公房間的燈還亮着。”堀川提供了一條信息。

“前天晚上時平也沒睡。”坐得遠遠的小夜皺着眉頭,焦心得不行。

骨喰出去一趟又冷着臉回來,“亮着燈。”

大前天晚上一鬧騰估計沒睡,來本丸的那夜因為鶴丸國永好像也沒睡好。莺丸皺起眉頭。就任前兩夜睡不好無法避免,連着三天晚上通宵是為什麽?

什麽事情讓李清河這麽焦心?

李清河的心情确實不好。

在她二十八年的生命裏,她頭一次心情跌破谷底。

這一天李清河晚飯都沒吃,通過鲶尾宣布明天給付喪神們放一上午假,自己卻坐在桌案前,徹夜翻看狐之助帶回來的史書。

直到就任以來的第六天天明,都沒變換姿勢。

之前狐之助去政府報道,李清河特地讓它搜集了大唐之後的史料。據狐之助說,在公元二一六.四年的時候曾經爆發過一場毀滅世界的大災難,能熬過災難留到現在的書籍大多都被小心珍藏起來,為此狐之助廢了不少時間才勉強搜集全。白天需要勞作,夜晚的時候李清河就對着古漢語字典,一直在惡補她空缺的一千多年時光。

翻開書之前,她還玩笑一般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穿到一千四百多年後,如果是假的,不知道狐之助會編什麽故事哄她。如果是真的,那她的土地延續到現在,一定已經天下大定,河清海晏了吧?雖然叛軍來勢洶洶,但聽說江湖門派如她預想的那樣加入了平叛隊伍,按照計劃,不出意外的話兩年內.戰亂就會徹底平息。

喚醒和泉守那天下午,她翻完了《舊唐書》與《新唐書》。

安史之亂,一共八年。

“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楱荊,豺狼所號。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于徐方,北自覃、懷經于相土,為人煙斷絕,千裏蕭條。”

自濁河中游向下,一片荒涼,臨汾、峽州、潼關、洛陽、登封、開封、定陶……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怎麽可能?!

她不敢置信,翻了一遍又一遍。雖然和她記憶中的唐有些出入,但是歷史騙不了人的。

這些是真的。

李清河挑燈連夜翻開了五代十國和宋時期的史書。

第二天看到《清史》。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她看完了剩下的一摞。

也是最痛心的一摞。

炎黃子孫命途舛。

李清河用顫抖的手合上薄薄的《浩劫實記》,這是狐之助帶回來最後一本書。

一頁頁看着國土沉沉浮浮,萬箭穿心的痛意幾乎要摧毀她的神志。

沉默了一會兒,她猛一擡手,快要掃到厚厚一摞書時想起夜深人靜,又隐忍放下。

《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新元史》《明史》《清史講義》——唐宋明也就罷了,吐蕃、突厥、契丹、靺鞨……

也敢稱帝!?

回憶起這幾天看的泣血文字,李清河生生捏碎了桌案。

五代十國遼夏匆,宋疲金盡元朝攻。

——藩鎮割據,外族入侵。大大小小的國家林立,大唐的土地被瓜分。靖康之恥,宋朝人被金人打到汴京城下,壓了皇帝做階下囚。茍延殘喘幾十年,從西來的突厥蒙兀室韋吞噬了她的家園,逼得左丞相背起九歲的小皇帝躍進浪濤中。突厥建起王朝,宣稱“七盜八娼九儒十丐”、“蒙古﹑色目毆漢人﹑南人者不得複”,欺辱她的百姓。

明滅清寒虛國庫,八國聯.軍分我土。

——突厥後面又是靺鞨,剃光漢人男子的額發,留起長辮。興起了文字獄閉上了國門,敗光了國庫抵押了土地,塞進了胡人的肚子裏。

閉關.鎖國,鴉.片戰争,八國聯軍侵.華,火燒圓明園,甲.午慘敗,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條約如雪花紛紛揚揚接踵而下,濟南慘.案,九.一八事變,南京大.屠.殺……

舊民新民五四分,國民革.命舉旗戰。

內.亂頻頻東北陷,抗.日救亡十四年。

和平協作如空想,內部戰争二十二。

她可憐的土地,可憐的百姓。

近代,只區區不過百年啊。

這近代史,一刀一刀,從胡人從靺鞨,從她守衛着的百姓後代那兒刺來,一刀一刀,直剜她的心尖肉。

更心酸的是,艱難捱過屈辱百年,捱過內.戰——捱過落後的初期和大大小小的動蕩,重新崛起、國富民強的大地沒捱過天災,二一六.四大浩劫,整個世界天翻地覆,板塊斷裂沉沒,海岸不複存在,不再有北邊的冰山,不再有美麗的海島。

國土一半沉于海……炎黃子孫命途舛。

炎黃子孫命途舛。

朝陽升起,李清河在微光中寂寥枯坐。

她的家沒了。

心中的哀恸一層一層,淹沒了口鼻。

她喘不動氣。

“進來吧。”

房間外的一群人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石切丸被推到最前面,拉開了障門。

“大人這幾天晚上都沒休息嗎?”之前李清河出門都會用粉修飾面頰,今天沒來得及,一衆刀劍清清楚楚看到她眼下疲憊的青色。

“哎呀大人!有什麽事可以說出來讓我們分擔啊!”鲶尾感受着房間裏死水一樣的氣息,擔心得不行,“您在看書?您這幾天不睡覺在看書?”

莺丸目光最先落在被捏碎的桌案一角,不動聲色上移,瞥到書上複雜的漢字。出身平安時代風雅之刀眯眼辨認出封面的字:“唐……書?您在看您國家的歷史?”

——這些都是日.本這個國家的刀劍。

李清河慢慢轉過頭。

她被日.本的神召喚過來,帶着一群日.本的刀劍神,去維護日.本的歷史。

她不懂什麽大陸板塊,不懂為什麽她的國家會沉海,李清河只想問——

為什麽你們的國家還沒沉沒?

為什麽你們還活着?

即使知道和他們并沒有關系,李清河也止不住內心的滔天怒火,她幹脆閉上眼睛,不讓付喪神們發現她眼底的恨意。

忍不住暴虐的沖動,李清河漠然問:“你們知道南京嗎?”

南京,唐時的金陵。六朝古都,天下文樞。地擁金陵勢,城回江水流。當時百萬戶,夾道起朱樓。她去往蘇杭時都會路過那裏。如此富庶民安之地,在所謂的熱武器下連反抗都做不到,淪陷為一座死城。

字面意思上的死城。

“?”一衆付喪神摸不着頭腦,對危險毫無察覺的和泉守大次咧咧開口,“南京?是個城市嗎?我只知道京都。”

如同被潑了一身冷水,李清河發熱的頭腦迅速冷卻。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這些刀劍,在千年前百年前被鑄造,輾轉人手,被磨損被搶奪被折斷被火燒被投入海底被束之高閣,在禁刀令後變成了徹底的藝術品,藏于倉庫裏,不見天日不知世事,再無人觸摸使用。

他們和她一樣,是歷史的遺物。

格格不入。

“您有什麽在意的事情嗎?”堀川問道,“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和您一起查閱‘南京’的資料。”

“不用了,只是有些事想不開。”李清河睜開眼,看向一群站在外面陪了她半夜,此刻擔憂着她身體,絲毫不知她剛才腦海裏盤旋着多麽危險想法的刀劍男士。

自從睜眼看到狐之助起,她就該有所覺悟的。

是她一直想當然的自欺欺人,頑固地認為穿越時間只不過是個騙局。

李清河克制住內心的疼痛,反思起這幾天的言行,才察覺到自己隐隐的焦躁和煩悶。

她還覺得在翻天覆地的新環境裏她調節得很好,原來還免不了不安嗎?以至于在不得不正視自己已經遠離大唐、心愛的國家風雨飄搖的時候,幾乎失控,甚至還不成熟的遷怒他人。

“讓你們擔心了。”李清河長呼一口氣,展顏一笑。“這三天辛苦你們了,忍耐我的壞脾氣。”

大青年和泉守迅速紅了臉,別過頭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李清河,堀川在一旁無奈嘆氣,任勞任怨開口挽救本丸愛抖露的帥氣形象,“沒有的事,您開心才是兼桑和我最希望的。”

“我開心啊……”李清河站起來,歪頭想了想,說了實話:“事實上我依舊很不開心,不但不開心還很難受。”

“哎?”

“所以我準備發洩一下。”李清河彎腰拿筆,在白紙上快速寫字,折起來遞給今天的近侍莺丸,“今天下午出陣,午飯時宣布出陣人選。”

“接到出陣任務了嗎?”

“可是您離開的話……?”石切丸接過話。

“嗯,時之政府已經下達過好幾次出陣指令。我推脫過幾次,不能再拒絕了。安排工作就交給你。”李清河從書堆中抽出公文示意莺丸接過去,“靈力沒有問題,狐之助教過我通過契約傳遞靈力的方法,比之前大範圍淨化更有效。你們先回去休息吧,等其他人醒了再通知。我還有些事要做。”

再次打量李清河,莺丸沒有發現之前的低沉情緒,放下心領着一衆一夜未睡的刀劍回去休息。在門合上的那一刻,李清河輕松的表情迅速消失,她張嘴——

“鶴丸。”

黑色的粒子突兀出現,在她旁邊飛舞,竟然彙集組合成一個人形。

正是黑色的鶴。

李清河還奇怪這群人如此大的動作,熱衷搞事情的鶴丸卻不在。試探地叫了一聲,倒是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

鶴丸國永。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你發現了?”被李清河唬出來的鶴丸國永憑空而坐,小腿來回晃悠,一臉意料之中的表情。

“啊。”

“真不愧是貪狼将軍,唐朝最年輕的萬騎将。”鶴丸笑嘻嘻,“把你送過來,不得不說‘它’總算做了件好事。”

把我……送過來?

李清河睜大眼睛。

鶴丸國永到底做了些什麽?

啊……她想通一直以來的違和感是怎麽回事了。

她和鶴丸國永之間太過熟悉了。

是的,熟悉感。這種熟悉感讓她放任鶴丸國永靠近她,枕上她的腿,說話熟稔開玩笑,被盯一晚上也發不出火,連可能被悄無聲息觀察都無法生氣。

簡直像是對這些習慣了一樣。

更可怕的是,她對鶴丸的詭異熟悉感已經模糊了她的判斷,讓她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上次鶴丸對她說,“真是可怕呢時平,你還有什麽不知道?”

現在李清河只想把這句話完完本本砸向他那張欠扁的臉。

“我有點明白之前那句‘和他們不一樣’是什麽意思了,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這個我可開不了口。”鶴丸苦惱地撓撓頭,“你也不用去問狐之助,它什麽都不知道。不過你可以放心,本丸可喜歡你了,一點委屈都不願你受。”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嗎?李清河眯起眼,又問:“我們之前見過嗎?”

李清河這個問題并不抱期待,她期望的答案——和她問出的問題不同——可能是什麽力量的作用,讓她對鶴丸國永完全沒有陌生和提防。但是出乎意料的,鶴丸國永一愣,臉上溢出明顯的喜悅,臉龐激動的染上紅色,“我很高興,”他罕見帶着不知所措的情緒,放輕了聲音,像是怕打碎一個美好的夢境似的小心翼翼。

“我很高興你還記得我。”他說。

什……?

她之前見過鶴丸國永?!

“我見過——”話尾被嘴上覆蓋的手包住。

“噓——還不能說。”鶴丸國永收回手,複又伸出,理了理李清河的鬓發。“不要急,你總會知道的。”

李清河看着他。

又是不能說。

可是李清河卻一點也不生氣,那句“你總會知道的”帶着的奇異魔力安撫了她。

她根本生不出一絲懷疑。

情緒與理智的背離使李清河的焦躁達到了頂點,可她甚至連質問始作俑者都做不到。

不再追問,李清河深吸一口氣,重新坐下,從玲珑囊中摸出一沓紙,接着之前的字跡繼續往下寫。

——情緒不穩,偏向悲觀暴躁,理智缺失,原因不明。

鶴丸在空中探頭探腦,看到李清河寫下的記錄,想了想,伸出手從後面環住李清河,下巴親昵熟稔地擱在李清河瘦削的肩上,感受到懷內身軀脊梁微彎的弧度,心裏軟的一塌糊塗。

斟酌之後,他還是選擇透露一些信息,安慰這個三夜未眠、被家國之痛折磨着的人,“時平,李時平,李清河,你聽我說。

“你大概發現了,這不是你的國家,它沒有天策,沒有你認識的大部分人,歷史從你們開始偏移了。

“之所以選擇你,是因為你是奇跡,你屬于一個逃脫了命運線的奇跡世界。

“你看到的歷史,不會是你的家園的歷史。

“至于我,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現在為時過早。”

李清河确信了,她的确和鶴丸相識。

她從未在這個世界暴露的姓名,被背後的付喪神以熟稔的語氣念了出來。

那麽……為什麽她沒有印象呢?

李清河停筆,沒出聲,過了一會又擡筆寫下一句話。

——鶴丸國永心軟似水,可以作為突破口。

“……你這樣說我小心我哭給你看哦。”

——知道很多,弄哭他說不定會得到意料之外的情報。

“喂!”

身後黑鶴抗議撲騰着,李清河拿起狐之助昨夜送來的政府公文,看到上面前任審神者的名字,彎起嘴角。

凡事不能操之過急。

她的時間還很長。

剩下的糟糕心情,出陣的時候發洩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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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丸國永:日了刀了為什麽總是對她心軟,都是你的錯!

??:可是你也很喜歡她呀?

李清河:道理我都懂,你怎麽知道我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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