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心火
第043章 心火
“我為剛才的話道歉, 壓切長谷部。”李清河坐在首座,已經恢複了冷靜。她對着煤灰發色的付喪神的方向傾身致歉,“是我狀态不好,沒有控制住自己對你随意發洩, 十分抱歉。”
“不……”壓切長谷部惶惶不安,條件反射行禮回去, “是我——”
是他什麽?
他僵硬地保持低頭的姿勢,盯着桌子上的紋路。
“長谷部。”陪在一旁的藥研藤四郎低聲勸道, “說吧, 大将不會責罵你的。”
他要說什麽?
“……如果,”他攥緊拳頭,指節青白,眼睛死死盯着桌子, 盯的時間太久, 眼前的紋路開始胡亂竄動,“如果您并不需要我, 我還是堅持。
“我還是堅持, 請折斷我吧。”
“為什麽?”李清河沒有生氣, 平靜地問。
壓切長谷部是振驕傲的刀。
他作為長谷部派的作品之中唯一一把不需要通過有銘無銘比較的、被評為同派代表的傑作的刀,也許不像平安京和鐮倉時期的刀那樣端莊秀美,但他的華麗、狂放、以及一眼看去就能感受到的積威重重,讓他被譽為長谷部國重一生中的最高傑作。
板目地鐵、地景頻交、地沸厚着, 明麗清亮, 相州上工的風采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刃文淺顯并以小灣刃文為主體, 附以砂流、金筋,其他刀劍所遠不能及的清明風氣纏繞其身;廣身幅、薄刀身,雖被大磨上磨短過,卻仍可辨認出其淺反直的峥嵘姿态。
這麽英武華貴的他,絕對配得上天下布武的信長公吧?
壓切長谷部曾在午夜無數次夢見,信長公将他捧在手裏,鑒賞他,贊嘆他;将他挂在腰間,拔出他,揮砍他;将他放置在膝頭,打磨他,保養他。
“壓切長谷部,唐初花肩沖,大相國一品泰嚴尊儀。”信長公随性而唱,用銀筷敲碗打着拍子,仰頭将清酒一飲而盡,把他從鞘中拔出,敲開目釘、拆掉小柄、解下刀镡,用筆蘸了蘸混合金粉的漆料,在刀莖上寫下一行字,拿出刻刀順着筆畫細細塹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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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田尾張守信長。
他看到容貌俊秀的男人身穿白色小袖,只套着紫色胴衣的一邊袖子。右手執扇,揮舞轉身,胴衣上的櫻花、旋渦和竹筏紋交錯亂舞,令人着迷。
扇子輪轉,幸若舞起,高亮聲線拖長,詠唱悠遠空曠的《敦盛》:
“人世五十年,去事恍如夢幻。有生亦有死,壯士複何憾!”
壓切長谷部靜靜看着本能寺的大火,閉上眼再睜開,黑暗中的本丸萬籁俱寂,才知道這只不過是空夢一場。
壓切長谷部一直走不出當年的執念。
他以為織田信長會贊美他、珍惜他、使用他,結果信長公随手把他獎給了黑田如水。那時的黑田官兵衛只不過是小寺政職的家老,籍籍無名,連信長公的直臣都算不上。
雖然他對黑田家并沒有什麽意見,相反還很尊敬之後親手為他刻下刀銘的黑田長政大人。但是,從沒有誰,從沒有誰——
那個時代從沒有誰給區區陪臣這麽重的嘉獎!
這是對他徹徹底底的輕視和侮辱!
壓切長谷部一直這麽認為,并為此耿耿于懷,最終成為心中無法愈合的創傷。
給他另一記創傷的是第一任審神者。
織田信長不要他,他的審神者也厭惡他。
“你好煩啊!”第一份審神者只是個小孩子,不喜歡被管教,可壓切長谷部只會笨拙地直言進谏。最後煩得小審神者暴躁跺腳,靈力開始一股一股不規則地向外迸發。
“主公!平心靜氣!好好收束自己的靈力!”他仍然盡心盡力地勸說,“飯要好好吃,早睡早起,也要多鍛煉身體。不要再貪玩了,您總是要讀書的,為什麽不向各位殿下學點——”
“你是我爹嗎!”幼童終于爆發,靈力劇烈激蕩,“左一句這不行右一句這不好煩不煩!你算誰啊!有什麽資格管我!滾回你那破刀子裏罷!我才不需要你!”
靈力像毒蛇一樣張嘴咬向他的心髒。
壓切長谷部的講述斷斷續續。
他把自己的自傲和自卑,全部從身體深處掏了出來。
“我并不是被期待的刀劍……”壓切長谷部的臉埋進顫抖的雙手裏,“為什麽不讓我幹脆……跟随長政大人去向彼岸呢……
“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期待我,需要我……
“既然不需要我,為什麽一開始不說……得到我之後卻又……”
後面的話,哽咽破碎,不成語句。
“這樣的我,不适合再侍奉主人了。”雙手掩蓋住了臉上的表情,聲音費力從縫隙中掙脫出來,變得喑啞沉悶,“吾心早已被腐蝕出坑洞。”
千瘡百孔。
“請您碎掉我吧。”
李清河手肘壓在桌上,雙手疊成塔放在唇前,眼簾低垂,沉默不語。
坐在旁邊的今劍拉拉她的袖子。
“嗯?”她側頭,看到今劍擔心的表情,伸手摸摸灰色的小腦袋,“我沒事。”
她環視四周,看到了不少相似的哀傷。
“你們……”李清河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主人對刀劍來說,是活水之于游魚,信仰之于殉道者。
是神是佛,是支撐天穹的不周山。
但這是不對的。
也許作為不能思考的刀,這樣沒錯。可是他們現在已經有了人的肉身,有了人的思維。
人怎麽能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給別人掌握呢?
李清河窮其一生,都在為自己而活,為信念而活,為天下太平而活。刀劍們這種不正常的依賴感對她來說,實在是無法體味。
她本來想說這是不對的,這是病态的,但是她想到一個人。
想到那個人,李清河不自覺摩挲護腕,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了。
“我的妹妹,”她斟酌再三,終于開口。
“我大一點的妹妹。”
一直骨鲠在喉、以為自己能爛在肚子裏帶進墳墓埋葬的秘密,此刻在異國他鄉,在并不了解她的時代的人面前,輕易地湧到了嘴邊,仿佛早已做好被講述出來的準備。
“溫溫柔柔,心思纖細。淺色頭發大眼睛,說話細聲細氣,和只小鹿一樣。我養了她七年,她都學不會大聲說話。”
有些秘密,一旦開口,就再也無法獨自隐瞞忍耐。
“我二十一那年,前往漠北鎮守邊關,以防範突厥的襲擊。突厥是唐國的鄰國,位于遼闊的草原上,人民以游牧為生,草原的榮枯牽系着他們的生死。每到枯季荒季草原上沒了資源,便會舉兵進犯大唐邊境,燒殺劫掠,搶奪衣食女人。是一群兇猛的餓狼。”李清河頓了頓,“我是在突厥敵營裏撿到的她。”
“她有回纥血統。長着一頭漂亮的淺金色長發,綠色的眼睛和水季的草原一樣美。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十五歲了。”李清河舉起手比了比,“回纥的女孩子一般都很高,可她……十五歲了,只到我的腹部。
“她真的很漂亮,連眉毛眼睫都是淺金色的,就算在昏暗的帳篷裏,也像是在發光。我掀開簾子,那雙瑩綠色的眼睛就那麽望着我。我當時覺得,我一定是看到了下凡的天女。”
二十一歲的李清河為了情報夜探突厥敵營,掀開一個頭領的帳子,卻發現裏面坐着個異族女孩子,發絲如同最好的金線鋪成的瀑布,仰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麽。女孩聽到聲音,轉頭看向她。
她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雨後天晴時的草原。
李清河用力地摩擦護腕,皮革制的護腕被擠壓出尖銳的咯咯聲,
“突厥人也覺得她很美。”
李清河的語氣可怕的平穩。
“她的村子被突厥人一把火燒掉,她的爹娘,她的弟弟,都沒能逃開。十歲的她和她十五歲的姐姐被擄到突厥營裏,她的姐姐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從來找她的突厥人的衣服上偷偷撕下一塊塊細布條,系成細繩上吊自盡了。而她在突厥人中生活了五年,直到我帶走她。”
李清河沒有說更多,也不願意說更多。模糊不清的形容,語氣平淡無奇,卻有巨大的痛楚藏在詞句後。
“壓切長谷部,”李清河擡起頭,向發愣的男人輕輕詢問,“你受過這樣的屈辱嗎?”
男人無法開口。
“你們有人,敢說自己受過比她更痛苦的折磨?”李清河聲音稍稍擡高,向着整個屋子發問。
沒有人說話。
“我也沒有,也無法想象。
“所以我當時非常憤怒,心頭燒起燎原大火,恨不得把整個突厥軍營燒成灰燼。”
“這些人該死!”二十一歲的李清河瞥見蓋住身體的被子下慘不忍睹的景象,面目扭曲猙獰,“死有餘辜!”
“我告訴她,我可以幫她殺死侮辱過她的人;我也可以教導她武功,由她親自來報仇。
“你們猜她選了什麽?”
“自己複仇。”小夜認真地說。
李清河搖搖頭。
“您幫您的妹妹殺了仇人嗎?”一期一振眼神複雜。
李清河再一次搖搖頭。
“她兩個選擇都沒選。”
“我可以都不選嗎?”那雙雨後新綠般的純粹眼睛緩慢地眨動,用突厥話問。
“……你不想報仇?”
“我想和你走。”
“……就這樣?”和泉守兼定不可置信地問。
“就這樣。”她的眼神溫柔,“我本來怕她想不開,複仇也好什麽也好,總得給她找個活下去的理由。當時我也以為她會選親自複仇。
“但她拒絕了。
“非但拒絕,還問我,她可不可以跟我學武,學習如何變得強大。這樣就可以保護她想保護的人了。是不是很不可思議?”李清河嘴角浮現出與有榮焉的自豪笑容,“我在遇到她之前,一直信奉以牙還牙。仇恨要加倍奉還,即使仇人逃到地獄,也要追到地獄。
“是她改變了我。
“她和我說,她心裏裝得是草原的天空。
“你們是不是覺得,像她這樣被殘酷對待、終日不見天日、活在命運手中的囚徒,每天都會被痛苦啃噬,日日夜夜輾轉反側?”
李清河伸出手,平攤在桌子上,握緊成拳狀。
“但她沒有。她說她白天活在海子一樣美麗的藍色下,夜晚活在群星閃爍的銀河中。她每天都很快樂。”
“你确定?”李清河為女孩的選擇疑惑不解,“你心裏沒有一點恨意嗎?他們殺了你——”越來越激動的李清河急促停住,發現自己其實是在撕開人心中的傷疤,“……抱歉。”
女孩兒笑了,她搖搖頭表示不介意,又擡起手臂指了指帳子頂。李清河順着手指的方向擡頭,發現帳頂破了一個洞。草原的夜晚格外冷,更別說已經深秋的天氣,破了一個洞的帳子完全不保暖,夜風一起,帳裏又冷又幹。
“你是冷嗎?”李清河收回目光,問她。同時自己解下禦寒的黑裘。
她又一次搖搖頭,沒有接過衣服,而是對李清河伸出手。李清河猶豫了一下,還是搭上那細瘦的手,順着微弱的牽扯力道挪近。
然後女孩輕輕捧起了她的臉。
“向上看。”那雙碧綠的眼睛笑意盈盈,盛着整片銀河的光。
“今天的星星格外的多,真好看。”
李清河發現她仰頭看的并不是帳子的破損,而是破損處透出的那一角天空。
李清河以為的裝滿了仇恨的心,裝的是頭頂上的蒼穹。
“你們試過斬斷流水嗎?她就像那流水。”李清河松開拳頭,舒展五指,變拳為掌。“沒有一雙手能握住她,沒有一振刀能斬斷她,她會從指縫裏,從弧度處,繼續流動下去。”
但凡聰明的人,哪怕幸福只露出一個微小的線頭,他也有本事把它拽出來,織出一件溫暖的袍子。
李紅玉,她的妹妹就是這樣的人。
李清河把女孩救出來認作妹妹,養在自己身邊,給她取名叫做“紅玉”。
紅色的玉,是世間最珍貴的玉。
李紅玉于她而言,是上天遺落的獨一無二的珍寶。
“壓切長谷部,你說你的心被腐蝕出了坑洞。”李清河笑道,“你種過花嗎?那本來就得先挖洞。
“我的妹妹能從絕望的洞穴裏種出美麗的花來,你為什麽不能?
“我不希望你們和她一樣柔軟善良,像她這樣總是會受到比常人更多的傷害。但是我希望你們能像她一樣,不要被過去所禁锢。
“刀劍的身軀剝奪了你們的自由,被輾轉人手,被占有被抛棄,但有一樣是他們奈何不了你們的,他們不可以桎梏你們的靈魂。所以我希望你們明白這一點,我希望你們活得不必受制于人。”李清河兩只手都攤開在桌子上,十指分開,“像我的妹妹一樣。”
在這世上活着,即使手無寸鐵。沒有任何人能站在你的身後,擋住洶湧的風;更沒有人能站在你的面前,擋住浩瀚的陽光。
身在井隅,心向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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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是我很久以來都想和刀劍們說的話。
以長谷部的執念、自卑的爆發為引子,借着李清河的嘴巴終于說了出來。
你們,不要總是被過去禁锢啊,要做一個獨立的人。
一鼓作氣把李清河想對刀劍們說的話寫完,接下來到九月二十更新就真的随緣了。
思來想去不知道說什麽好,幹脆直接進入注釋罷:
[1]“壓切長谷部,唐初花肩沖,大相國一品泰嚴尊儀。”:改編自“不動行光,九十九發,人中五郎左禦座候。”含義跟中國的那句“人中呂布,馬中赤兔”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刀中的佼佼者是不動行光,茶具中的佼佼者是九十九發,而人中的佼佼者就是丹羽秀長(青江的主人)”
唐初花肩沖:初花肩沖唐物肩沖茶器,天下三肩沖之一。據說是楊貴妃的茶壺,姿态的高貴不亞于初放的花朵,足利義政因此而命名,後為信長、秀吉所有。
大相國一品泰嚴尊儀:織田信長的戒號(像是中國人死之後的封號)
[2]容貌俊秀的男人……,壯士複何憾!”:借鑒電影《女信長》裏天海佑希演繹的畫面,在本能寺之變中,天海佑希演繹的女信長跳了一曲《敦盛》。——有私設
[3]櫻花、旋渦和竹筏紋——安土桃山時期特有的和服紋樣“花筏紋”,巧妙地把櫻花紋、旋渦紋和竹筏紋組合起來,非常華麗。
[4]《敦盛》翻譯: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看世事,夢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随即當前。此即為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于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卿之首級!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
[5]突厥:生活在馬背上的民族,家園條件的惡劣使他們充滿野性和侵略欲。東西沒了就去搶,女人沒了也去搶。哪個民族他都打,各個民族都厭惡突厥,唐朝時中原人稱突厥人為“蠕蠕”。【單純說那時候的突厥,不引戰】
[6]李紅玉特別标注:對于李紅玉,我參考過FGO第六章「圓桌騎士」裏阿爾托莉雅(亞瑟王)的話:“雖然對我們(不列颠)來說他們(皮克特人)是敵人,但其行為絕不是惡。其願望的本質都是善良的東西......他們也是為了生存,才來這座島尋求土地......我們是為同胞而舉起的劍。”這樣的人心懷大愛,不憎惡敵人,不偏愛人民。是真正的聖者。
[7]“但凡聰明的女人,哪怕幸福只露出了一根線頭,她也有本事将它拽出來,織成一件毛衣。”——有删改,原句出處不明。
[8]“身在井隅,心向璀璨。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王爾德
[9]刀劍的身軀......活得不必受制于人——蘇菲瑪索飾演的女教師在《心火》裏對她不願意讀書的女兒吼道:“社會會剝奪你的自由,但有一樣是他們奈何你不了的,他們不可以桎梏你的思想。所以我要你學習讀書,我要你活的不必受制于人。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風景是那些沒有好好讀書的人不曾見過的也不會見到的,他們看不到不代表我們不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