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魚眼淚

第8章 人魚眼淚

“脾氣像……長得好像也很像……唔!”

梁嘯川喂了他一塊稍大點的雪梨,堵住他不知道還有什麽氣死人的話,陰恻恻道:“像個屁。”

整整半個鐘頭,梁嘯川費老大勁才喂了半盅。

月栖意精力不濟,吃得分外慢,還總搖頭說不要吃了,為了下部電影的角色他要再減重減脂。

“還減,再減這人還有嗎!”梁嘯川舀蜂蜜水喂他,急得頭頂直冒火,“瘦得就剩這麽點兒,誰讓你再減的,馮常志?”

馮常志是月栖意的經紀人。

月栖意見梁嘯川惡狠狠要把馮常志大卸八塊的模樣,拽拽他袖口道:“那我再吃最後一塊。”

梁嘯川給他舀了塊最大的,月栖意跟兔子吃草似地一點一點咬,同時道:“明天雨停了要去一趟姑姑那裏。”

梁嘯川初見月栖意時,月栖意還是個三歲的奶娃娃。

可早在那時他就由姑姑帶着了,家裏只他、他姑姑、大他一歲的表姐,其餘就是傭人們,親近些的如徐姨,便跟着月栖意,接觸較少的便繼續留在祝家老宅做活。

彼時梁嘯川也不過是小屁孩一個,上一輩的事得問他爸媽。

月栖意父親祝雲德因突發腦溢血而英年早逝的新聞在當年轟動一時。

他與妻子月菱茴伉俪情深,據說月菱茴乃已故油畫大師徐國梓的關門弟子,可月菱茴不肯依借丈夫的錢財資源,因此月菱茴在繪畫領域并未使用真名,具體成就也難以與她本人對上號。

而祝雲德去世後兩年,月菱茴也早早撒手人寰。

葬禮盛大,但死因不對外公布,只是揭曉了她作為藝術家身份的化名——十七歲作品即拍出三千萬成交價的天才畫家江舟遙,此後她遺作被業界如何推崇,又是後話。

Advertisement

梁嘯川也從沒問過月栖意。

朝沒媽媽的小孩問“你怎麽沒有媽媽”過于殘忍,這個小孩還是月栖意,梁嘯川怎麽可能問出口?

他心焦,只恐月栖意有什麽隐痛,可祝家人對此守口如瓶,連徐姨都對此三緘其口。

無論如何,姑姑祝雙姮和表姐祝婵真都是月栖意最重要的親人。

“行。”梁嘯川回答。

月栖意推梁嘯川,道:“你不要蹭我的頭發。”

梁嘯川那大下巴颏貼着月栖意的頭頂又晃又蹭,仿佛要把他蹭禿一樣道:“再蹭會兒,意意,你頭發怎麽這麽軟蓬蓬的,你肯定是小貓。”

月栖意:“……”

--

祝雙姮的生活重心是工作,其實和女兒侄子見面的時間并不多,還都是擠出來的。

月栖意這次回祝家老宅,除了家人見面這樣尋常的由頭之外,祝家這三個人還有個小小的家庭會議要開。

暖閣裏,月栖意、祝雙姮、祝婵真三人排排坐。

祝雙姮跟前一碗桃膠雪燕炖雪蛤,祝婵真左手吸吸凍右手薯片,倆人齊齊望着月栖意跟前那碗鮮綠鮮綠的油醋汁生菜。

“意意……”祝婵真覺得自己的臉也有些綠,踯躅道,“你都這麽瘦了,到底什麽角色要再減,萬一減出什麽事兒怎麽辦?”

月栖意解釋道:“因為角色人生經歷的原因會有一些病态,我要減的不多,離開機還有段時間,會慢慢來的。”

祝婵真颔首,又問道:“對了,上綜藝要說你和梁嘯川的關系嗎?”

月栖意略一思忖,認真道:“畢竟不是有愛情基礎的真實婚姻,沒必要說。”

“姑姑,”他轉向祝雙姮,遲疑片刻後道,“等這一部拍完,我打算慢慢淡出這一行,去公司幫你。”

祝婵真聞言愣住,醒神後忙道:“別了,我回來吧,正好我也累了。”

侄子體弱多病又之醉心演藝,女兒跑去玩樂隊,放在電視劇裏,坐在金山銀山上還要視金錢如糞土不肯繼承家業的少爺小姐,通常和家長的關系都十分緊張。

這倆小孩稍稍懂事點,但祝雙姮看他倆明明對從商毫無興趣、卻要硬着頭皮說是自願,不由有些發笑。

“行了,”她屈指叩了叩桌面,道,“我呢,還能再撐個二十年,如果你們倆都不願意,那麽交給職業經理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不過稍近一點的也不是沒了人選,”她轉向月栖意,道,“你撿回來的那個……”

月栖意一怔,道:“姑姑……”

“先不急,”祝雙姮施施然道,“我還要考察考察他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心術要正,要完全忠于你,讓他打工,不是讓他偷家。”

什麽樣的關系才能談單方面的“忠于”?

臣子對君王、個人對集體、寵物對飼主。

鎏金小湯匙慢悠悠攪着碗裏的甜品,祝雙姮意味深長道:“等我退下來,接手的是職業經理人,那麽祝家必然走下坡路,如果他忠于你,就要撐着祝家,并且不能有私心。”

祝雙姮一手扣一邊後腦勺,将倆小輩一左一右攬到自己肩頭,堅定道:“意意,你對他本來有任何義務嗎?他吃你的,用你的,将來不為你付出,難不成還想享受什麽高級趣味、追求自己的愛好夢想?不說他未必有能耐接我的位子,就算有,世上有本事的人何其多,選他,這是擡舉他。”

毋怪祝雙姮見外,月聞江稱月栖意是“媽媽”,稱她與祝婵真都是“祝女士”,月栖意的其他親戚也不是他的親戚。

仿佛他只有媽媽,沒有叔伯姑舅,當然更沒有後爹。

見月栖意欲言又止,祝雙姮嘆息一聲,摸摸他的頭發,道:“有什麽好心軟的呢,意意,那畢竟,只是個外人而已。”

--

夏日愈逼愈近,氣溫愈升愈高,白日裏出門日光會灼眼,入夜後也是暖意融融。

可月栖意體質陰寒,還要穿薄毛衣。

奶油色的衣料将他襯得愈發柔軟溫和,他半卧在花房的藤編搖椅裏,月光從紫藤蘿的縫隙間淌入室內,淌入他長河一樣的發絲間。

他膚色實在太雪白細膩,像一捧漂浮在午夜花叢裏的雲朵或是泡沫,柔白綿軟,輕盈到要融化在掌中。

然而白中又泛粉,鮮妍如同初綻的花骨朵兒,無端惹人心顫。

夜風與花香熏蒸得月栖意昏昏欲睡,恍惚間,他仿佛聽見了蟬鳴。

他又變回了一個很小、極小的小孩,比現在的月聞江還要小上許多歲,才剛剛能流利地說長句。

月菱茴将他擱在膝頭,以滿懷愛意的擁抱姿勢。

天氣也比現在要更加炎熱,蟬噪令人難以入眠。

月菱茴掌心裏趴着只小蟬,對他道:“寶寶看,這就是小知了,你摸摸它吧。”

月栖意好奇但又有所顧忌,因此他只伸出一小段食指,輕輕戳了下知了的黑殼。

知了猛地振動翅膀,月栖意一驚,鑽進月菱茴懷裏。

月菱茴忍俊不禁,親親他道:“沒關系的寶寶,知了不咬人,我們不怕呢,寶寶跟它說說吧,說你的願望。”

月栖意作為很講禮貌的小孩,對于提出要求會有點害羞,似乎擔心讓小知了覺得困擾似地,他回過身,真摯道:“小知了你好,中午的時候我想要睡一會兒,你們聊天的時候可以小聲一點嗎?”

蟬鳴聲依然喧鬧,月栖意有點失落,月菱茴鼓勵他道:“沒關系,小知了可能沒有聽到,我們以後經常和小知了說,好不好?”

月栖意此後的确經常說,和小知了講述自己的煩惱和快樂,最後再請它們在中午時稍微小聲一點,只需要半小時就好。

後來蟬聲的确弱下去,因為夏天結束了。

月栖意睜開眼,望着頭頂纏繞的藤蔓怔怔出神。

方才祝雙姮說的那番話,從道理上來講難說對錯,但從情感上,月栖意并未感受到兩端矛盾的拉扯。

因為他潛意識裏甚至不曾遲疑,就偏向了祝雙姮這邊。

祝雙姮愛他,她是長輩,因此先愛他,同時她性情灑脫又忙于工作,因此親人之間并不黏糊,更像朋友。

月栖意因此也愛她,不需要學習不需要領悟,長輩的愛如同陽光下小動物的皮毛,臉頰貼住、然後親昵依賴地蹭一蹭是月栖意的本能。

月聞江也愛他,是這個小孩主動建立聯結,因此先愛他。

月栖意也以為自己會愛他,他學着去接受“媽媽”的稱呼,去親吻這個小孩,對他說“我也愛你”。

可他當真能如同月菱茴愛他一般愛月聞江嗎?甚至少一些,如同祝雙姮一般、亦親亦友地愛。

……或許,他一點都不愛月聞江,他無法變成陽光下小動物的皮毛,然後去愛月聞江。

月聞江尋到花房時,便瞧見月栖意坐在藤椅上,夜色呈墨水藍,掩住他另一半側臉。

而向着他的這一半側臉迎着濕濕冷冷的月光,膚色比月光更瓷白,一顆顆晶亮的眼淚不停歇地滾落下來。

像故事裏眼淚會變成珍珠的美人魚。

月聞江急忙迎上前,一面用手背給月栖意擦眼淚,一面焦灼道:“怎麽了,媽媽你怎麽哭了?”

月栖意這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才意識到臉上有眼淚,他恍惚道:“沒有,我在想下部戲的角色。”

月聞江登即道:“但你眼睛還沒養好,不能這麽哭啊……要不換點別的演吧?”

月栖意輕聲道:“聞江,之後你可能會要跟姑姑學一些東西,在不上學的時候,用休息時間學,你願意嗎?”

月聞江端詳他須臾,道:“我當然願意……意意,你不要哭,只要對你有好處我當然願意。”

“吃不吃橙子?”他從兜裏翻出個橙子道,“來找你的時候怕你餓,就拿了一個。媽媽,我給你剝橙子吃,好不好?你要不愛吃,我兜裏還有果凍小蛋糕什麽的,要不吃小蛋糕?”

月栖意怔怔望着月聞江,眼淚卻是一刻不停,甚至越發洶湧,在眼眶裏積蓄得圓汪汪,而後整顆湧出來,“啪”一下砸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