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鳳九繼任東荒女君那日,司命送來昔日征戰之時,東華親筆所繪四海八荒圖。臺下觀禮的賓客見此,紛紛贊嘆不已,而青丘一衆長輩也都與有榮焉。鳳九想的卻是,他可有讓司命捎帶來只字片語給她?

司命将她的情緒波動看在了眼底,心中只道是這小殿下肯定是要失望了。随後,他便将帝君所說過的話語,十分完整地複述了一遍。

“滄海桑田…”鳳九失了神,随後在長輩的輕聲提醒下,才意識到此處絕非是讓她多愁善感的場合,便笑着向司命星君福了福身,說了番場面話,“青丘白鳳九謝東華帝君的賀禮,望青丘與天族世代交好,福澤萬民。”

司命星君默默地嘆了口氣,像是知道她此刻笑得有多勉強。

這本該是鳳九一生中最光榮的時刻,可于她而言,卻是最讓她心痛的一天,此痛絲毫不亞于昔日九尾赤狐的斷尾之痛。

“小九,你是不打算再上九重天了嗎?或者說,是打定主意不再踏出東荒一步?”白淺攜團子來與狐帝賀壽,順路去了一趟東荒,找了個四下無人的時刻,如此問她。

“姑姑,鳳九既已是東荒女君,自當為東荒上下傾注心力,難道錯了?”鳳九一心二用,手中的筆仍舊沒有停下。

“你這麽說,我倒應該慚愧了。”白淺在任這女君之時,除了常去折顏的那片十裏桃林蹭桃花醉喝,可是什麽也沒操心過,畢竟青丘最信奉的便是無為而治,返璞歸真,“可問題是,你真是為了東荒?”

“那不然呢?”鳳九淡淡反問,四兩撥千斤。

“若是要斷,你便斷個幹淨。不然,即使豁出一切,也要為自己有所争取。這才是我青丘兒女真正的灑脫。”白淺淡淡地說,言語間有着對鳳九選擇逃避的不贊同。

“謝姑姑的指點,鳳九定會銘記于心。”

白淺不再多言,緩步出了洞。走出一陣後,她回望狐貍洞一眼,嘆了口氣。

“娘親!”一個小孩跑了過來,年紀雖小,身上渾然天成的氣勢足以讓人驚嘆。

“你怎麽來了?”

“四叔告訴我你一定在這裏。娘親找表姐可有什麽事?”

“沒什麽,我們走吧。”白淺溫柔地牽起孩子的手,帶着他離開此處。

“不進去問候一聲嗎?”小小少年不解,這樣是不是有失禮數了?

“沒事的,娘方才已經問候過了。她現在需要好好靜一靜。”

白淺帶着孩子離開了,阿離看望了那狐貍洞一眼,也是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鳳九從堆積的奏本中擡起頭,她放下手中狼毫,不知在思考着什麽。半晌之後,她輕喊一聲,“來人!”

話音才落,外面就急急忙忙跑來一人,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君有何吩咐?”

“你送去賀禮時,我那狐帝爺爺可有說什麽?”

“沒有啊,狐帝他老人家很高興啊。就是女君的父親對您的缺席似有不悅。”

“那…你可有聽說什麽小道消息,是與本君有關的?”

那人恍然大悟,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女君是指…與青丘旁戚之子相親之事?”

女子面容微沉,“老規矩。”看來,在她飛升上神之前,這麻煩是少不了的,她得動作快一點。“另外,本君從今日起閉關,以萬年記。在此期間,無關來訪者身份為何,本君概不接待。”

“是,屬下這就吩咐下去。”

兩萬年後,一十三日太晨宮。

“帝君,方才司命觀星,發現有一道五彩霞光直沖天庭,此乃上神誕生之象。”

“東荒?”東華帝君掐指一算,神色微微愕然,是她?

“沒錯,正是東荒女君,白鳳九上仙,哦不,此刻已是白鳳九上神了。”司命邊說邊觀察坐榻上男子的神色。

“那很好。”只見東華帝君又是一臉的平靜無波,他地拾起杯盞,飲了口清茶,“還有事嗎?”

“沒,沒了。”司命星君沒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

“那就退下吧。”

待司命星君離去後,紫衫男子摩挲着茶杯,唇角微勾,“看來你過得很好,鳳九。”那他也就安心了。

東荒女君飛升上神的消息,在四海八荒很是轟動,自此,青丘狐帝一脈皆是上神,更彰顯青丘之勢力。也有人開始好奇,東荒到底是怎樣一個福地,竟能接連出兩位女上神?

白鳳九很是愉悅,自她飛升之後,她已經過了好些年的平靜日子了。

“我爹那邊,可再提起過什麽相親?”

“啓禀女君,似乎是沒有。迷谷猜,可能是顧慮到門當戶對的因素。”

“很好。”女子姣好的面容上,綻開了愉快的笑。

當初白淺還是上仙之時,青丘長輩為她尋的親事,便是當時的天君最看重的二皇子,桑籍,只是桑籍與狐貍洞的侍女少辛看對了眼,天族理虧,這門親事便改成了出生之時天象非凡的夜華。不過那夜華年紀雖輕,許是墨淵胞弟的緣故,兩萬年便修成了上神。如今的鳳九位列上神,地位已是不凡,青丘的長輩們若想為她尋一門合适的親事,無論是階品還是身份方面,便更是要傷一番腦筋了。而這,正中鳳九下懷。

“迷谷不明白,殿下若是不想嫁人的話,繼續搞砸相親就是了,何必要繞這麽大一個彎子?”他現在都很是不解,回想起當初那個很是兇險的天劫,仍是心有餘悸,鳳九差點把命都搭上了。

“我會如此,只是想讓一個人安心。”女子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某處,神色很是飄渺。

“哦。”迷谷嘆了口氣,肯定還是因為那個太晨宮之主了。

“好了,你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鳳九輕聲吩咐。

“是。”

鳳九懶洋洋地趴在山洞東面的窗臺上,“我的心思總是瞞不過你,這才想出了留在東荒的法子。凡間歷劫,你成全了我一次,那麽相忘于江湖,便是我對你的成全。”她望着天上的明月,眼中滿是情愫,“帝君,你可明白?”

青丘狐族,一旦認定一個人,便是一生一世了,她白鳳九怎會例外?她怎麽能将這個人、這份情抛之腦後?所謂的相忘于江湖,也只不過是,為滿足他的願想而營造的假象罷了。

況且,她若真想忘,大可學她的姑姑白淺,去十裏桃林找折顏要上一壺失情水,可前事盡銷,按着東華的想法,也必不會來喚醒她的記憶。可是鳳九可舍不得,過往的點滴都是她最珍視的記憶,即便是痛徹心扉,也難以割舍的存在。再加上鳳九也擔心,自己喝了那水,然後稀裏糊塗地又跑去太晨宮惹出什麽禍來,那豈不是又要讓他心煩了嗎?

如此努力成為上神,一是為耳根清淨,二是為讓他安心。青丘白鳳九依然在報恩,只不過換了種方式罷了。

适逢九重天上的太子白辰的生辰,再加上天君夜華打算在那時候為他進行太子的冊寶儀式,便幹脆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以慶祝此二樁喜事。九重天上,自夜華、白淺大婚、任新一屆的天君、天後之後,便再無如此熱鬧了。

“這太子殿下,年紀雖輕,但一看便知非池中之物啊。”

“還不是爹娘生得好呗,你也不想想天君和天後是何種身份?一個是兩萬餘年便修成了上神、兩萬年前僅憑一己之力便使得東皇鐘與擎蒼魂飛魄散的天君夜華,一個是四海八荒都要尊稱一聲姑姑的白淺上神。”

“诶?可是我聽說這孩子的生母,好像是一個凡人啊。”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凡人正是白淺上神所化,天君、天後的緣分可是深得很呢。”

“原來如此,多謝仙友賜教。”

“好說好說。”

如此一場盛會,四海八荒有名頭的仙、神齊來慶賀。這除了是彰顯天族的聲威,也給了小仙們交換小道信息的機會,這情誼嘛,總是從說三道四開始的。

“都說東華帝君不赴任何宴會,如今看來,果真如此啊。”

“那可是昔日的天地共主,放眼四海八荒,有誰見了他不是畢恭畢敬的?”

“估計也就他敢不給天君面子了吧。”

“這可不一定,據我所知,這東荒女君也未賞臉參加此宴會。”

“你說的可是僅次于天後白淺,位列四海八荒第二絕色的青丘白鳳九?”

“沒錯。”

“聽說狐帝一族的血脈,是男的俊,女的美,這姑姑已是如此美貌,侄女不知會是怎的一番模樣啊?”男仙眼中染上幾許傾慕,期盼着有一日能有幸得見芳容。

“別癡心妄想了。人家可是青丘唯一孫子輩的帝姬,除了是東荒女君之外,還是四海八荒唯二的女上神,可不是你我小仙能攀得上人物。況且,你可知這白鳳九與誰有過一段情緣?”

“誰呀?”

“就是東華帝君。有傳聞說,東荒女君就是因為受了情傷,才立下誓言,不出東荒的半步的。”

“天哪,原來還有這層關系,今日真是長了見識了。”

太子白辰隐着身子,在一旁聽了許久之後,已沒了興致,便回到沒什麽人的地方,清靜清靜了。這些人的小道消息,還不如成玉知道得詳細,真是無趣。

“幹什麽呢?”白淺指尖輕點,白辰的隐身法術便失了效力。

“原來是娘親,吓了我一跳。”

“有什麽好怕的,你可是這宴會的主人公,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那些神仙話太多了,我要讓我的耳根子休息一陣子,待會兒再去應酬。”

“娘,我一直有個問題。”

白淺連忙搖搖手,“這個,解惑向來是你父君負責的,你找他去。”

“不是,這問題是關于表姐的。”

“關于小九的?你說來聽聽。”

“為何表姐狐貍洞中的擺設,竟與一十三日太晨宮如此相似?”

“這個……是這樣的,當日修建狐貍洞時,夜華派去的工匠與當日負責興建太晨宮的是師徒關系,自然在設計理念上不謀而合了。”白淺有些心虛。

“是這樣嗎?”怎麽和他聽到的都不一樣?

“當然是這樣了。”白淺有些欲蓋彌彰,她如此遮掩不是沒有道理的,若是阿離突發奇想想要為二人牽線,那還不知道要惹出什麽亂子呢。她家小九與那石頭做的東華帝君,乃是天生無緣,做什麽都是無用的啊……她四哥和折顏不止一次感嘆,這白家的女兒家,一個是開竅得太晚,一個則是開竅得太早……就是可惜了她家小九,年紀輕輕便将自己困在了東荒,哎……

白鳳九此時正在東荒閉關。

那是對外人的說法,她每次閉關,其實就是獨自窩在洞裏畫畫,只不過連她身邊的侍女都不知道。侍女還納悶,為何她家女君,又要閉關了?前幾日,不是才閉關過嗎?怎麽成了上神,閉關倒是越發勤快了?

宣紙上繪的是紫衣男子抱着一只紅色的九尾狐。完成之後,鳳九笑了,很是滿意于自己日益精湛的畫工,“想來,你今日也是不會去赴會的,你現在在做什麽呢?對弈、品茗還是讀書?”之前,還不是天君的夜華接受太子的冊寶儀式之時,東華就哪兒也沒去,只是靜靜地抱着它,望着烏雲密布的天空。天上時而還會傳來幾聲驚雷,讓紅狐有些害怕,東華就輕輕地拍着它。鳳九捧着通紅的臉蛋,幸福極了。

鳳九望了望外面,“阿離也要受同樣的幾道荒火與天雷的吧,嗯,應該沒什麽問題。”說着,又拿起沾着彩墨的竹筆,在鋪開的另一張宣紙上作畫。

容貌絕俗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踏上通往誅仙臺的臺階,寬大的裙擺在後面拖得長長的,鋪滿了大半個臺階。

距離她上一次來這兒,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那時,她不信天命,便跑來了誅仙臺,自斷一尾化為匕首,妄想在三生石上刻上“東華”二字,卻是無疾而終。這一次,她信了天命,卻還是希望能有所改變。

鳳九在誅仙臺席地而坐,頭靠着白玉築起的圍欄,一輪圓月映入眼簾。“我當時也不算說錯,誅仙臺的月亮,真的是大大的。”

暗黑色的氣在鳳九周遭湧動着,鳳九念了個仙訣,四散的黑氣竟融入了紅色衣袍。紅衣女子眉頭緊皺,額上冷汗涔涔,仿佛正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這便是,鳳九辛苦飛升上神的第三個原因。

只有上神,才能将誅仙臺的戾氣化為己用。她為消除擎蒼殘魂,周身仙氣盡散,正是引入誅仙臺之戾氣的最佳時機。若非是為除滅擎蒼,一個上神是沒可能自發地散盡一身仙氣的。

良久,眉心的紅色鳳羽花微微泛黑,成了偏紫的色調。鳳九站起身,向三生石走去。

在三生石前站定,白皙的手輕觸粗糙的石面,上面顯現“白鳳九”三字。鳳九深吸一口氣,同時現出陶鑄劍與數條赤色狐尾。寒光乍現,一條狐尾已在手中,并不陌生的劇痛立刻襲來,令她狼狽地跪倒在地。她右手用力地一握,斷尾便成了一把極盡精巧的匕首。她一點一點地撐起身子,顫抖着手,以匕首劃上“白鳳九”三字之所在。鋒利刀尖流連之處,均浮現淡淡白光,原先存在着的筆畫在隐去的光芒中亦逐漸消失。到最後,這三個字便是半點也沒剩下了。

不知不覺,已是天色微亮。氣息不穩的白鳳九死命咬緊牙關,費力地攀着石壁,掙紮着站起身來。随後她使了點小法術,召了朵雲彩,之後搖搖晃晃地往天門的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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