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撥繭
第050章 撥繭
事實上并不是一期一振反應有多慢, 他只是被百味陳雜的情緒沖擊地本能想要逃避。
對害李清河受傷一事無比愧疚,對一直以來的輕忽逃避懊悔不已,對自己面對李清河時展現的脆弱和依賴又羞又窘,又對……對為他細心刻畫榮光之城每一處浮雕的李清河心懷仰慕。
一期一振細心照料李清河直到她醒來, 又因這酸甜苦辣交織的感覺對她避之不疊。
将将克制住噴湧的情緒,又被巨大的信息量砸得有些無措。
他才發覺, 在他惶惶不可終日、胡思亂想之時他的同伴正踏過荊棘,撥開雲霧, 一點一點抽絲剝繭, 探尋真實。
為了守護這裏。
鶴丸殿下說的沒錯,他确實是個蠢貨。
“燒傷的傷口是不會流這麽多血的!”石切丸手忙腳亂止血,“大人還做了什麽?”
一期一振完全不知道。
“而且這些出血口……”石切丸額頭滑下的汗珠顧不得擦,一直滑進眼睛裏, “并不是創面!”
完全是從皮下滲血!
像是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 被壓迫的身體漸漸崩潰,毛細血管分崩離析, 血液受到排斥從毛孔裏擠出。
“等等, 這大概和一期無關。”莺丸若有所覺, 猛地轉移視線盯住一旁的狐貍,“狐之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小狐貍被目光蟄傷,“蹭”得跳起來。
“等等, ”一期一振驚駭出聲, “夢裏受的傷會帶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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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丸看向一期一振, 藍發青年剛剛明朗起來的眉眼又緊鎖在一起。莺丸想了想,張嘴欲言——
“蠢貨。”一聲冷叱在旁邊炸響。一期一振急速扭頭,一陣黑色的暴風在李清河旁邊刮起,又小心溫柔地降落。純黑的發絲飄揚,紅色的眼睛熠熠生光,他伸手如電,快速按上李清河的腹部。
“滾出來。”黑鶴聲音冰涼。
話音未落,突然從兩人接觸的地方爆發出紅黑色的地獄之火!那火焰像是受到什麽冒犯,從李清河的腹部湧出,兇猛地向鶴丸國永咬去!
“喂,”像是泉眼噴發火山洩洪,火舌舔舐之處一切化為虛無,李清河身下的榻榻米,不遠處的桌案,周遭的空氣都被吞噬,其他付喪神不得不退避三舍,只有鶴丸國永站在火焰之中分毫不讓,手掌牢牢按住噴湧的源頭。
“喂,”他冷嘲,“貪心不足蛇吞象,肚子可是會撐炸的。”
然後他的手用力向下按,竟然毫無阻礙地、直接按進了李清河的腹部!那只手在肉眼視覺上從手腕處截斷,聽覺上卻能聽到翻攪的聲音,驚駭的場面令人毛骨悚然。
“啊啦,抓到你了。”鶴丸國永手下一頓,抓到了什麽東西後用力撕出——
一團純黑的火焰在他手裏掙紮。
李清河莫名其妙的大出血在那團火焰被拽出來之後突然止住,青白的臉色開始慢慢和緩,緊皺的眉宇松開。
“別白費力氣了。”鶴丸國永不着痕跡松了口氣,咧起嘴使勁掄了掄攥着火焰的那只手,黑色火焰像是有神志一樣被晃得七葷八素,蔫蔫地團成一團。
“裝可憐沒用的,要不是你耐不住這麽早就跑過來,時平也不會這麽快承受不住。”他拉開障門走出屋子,在屋外付喪神的注目中伸出另一只手,把那團火焰當作棒球使勁揉搓,雙手舉過頭頂,全力揮臂投出!黑色火焰化作一條流光消失在天際。
“哦呀,”黑鶴裝模作樣蜷起手比成望遠鏡放在眼前,“nice投球~”
在屋外付喪神還沒有反應過來時,燭臺切光忠機動超常發揮,迅速上前甩上門,隔絕了往裏張望的視線。
“鶴先生……?”
“今天的事,”鶴丸國永收回目光,對上幾雙震驚的眼睛,“天知地知,我知——”
纖長的手指一點,“你們知。
“懂?”黑色調青年歪頭。
“鶴丸殿下,讓我們緘口不言,總得讓我們知道,傷害到大人的是什麽東西。”石切丸急促地上前一步,“我從那團火焰上感受到了——”
“噓,你會把她叫回來的。我好不容易趕走那個小蠢貨,可不想再對個小女孩動粗。”鶴丸手指豎在嘴唇邊,眨眨紅色的眼睛。“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是她的存在是必要的,和她對上很麻煩哦。”
“……女孩?”
“萬物皆有靈。”黑鶴手在空中一揮,接住凝聚顯形的鶴丸國永刀,刀柄一轉收起挂到腰側,“連冰冷的刀都能生出靈智,‘它’在漫長歲月裏變成‘她’也不是什麽很驚訝的事情吧?”
“這可……”石切丸愣愣轉頭,在旁邊反應過來的太郎太刀的震驚的眼睛中,看到了同樣震驚的自己。“這可真是……”
“吓到了吧?以後還有更驚吓的。”鶴丸輕快地跳躍到陷入沉睡的李清河身邊,托腮蹲下,動作輕柔解開繃帶查看傷勢,“別愣着啊,傷口還沒處理完呢。”他擡起頭看向站着的幾人,在看到一期一振時咂咂嘴,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耐。
“她可真是喜歡你,明明都知道狀态不好還去救你。”他低頭冷哼一聲,越想越氣,一巴掌糊在李清河的腦門兒上,登時潔白的前額紅了一大片。“兩個蠢貨!”
蠢貨!
“一期?一期?”
“……主公?”
“怎麽又出神了?我整理的記錄這麽無聊嗎?”李清河嘆氣,點點一期手裏的紙卷,“這只是普通的紙,經不起折騰。”
“不,不是。”一期一振慌忙松開手,去撫平被他不知不覺間攥出的褶皺。
“只是覺得……自己——”
比起各位,實在太失敗了。
自從他跟在李清河身邊,獲知的信息浩如煙海,完全超乎他的意料。
他也沒想到……鳴狐也會在這裏。
比起鳴狐小叔叔,他這位兄長實在是太失敗了。
一期一振自責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想到李清河對他說的話。
“你似乎總是在自責。”
主公按着他的胸膛,紅色的靈力順着手指融入身體,輕柔的安慰如親吻水中的倒影落下。
“你能立于我身旁就足夠了。”
總是自責,可無法立于他的主公的身旁。
總是胡思亂想,可跟不上他的主公的腳步。
一期一振呼出一口氣,勾起嘴角,話音一轉。
“要努力加油呢,這份記錄可不薄。”
鳴狐安靜看着恢複精神的一期一振,那雙冷淡的眼睛變得柔和起來。
李清河向前一趴,趴在桌子上側頭笑,“得讓莺丸看看,我可沒有偷懶。看了兩個多月的書,腦仁子突突得疼。”
“勤奮應該得到誇獎。”莺丸放下紙卷,動作優雅擡起手,“需要我幫您舒緩一下嗎?”
“……敬謝不敏。”她渾身一哆嗦,立馬直起身子清清嗓子抄起紙卷嘩啦啦翻頁,“咳咳,大阪城搜查快要結束了,距離文月的花火慶典還有半個月。大阪城搜查的獎勵刀後藤藤四郎、信濃藤四郎已經接回來,可以安排隊伍準備去演練場了。在此之前我需要和你們交流一些事情。”
“您不打算叫來鶴丸殿下?比起我們,鶴丸殿下或許對您幫助更大。”莺丸看似随意一問。
李清河擺擺手,“無需在意他。那個家夥什麽都不會說,只會添堵。”
是的,在李清河昏迷的那天,鶴丸國永再三警告他們緘口。黑色的鶴只是随意打個響指,被奇怪的火焰燒毀的地方就恢複了原樣,連桌案上的細小刮擦都毫無二致。如果不是地上殘留的血痕,莺丸幾乎以為這是一場夢。
……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他和其他人一樣選擇了沉默。
“現在不是告訴她的時機,她并沒有做好迎接這些的準備。”黑色的鶴拂過李清河鬓角,懾人的紅色眼睛溫柔得不可思議,“會吓到她的。”
也許是因為當時的黑發青年氣息太過柔和,他們都不約而同相信他。
如果隐瞞的罪惡和未知的不安能稍稍為飛得疲憊不堪的鷹隼遮蔽幾絲風雨,他甘之如饴。
“大人的發現?”石切丸翻了翻手裏的紙卷,又和其他幾位付喪神交換着翻閱,“第一卷審神計劃,第二卷付喪神與審神者,第三卷出陣與鍛刀,第四卷術法與科學……第五卷歷史與時空?”
“這是這些日子來我梳理的思路……我越探尋這裏,疑惑便越深。審神計劃,審神契約,狐之助,以及刀劍男子。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
李清河和莺丸對視,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無聲的“前審神者”的未盡之語。
“我翻閱書籍,付喪神并不是神明,而是器物放置不理百年,吸收天地精華、積聚怨念或感受佛性、靈力而得到靈魂化成妖怪。雖名為神,實則為‘物怪’。”李清河點點記錄,“但是時之政府的材料裏,對你們的介紹是融入精神與技藝而鍛造出來的刀劍化為人形,變成了付喪神。你們身為神,審神者比你們的地位更低。但與此同時,審神者也是刀劍的所有者。對刀劍自身來說,比起神的級別而言更看重其主人的身份,因此會稱呼審神者……主人或主公。’
“既是付喪神,又是神,前後矛盾又含糊其辭,我對你們真實的構成存疑。”李清河語氣平淡,平鋪直敘。“我問過本丸大多數人,發現你們的記憶和附在記憶上的感情存在沖突。
“你們在曾經完全身為刀的時候,其實并沒有知覺吧?
“然而你們的記憶和感情過于清晰了。”
“……大人何意?”
李清河擡頭看了看發問的太郎太刀,“你,莺丸和石切丸并沒有太過深刻的記憶,大概并無感覺。但是壓切長谷部和你,”她轉頭注視一期一振,“一期一振,你對大阪城的記憶如此深刻,真的合理嗎?”
“如果你們有記憶有感情,在為刀時就應該有神智了,變成神或者付喪神之類的存在。可是所有人給我的答案都是沒有。你們的感情,思考,肉身,都是被審神者召喚時獲得的。
“既然沒有神智,又何來的記憶和感情?”
“如果是通曉了自己曾經遭遇的一切獲得記憶,合理。可是這樣得來的記憶是水中月,鏡中花,不應該帶來如此鮮豔激烈的情緒。
“情緒和情感都是人對客觀事物所持的态度體驗,因需求欲望而生,是人對事物的價值特性所産生的主觀反映。可是你們在獲得記憶時,何來的需求欲望和價值判斷?”
“……您什麽時候看的心理學?”莺丸驚訝。
“一個月前?後人的智慧真是不可小觑,嘆為觀止。”李清河點點下巴。“再退一步講,就算你們獲得了與記憶匹配的感情,汲取千年的情緒也足以抹掉其中深刻的記憶了。
“時間,時間,時間是緩慢而又銳利的武器。即使是我,曾經激烈到燒灼自己的情緒如今看來也只不過是漫長人生中的幾次眼淚,夜不能寐無處安放的恐慌也只不過是現在微不足道的談資。”她嘆氣,“而記憶更為漫長的你們,又怎麽可能陷入人生中某個節點的某種情緒無法脫身呢?
“怎麽,從來沒想過嗎?”李清河翻到下一頁,“也正常。人在山中,不知其高聳……不必太過意外。
“這是對你們存在及記憶的疑問,剩下的一些你們自己看。”李清河注意到幾人極差的臉色,貼心地沒有再說下去。“至于審神者……”她的餘光不易察覺地掃過表情凝重的一期一振,将自己手上的紙卷覆蓋在旁邊莺丸手中的紙卷之上,莺丸配合着将埋在下面的關于審神者的記錄掃到桌下。
二人在現階段,皆不準備讓一期一振得知審神者會暗堕的情報。
這對現在還未成長起來的他而言,太過沉重。
“至于審神者,最大的問題是為何審神者都是沒有接受過基礎訓練的女性。如果不是知曉前面兩任審神者的性別,我還以為審神者是女性才能擔任的職務,并且從之前演練場的情況來看,真正會運用靈力、懂得戰鬥的審神者恐怕只是鳳毛麟角。時之政府為何召集一群素質不過關的普通人來當審神者?
“關于審神計劃,最矛盾的問題是,為何只有日本的歷史需要維護?我沒有從任何渠道獲知其他國家有任何關于歷史溯行軍入侵的消息。
“關于出陣與鍛刀,核心三點是日課的奇怪變動、脫離夢魇的人不會被攻擊,和我會吸引敵人。因為本丸的鍛刀室已毀,空口無憑,我不敢多加揣測。今後會結合其他審神者的情報分析。又及出陣問題……我有一些發現,只是在我會引來大量敵人的現階段不好驗證,我會找合适的機會實驗的。
“術法和科學,歷史和時空。”李清河拍拍鳴狐手上的紙卷,咧嘴一笑。“這兩部分算是重大發現。
“我研究了萬屋、本丸和演練場的構造,發現不光是科技,”她把鳴狐手上的記錄翻到剖面圖的一頁,拍拍演練場的草圖,“演練場的保護罩,演練臺的防護層,全有術法的痕跡。萬屋、本丸也一樣。時之政府的能力不光是在科學側,在神秘側也非常強大。
“如此強大的時之政府,為何不教導審神者術法?這說不通。”
還有她從狐之助那學來的術法,幾乎全部是失傳已久的陰陽術。從神道審神者那裏得到證實,現在幾乎無人掌握這些術法。
但是她不準備揪出狐之助的尾巴,以防打草驚蛇。
“還有歷史和時空……雖然非線性時間理論已經得到證實,穿越過去被視為可能……
“在量子物理學裏,所有事件都只是一種可能性/機率的示現,時間和空間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存在體,愛因斯坦證實空間可以被扭曲和折疊,後續科學家也證明了時間也是一種可以扭曲和折疊的東西。” 李清河拿過紙筆畫了一個三維坐标系,又将一根手指豎在其上,“時間就是第四條維度。
“但是受語言和感官的限制,雖然理論上穿越時間是可能的,但人類實際上只能觀測到直線流逝的時間。”她收回手指,只留下白紙上的三維坐标系。
“這就形成了悖論。
“既然無法觀測無法突破三維的空間,又是怎麽突破時間的限制的?退一步講就算能夠突破——
“我也并未在史書上抓到過任何現在與未來的痕跡。
“可是歷史是有慣性的……?”
“我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在本能寺外放了一場大火作為試驗。不動明王咒的火焰受靈力驅動,即使遭遇瓢潑大雨也不會熄滅,只有在我留下的靈力耗盡之後才會消失。靈力不絕,火焰只會越燒越洶。
“這場大火本應留下更為清晰的記錄。
“在陰陽道衰竭的桃山末期,恰巧有一位通曉古早陰陽術的人恰好會不動明王咒的解咒,恰好路過戰場,恰好順手解決了我的術。歷史的慣性不足以做到這一點吧?”
“然而我托采購隊帶回來的史書上,什麽都沒有。”
她語速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抽絲剝繭帶來的爽快、掉入陰謀被.操縱的可怖和怒火讓李清河越來越興奮。最後一句話落定,她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什麽都沒有。”
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什麽?”她問。
“歷史很有可能并不能被改變。”鳴狐輕聲回答。
“那麽……歷史修正者和審神計劃到底是什麽?”
“這就是下面我們要探尋的了。”李清河從旁邊拿出公文裏夾着的通知,攤在桌子上。“也是我為什麽要在現在告訴你們這些的原因。
“花火慶典,審神集會,交流日。”她的手指一項一項劃過接下來的日程,“這個破綻百出的審神計劃執行了這麽多年,如果沒有察覺到不對的人,我就吃三天莺丸做的飯團。”
被李清河突然的擠兌打得措手不及,莺丸無奈:“大人,我的飯團有那麽難吃嗎?”
“連馬都嫌棄,你覺得呢?”李清河哈哈一笑,環視坐在自己周圍的付喪神,長相各異的臉,不同的瞳色,都帶着相似的平靜和堅毅。
仿佛是在說,我已準備就緒。
她彎起唇角。
“從演練場開始,除了三日月托付的事情之外,着重觀察其他審神者。”李清河的手重重地拍在重重謎團和疑問之上,“從其他審神者入手,我們要扒掉時之政府的外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