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清河
第052章 清河
二人閑談的聲音逐漸消失在江雪左文字的耳邊。
江雪左文字緊緊攥起拳頭, 在陰影中伫立,如同沉默的冰雕。
“奇怪,小夜和兄長去哪裏了……?”前院,準備出陣的宗三左文字四處張望。
“這裏。”小夜微微喘着氣從拐角出現, 小跑到宗三身邊。
“天氣熱了,趕不上的話就不用來了,不用特意跑過來。”宗三摸出手帕, 彎下腰細細拭掉弟弟臉上因為跑步而沁出的汗, “不來送我也沒關系的。”
“不可以。”小夜一字一頓, “兄長會傷心的。”
“小夜說的對, ”宗三忍俊不禁,“小夜不來的話,我是會寂寞傷心的哦?”
對!小夜煞有介事點頭。
“說起來……小夜,你知道兄長在哪嗎?難得兄長不在呢。”
雖然江雪厭惡戰鬥, 但是宗三和小夜出陣他卻從不阻攔。并且會幫弟弟們整理衣裝,備好行李。臨行前目送隊伍離開,早早等着隊伍歸還, 一次不缺。小夜和宗三因為江雪的這個堅持,漸漸也都養成了送行和等待的習慣。
但是今天那個本該最早出現的藍色身影遲遲未至。
小夜對着宗三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當然知道江雪在哪裏。
晨會結束時, 江雪左文字讓他們先行離開。小夜依言離開江雪的視線後, 半路轉了個彎兒繞到房間背後, 悄咪咪蹲守在那。果然看到這幾天表現都很不對勁的哥哥以接近質問的語氣向時平“求助”——
為什麽要殚精竭慮警惕孩童?為什麽要向本丸隐瞞實情?為什麽要為毫不相幹的人頻繁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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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為何戰鬥?你為何揮刀?
小夜看着凝聚成雕塑的哥哥站在原地嘆氣, 無聲地念出沒有問出口的話。
小夜理解為什麽江雪會按捺不住去尋求答案, 也理解時平為什麽會不喜歡江雪。
懷着向天向地的複仇之心, 為滅盡一切不平之事而揮舞武器,眼中搖曳着永恒之火的李時平和厭惡戰争與争鬥、厭惡無藥可救的世界甚至厭惡自己的江雪左文字是完全南轅北轍的兩種人。
小夜裝作低頭思考的樣子,眼睛滴溜溜轉到不遠處的李清河身上。
正在調整日晷的李清河察覺到目光擡頭,就看到男孩睜着大大的眼睛,像小狗一樣濕漉漉看着她。
李清河對男孩眨眨眼,悄悄比了比口型。
【偷聽的小耗子。】
才不是小耗子,這是對哥哥的擔憂。
小夜對李清河眨巴眨巴眼睛。
“小夜?”在對誰眨眼睛?宗三擡頭望去,小夜連忙拉住宗三的衣袖。
“哥哥先走,我過會去找江雪哥哥。”小夜側頭一指:“大家都在等你。”
“該走了,隊長。”藥研對着看過來的宗三招手,“大将和次郎殿下早就出發了。”
“這就來。”宗三左文字回應,回過頭拍拍小夜的頭,“那就拜托小夜了。”
乖巧地送走出陣的宗三,被宗三拜托去找江雪的小夜毫不猶豫,轉頭便去找——
平野一起洗衣服。
“沒問題嗎?”平野抱着髒衣服,側頭問一旁的小夜:“晨會結束的時候我去找前田,碰到主人和江雪殿在說話……似乎不太愉快。小夜君要去看看?”
“我知道。”他當時也在。
還看到了蹲在另一邊偷聽的平野。
“沒問題。”小夜左文字肯定地搖搖頭。“時平會解決的。”
“那就好。”平野舒展眉頭,深吸一口氣,露出燦爛的笑容。“那麽小夜君,我們也要加油了!
“雖然不知道主人和殿下們在做什麽,”栗色頭發的小少年不好意思撓頭,“但是我想,至少不要給主人添麻煩。”
“嗯。”藍發的男孩應聲,無意識的朝議事殿的方向望去。
雖然江雪哥現在很難受,但江雪哥的心結不是他能解開的。
江雪等的不是小夜,也不會是宗三。而是讓他心神波動的李清河。
因為江雪的每一句問話,都是在向時平求一個答案——
我該以什麽理由揮刀?
此時的江雪左文字,仍然站在議事殿下的陰影中。
“江雪殿?”準備去書房的莺丸無意中瞥到融入陰影中沉默的人,“發生什麽了?”
“莺丸殿下,長谷部殿下。”江雪左文字擡頭,用那雙剔透的天空色眼睛望向來人,“請你們告訴我,大人到底在策劃什麽?”
“一直龜縮着的江雪左文字也坐不住了嗎?”長谷部高高挑眉,攔住正要開口的莺丸。“在這之前,先告訴我,你和主公之間說了什麽?”
“阿嚏!”李清河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揉揉發癢的鼻子,“誰在念我?”
“大概是江雪君吧?”走在李清河身旁的三日月宗近突然出聲。
“為老不尊。孩子們偷聽也就罷了,你一把年紀還做梁上君子?不怕閃了腰?”李清河一指頭戳上三日月的肩膀。
“啊哈哈,我身體不錯,謝謝大人關心……”三日月目光游移,“因為江雪君看起來,可是非常需要幫助的樣子嘛。”
“是你想看熱鬧吧。”三日月的借口遭到毫不留情地揭穿。
“江雪殿下,很煎熬。”李清河的另一邊也有人發話。
“怎麽,鳴狐也在?”李清河好笑地斜睨特地走到她旁邊的面具少年,“都被三日月帶壞了,淨不學些好。”
“大人這可是區別對待呢。”三日月掩唇,故作傷心的表情,“老人家好傷心。”
“……骨喰也在。”身為叔叔的鳴狐當機立斷,迅速賣了自己的大侄子。
“我就知道。”李清河哼哼着,狠狠揉了一把鳴狐細軟的白發,“江雪察覺不到,我可發現了,從我和前田藤四郎聊天的時候附近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動靜,一聽就是有群小耗子在。”
最大的耗子,三日月宗近保持着朗月清風清雅出塵的笑容權當有清風拂過耳畔,“哎呀呀,不知道是哪來的可愛小耗子呢。”
“不是耗子。”鳴狐認真地澄清,“只是路過。”
“路過,路過能路過到房頂?”李清河冷笑一聲,表示不信少年的瞎掰。
“……”前後拐角藏了人,房梁上坐着三日月宗近,只能跳到房頂的鳴狐頓時沉默。
“啊啊我就知道!主人藏着秘密!”龜甲猛地跨步上前,插在鳴狐和李清河之間,“之前果然還是有人在對吧!”
……糟糕,忘記龜甲在身後了。
“主公大人不是被前田君叫住了嗎?”物吉輕盈跳起,手臂撐着哥哥的肩膀挂在他背上,湊到李清河臉邊,“啊!難道之前還在和別的人說悄悄話?”
“不是悄悄話。”李清河笑,“是光明正大的聊天,還有一群小耗子當觀衆呢。”
“啊!”旁邊的博多恍然大悟,“小叔叔讓我和後藤、信濃先去整備,原來是和骨喰哥偷聽去了to?不分享情報的商人都是奸商!”
“……”鳴狐望天,手背在背後悄悄比劃。
是藤四郎家經常玩耍時用的手勢。
【救命。】
默默走在後面的後藤藤四郎和信濃藤四郎一愣,轉頭對視一眼。
後藤藤四郎,九寸一分半,內反,平造、三棟、是相對比較長的短刀。帽子亂紋,是燃燒的火焰一般漂亮的紋路。身幅較寬,厚度較厚。地肌小板目。刃文大體為廣直刃,也夾雜着吉光刀中較稀少的亂刃紋。作為付喪神的後藤藤四郎是最高的短刀之一,明亮的橘色頭發中帶着點紫色,四處亂翹。橘色的眼睛眼角吊起,外表看起來有些高傲,但實際上是個健氣勇敢,依賴長輩的孩子。
信濃藤四郎,八寸二分半,內反,平造、真之棟、刀背較厚。兩側均刻有護摩箸。地肌小板目,中直刃。帽子同是火焰紋。有兩個目釘孔,其中一個已經被封上。身為付喪神的信濃藤四郎長着雙大大的紅綠色.貓眼,柔軟的紅色短發垂在臉畔,左手戴着忍者在暗殺時使用的貓手,說話卻沒有一點忍者的陰郁,柔和天真又喜歡撒嬌,是備受疼愛的“秘藏之子”。
兩位愛撒嬌的藤四郎來的時間不太好。正逢李清河重傷昏迷,本丸兵荒馬亂的時候,後藤和信濃被放在昏迷的李清河身旁,吸收足靈力化形之後便被帶離。除了蘇醒後的匆忙幾眼,直到李清河康複前,後藤和信濃都沒再見過他們的大将。
作為小叔叔,幫侄子創造機會是應該的。
鳴狐默默想。
如果能幫他解圍那就兩全其美了。
兩個新來的愛撒嬌的孩子對視一會,在李清河背後達成秘密共識,一齊小聲倒數:
“三,二,一!”
“嗯?”聽到動靜的李清河回頭。
兩個小炮彈一左一右撞上了她的腰。
“大将!”
後藤:“吶,發生什麽有趣的事了?我也想聽!”
信濃:“我可以鑽進你懷裏嗎?”
李清河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一趔趄,紅頭發的男孩趁機扭身,抱着李清河的腰靈活一轉,手一扒挂上了她的脖子。
李清河下意識摟住作亂的男孩。
“……等等信濃!我們之前不是這麽商量的!”
“有什麽關系嘛!大将懷裏好舒服的!”
“啊你這個小不點!我、我也!”
“自稱哥哥還撒嬌,羞不羞啦!”
話題瞬間被兩個吵起來的孩子帶歪,李清河不由得“噗嗤”笑出來,彎下腰,用另一只手托着氣鼓鼓的後藤,輕輕松松抱了起來。
“不用争,我可以都抱起來!”
“哇真的!大将好厲害!”
一邊的物吉不高興了,趴在龜甲背上鼓起腮,“主公大人一次都沒這麽抱過我呢!”召喚時那次不算!
“主人喜歡用這種方式表達愛意嗎?”龜甲貞宗若有所思,“我也樂意之至!”
“啊哈哈,我也——”
“你就算了吧三日月,自稱爺爺的人還是稍微矜持一點好。”
博多:“……一群怪人。”
鳴狐:……
“所以真的沒問題嗎?”他不得不開口掰正歪掉的話題,“江雪左文字?”
“沒問題的。”李清河逗着兩個可愛的小家夥,聞言笑着回答:“他只是忍不住了。”
“忍不住?忍不住什麽?”龜甲貞宗若有所思,“……說起來,江雪左文字似乎從來沒出過陣?”
“也不是沒有。”博多藤四郎糾正,“江雪殿下以前經常被安排出陣的。是在主人就任時,他主動要求的,說既然主人不在意,能不能不要安排他出陣……然後主人就在所有的出陣、演習、遠征甚至手合的名單中劃掉了江雪殿下。”
“哦嚯,”三日月宗近饒有趣味,“還有這麽一回事。”
龜甲的眉毛高高飛起。
“身為臣下,又是刀劍,”他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簡直和李清河的嘲諷表情如出一轍。“卻拒絕戰鬥?”
他還要開口繼續說話,李清河用手肘撞了撞他,“做人要有禮講德,和誰學的這麽傲。”
“剛才的表情,可是肖似大人呢。”三日月宗近拆穿。
“……你最近怎麽這麽欠揍?”
“嘛……總得轉移一些注意力。”藍發的美麗男人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急什麽,總會找到的。”李清河語氣緩和下來,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善解人意轉移了話題。
“怎麽形容呢……江雪左文字,”她在嘴裏反複揣摩這個名字,聲音在唇邊轉了幾轉, “我從沒見過這麽矛盾的人。”
雖說因為各種雜亂的事務和日漸緊迫的時間,她和江雪左文字接觸很少,有的交談也只是寥寥幾句問候。
但是她一直都有注意這個人。
她實在太好奇了。
怎麽會有讨厭刀的刀存在呢?
就像龜甲貞宗說的那樣,身為刀,自鑄就寒鋒那一刻注定就是要承受血腥、殺戮與厄運,秉承着執刀者的意志為之所驅,咆哮縱橫于戰場,斬斷敵人,或被斬斷;而身為臣子,便是為主公的野心所折服所驅使,主公劍之所指之處,皆要蕩平。
而同時身為刀和臣子出生,江雪左文字卻厭惡着他的力量,他的鋒芒,他所擁有的一切。
“我十五入伍,征戰十餘年,最明白的事情便是武器之善惡,皆由其人而定。捍衛忠義尊嚴,所以執劍;保護珍視之物,所以執劍;仁愛之道無法推行,所以執劍。以劍劃出樂土,才是和平之道。”
“我的道,”李清河平靜的語氣裏含着一往無前的氣勢。“以殺止殺,以暴制暴,為仁者平亂,為法者立刀,求大義和平。
“我無法理解江雪左文字明明本人是把優秀的刀,卻讨厭手中的武器,憎惡保護和平的戰争。”
江雪左文字,長二尺五寸三分,反九分弱,是刀匠左文字唯一一把流傳于今的有銘太刀。鎬造,丸棟,鎬造,丸棟,身幅廣,大鋒。刀莖磨上,鑢目為筋違,目釘孔五處,莖先處有一行長銘。雖然身幅寬廣沉穩,但刀尖卻有着完美的延伸,如同.修長的天鵝脖頸舒展。棟的厚度薄厚有致,是基于南北朝時期延文貞治型刀造型發展進化而來的更上一層樓的刀姿。
年輪一樣厚重的板目地肌精致漂亮。地沸,地斑映,各處飛燒。刃文表為調直刃,裏為調子大尖互目亂,刃緣沸,繁砂流。漂亮的大亂文帽子,先為激掃挂,佩表從棟、裏從刃方尖稍返,無拘無束。是一把大膽又剛毅深刻的傳代名作。
可是這把傳世名作卻在一開始向她坦言拒絕戰鬥,可笑又天真地畫地為牢,自欺欺人地圈定了自己的“和平”。
“我和他完全不是一類人,所以我想不通他現在來找我是做什麽,”時空隧道的出口到了,李清河放下懷裏的兩個小孩,撫平衣服的褶皺,“是單純地疑惑我的行為還是對我有什麽不滿。
“但他下定決心來問我,一定是無法繼續忍耐下去了。
“所以我說了些重話,大概這次回去的時候他就會爆發吧。”李清河呼出一口氣,“對于江雪這樣情緒消極,卻将心藏入深處的人,只有理智的短暫屏蔽和情感的徹底崩發,我才能探尋到他到底在想什麽。”
“我想不太明白……”幾個人談論時小心地不提及江雪關于前田藤四郎的詢問,一路上只聽明白江雪左文字正陷入困惑而李清河試圖刺激他說出更多的後藤抓抓頭發,“為什麽不是來找您求助呢?江雪殿很困惑吧?也許他只是想向您要一個戰鬥的理由呢?”
“哎?”李清河一愣,接着大笑出來,“倒是後藤看得清楚,說不定還真是這樣呢。那我可是做了件錯事。”
“您……不讨厭江雪殿下?”
李清河訝異看向鳴狐,“我不讨厭他啊,我什麽時候說過讨厭他?”
“您對江雪殿下語氣之重,我還以為您讨厭他。”
“并不是讨厭他,只是他該從自己畫的圈裏走出來了。”李清河理所當然地說。
鳴狐看着李清河的臉,突然感到一陣不适的違和感,像是無意中觸到平靜湖水下暗流的邊緣,尖叫的危險感從指尖入電流通過瞬間穿透身體。
雖然李清河之前為了刺激山姥切國廣和壓切長谷部也說過毫不留情的重話,但是這一次……總給他一種違和的感覺。
奇怪,以前的大人有這麽……冷嗎?
好像,李清河到現在為止,都沒有直呼過浦島虎徹和前田藤四郎的名字。按理說現在李清河早該摸透兩個孩子的底,沒道理還表現得這麽生疏。要知道從一開始,李清河就是直呼其名的。
他掃視一圈絲毫沒有察覺到異常的衆人,深深皺起眉頭。
是他多慮了嗎?
“按照大人的說法,”對鳴狐的異樣毫無察覺,三日月宗近調侃,“這幾天怕是會很熱鬧。”
“本丸一直很熱鬧。”李清河調侃,“從你來了之後直接滾沸。”
“哪裏哪裏——”三日月宗近的話音戛然而止。
像是被按了靜止鍵,一直靈動的表情被猝然定格在奇怪的角度,平靜的表情像是氣泡“啪”得一聲破裂三日月大睜雙眼,直直地盯着不遠處的一點。
“三日月?”李清河疑惑。
“找到了。”三日月眼中的深藍湖水蕩起雜亂的水波,兩彎弦月被攪得不停波動,李清河甚至看到了男人額頭上因為過度喜悅而微微突出的青筋。
“大人,我找到了。”
李清河順着三日月的目光看去——
在一群付喪神的簇擁中,一個女孩兒正在說話。
那個女孩年紀不大,臉上帶着缺少休息泛出的黑眼圈,但神态絲毫不帶疲憊,和自己的付喪神說話時表情嚴肅認真,仔細看臉上的弧度卻是柔軟的。
正如三日月宗近對她說的那樣,是個外表古板嚴肅,靈魂溫柔美好的年輕姑娘。
“啊哈,我就說不用急,總會找到的。”李清河咧開嘴。意味深長上下打量着三日月宗近和今劍曾經的審神者。
“這就是那位……陷入泥潭卻毫無自覺的審神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