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獻祭珍寶

第22章 獻祭珍寶

病房裏的電視正播月栖意的電影,是《夢生河》。

《夢生河》出品方是雙姮影業,原著小說是導演鄭衛平及編劇胥思洋共同創作,而後由制片人與雙姮影業負責人洽談投資事宜。

月栖意要走演員之路,因此祝雙姮對當年的電影項目比較上心。

看過劇本後覺得月栖意的氣質契合主角夢生,便與他提起這個劇本。

在月栖意表示自己要試戲時,祝雙姮便篤定他一定能成。

因而,東祝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祝雙姮出面,親定了電影《夢生河》項目作為旗下影視公司當年的首個重點。

自家公司出資籌備,但試戲是月栖意自己完成——他連在幼兒園被壞小孩欺負時都不提自己是祝家掌珠,只說會告訴家裏大人,要做演員自然不肯內定。

在數千名科班非科班的試戲者中,二十秒,他演繹了影片近尾聲時主角夢生已經形銷骨立、隔窗與路過的村民對視、無一句對白而只有眼神的那一段,被導演鄭衛平當場定下,開啓了他的演員生涯。

月栖意的電影,梁嘯川每一部都爛熟于心倒背如流。

聽見一句臺詞連在幾分幾秒都記得準确無誤。

看見一張劇照就能描述出場景對白。

此時屏幕上的夢生已經走過從南洋到華西這一段迢迢無盡的長路,立在了阿嬷口中的夢生河旁。

夢生,也即月栖意,将阿嬷的小骨灰壇擱到河邊,手觸及腰間系帶。

阿嬷要他在七月十三日時,将自己葬在夢生河邊最高的那棵梨花樹下。

今天才剛六月十三,同伴去河邊的夢生村借宿。

Advertisement

夢生解開衣帶,打算去河裏洗一洗。

他極度愛潔,一路上只要有水,寧可不喝、渴得唇裂,也要把自己收拾幹淨。

夢生河清澈見底,月光鋪在水中,也鋪在少年周身。

那身體太過潔淨美麗,肌膚質感如同柔膩的乳膏,仿佛體溫一捂便能融作水,能借助視覺聞到香氣。

肩線平直清峭,腰腹緊窄,雙腿修長。

一眼望上去清瘦單薄卻毫不幹癟,反而曲線玲珑,顯然是骨骼纖細、而膚肉緊致柔軟之故。

先是特寫定在他的足尖,沾了河岸的淤泥。

足背盛着月光,一步一步走入同樣盛滿月光的夢生河。

而後迅速拉開遠景,月影朦胧,水波缥碧,遠處村莊燈火昏黃,近處一盞燈也無,唯有月光與螢火。

畫面中心是水面與月栖意的胯骨齊平。

随着流動,河水一下下拍擊那兩枚微凸的骨骼。

月栖意側臉微偏,低身去掬水。

脖頸線條流暢優美,起伏不顯,幾乎看不到喉結。

他仿佛要獻祭給河妖的珍寶,這畫面聖潔得不可思議,即便寸縷未着,也無人說得出“低俗”二字。

但聖潔到極點,便會引發悸動、震顫,腦裏心裏想的比電影低俗多了。

銀幕外看客想入非非,銀幕內也在籌謀着踐踏這種聖潔。

身後傳來靴底陷入淤泥後再擡起的腳步聲,一雙黑色沾滿污泥的膠質雨靴。

而月栖意身形輕、腳步輕,草鞋潔淨幹爽,唯有足底有層薄污。

他動作頓了頓,神情毫無戒備,詢問同伴:“趙二哥,找到住的地方了嗎?”

--

八年前自然環境尚不樂觀,污染是高歌猛進促發展的大時代遺跡,還原綠水青山并非一日之功,既然成效尚不明顯,那麽稍稍多些人煙的地方就很難找到不發臭的河。

為了這條凡塵之外的河,拍攝地點也幾乎在凡塵之外——附近只一座小野村。

三十公裏外才有鎮子。

鎮上有唯一一家招待所,條件多簡陋不消說。

雖則外界不知月栖意與祝家的關系,但雙姮影業在投資上仿佛砸錢,任何經費都充裕得驚人,除了拍攝所需,生活制片幹脆由祝雙姮外派自己的秘書之一來做。

祝家不可能讓月栖意晝夜不分地來回颠簸,好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就是開闊,于是沾小主演的光,全劇組都住上了房車。

一眼望去浩浩蕩蕩,雄踞平原之上。

戲裏是六七月份,戲外其實已至深秋,尤其當日寒潮氣勢洶洶南下,氣溫跌破冰點,新聞中說那是貴省六十年來氣溫最低的一天。

月栖意年紀小,導演鄭衛平主動清了場。

拍完那一段之後一出水,鄭衛平也沒再要求保一條,痛快地讓收工。

陳揚帆火速給他披上軍大衣和羽絨服,月栖意身體僵麻,尤其是腰以下在冰水裏泡得動不了,陳揚帆将他背上房車。

又是下水又是夜戲,冷到逼近人體承受的極限,他并不想哭,然而生理性淚水止不住地外溢,臉色雪白,整個人都在打顫,陳揚帆将兩個取暖器推過來,開最大檔擺在他身側。

見月栖意身體一直抖個不停,陳揚帆又趕緊問燈光組借了幾個6000K燈,也擡進來烤月栖意。

房車內基本等于一套小型一居室。

稍事休息之後,月栖意進浴室洗澡,陳揚帆接過門外送來的夜宵。

雙姮影業的資金如此慷慨地往劇組裏灌,于是劇組聘了十二位大廚。

內有八大菜系,外有意法英美。

食材都用直升機空運,務必新鮮美味。

扳指大的車厘子、彈珠大的藍莓成箱成箱送過來,開海期新捕的魚到達時還在撲騰。

無論如何不能虧了五髒廟。

尤其小主演正值抽條期,最最不能虧了他的五髒廟。

毛巾包住尚在滴水的頭發,一個熱水澡也沒能完全洗暖身上,洗澡過程中月栖意也在抖,現在稍稍緩了一點,但仍覺得冷得厲害,寒意直侵骨髓,時不時便會抖一下。

才咬了口叉燒包,梁嘯川的視頻通話便撥了過來。

一瞧見他,梁嘯川便嚴肅了表情道:“頭發怎麽不吹幹?”

醬汁香濃,月栖意啜了口熱可可,才道:“……餓了,先吃東西。”

可憐死了。

梁嘯川恨不能穿過屏幕去給他吹頭發給他喂飯。

焦急道:“拍什麽了,這麽久?上一頓什麽時候吃的?讓你助理給你把頭發吹了。”

月栖意正要開口,鼻腔一癢,又打個噴嚏。

月栖意就像梁嘯川的反義詞,永遠平和溫柔,冷得傷到底子了也不說,只道:“沒拍什麽,他去拿姜湯了。”

他吃了兩小口墊墊肚子,忍不住又抖了抖,自己将吹風機插上,舉着吹頭發。

手臂細白一小條,看着遠沒那吹風筒粗。

梁嘯川平時連個水杯都不讓月栖意自己拿,在他看來那吹風筒簡直要沉死月栖意。

偏偏月栖意頭發十分濃密,吹十分鐘才幹兩成。

手臂舉着酸得快沒知覺,他放下吹風筒休息,頂着一腦袋烏亮微濕的軟發。

梁嘯川急都急死,道:“出門之前好好的人,現在怎麽哆嗦呢,陳揚帆死了嗎!”

在他爆發前最後一刻,死人終于端着姜湯進來了。

還殷切道:“栖意你趕緊喝點,待會再喝包感冒藥。”

他那年二十歲,四年來都是吊外頭、給各座大廈擦高層玻璃外牆。

被月栖意選中當助理可謂天上掉餡餅。

彼時他身上挂着水桶從高空下來,就被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領進會議室。

室內主座上坐着個漂亮得跟仙女似的小少年。

仙女端詳他幾眼,溫溫柔柔道:“問問他願不願意。”

這麽好的事兒怎麽就輪到他了呢?

大概是看中他有勁兒、吃苦耐勞、人傻,陳揚帆猜想。

他接過吹風機給月栖意吹頭發,對上梁嘯川的目光立即打了個激靈。

要說這梁氏的少東比他還年輕兩歲,可氣勢卻壓得人透不過氣。

看人時眼神像蓄滿陰雲雷霆、烏沉沉低壓在頭頂的天。

月栖意繼續極慢地吃夜宵,聽梁嘯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分明說餓了,可聽到最後也沒吃幾口。

倒是又喝姜湯又喝藥,加起來比吃的飯多多了。

等陳揚帆吹好頭發、鋪好床、洗好衣服出去,月栖意洗漱好坐在床邊。

暖橘色小夜燈将他的瞳仁照得格外明淨,晶亮亮的。

那晶亮亮的瞳仁裏陡然湧起一泊水霧。

蓄得滿當當的,而後“啪”一下滾落。

梁嘯川一看他一個人坐在房車角落裏掉眼淚,一剎那疼都疼死了。

梁嘯川不住道:“怎麽了意意,姜湯難喝,藥特苦?累着了是不是?夜裏冷,趕緊把被子蓋上。”

月栖意擡起手背擦擦眼尾。

然而根本擦不疊,不一會兒整張臉都濕漉漉的。

他還要一面掉眼淚,一面認真解釋道:“就是有一點想家,出來時間有點長了。”

高考完就進了組,才十五歲,漂泊在外頭小半年。

梁嘯川每天都說要去探班,月栖意的拒絕幹脆得怪傷人。

偏偏他很有自己的道理:“我要工作,工作不用帶着奶爸。”

梁嘯川手貼在屏幕上,仿佛如此便能給他擦眼淚似的。

再一次道:“我現在飛過去看你,行不行?幾個鐘頭就到了,就見一面我就走,不讓人知道。”

月栖意仍然搖頭,頂着一張小花貓臉,道:“明天殺青,殺青就可以回家了,你過來做什麽。”

又再度說:“我工作呢。”

梁嘯川心說讓你才十五就一邊哭一邊工作,老子不如當個死人。

哄得快給他跪下了:“那你先別哭成不?拿濕巾擦,別光拿手抹,把臉洗洗,水得調溫的,輕點啊。”

月栖意才起身,外頭便有人敲門。

段平堯的嗓音旋即響起:“小意,我方便進來嗎?”

--

一個金融系的,跟表演八竿子打不着。

偏偏月栖意要入行了,就死乞白賴跑去跟月栖意一塊演。

《夢生河》中段平堯的角色從粗鄙的、成熟男人的視角去凝視一位潔白純淨、美得超越性別的少年。

在貫穿整部電影的青碧色山水上,壓上了一層濃灰的塵埃。

沒有任何沖擊視覺的人體碰撞,只有眼神交彙、氣息驚顫。

一切都是隐秘的,鏡頭語言代替了對白敘事,朦胧隐晦、欲說還休。

同性之愛在電影設定的時代背景下必定要被扼殺。

但在外界審視的目光投注諸于他們身上之前,趙二已經先扼殺掉了所有愛的萌芽。

他會摧毀夢生對他的信任,踐踏他對至親故鄉的天然依戀。

在夢生毫無戒備、用背影對着他時,特寫定格在他那雙充滿力量但肮髒的靴子上,這就是核心隐喻。

電視屏光影變換,梁嘯川望着那一幕裏段平堯的背影,嗤笑一聲。

狗皮膏藥,死變态。

--

月栖意愛幹淨,折騰一天便想洗澡。

病房裏只有淋浴,月栖意傷在額頭上不方便,若用浴缸倒可以輕松解決,附近也有酒店。

然而月栖意從不用浴缸洗澡,無論哪處住所都不安浴缸。

梁嘯川問過緣由,彼時月栖意還小,揪着書包帶輕聲道:“我不喜歡浴缸。”

或許是覺得浴缸不夠衛生吧。

因而梁嘯川去問了幾個護士,借到了一次性浴帽。

等待月栖意洗澡的時間,梁嘯川開了電腦。

看似是休假半月、将所有工作都甩給他年逾五旬的老爹,但梁嘯川尚未泯滅人性,錄節目會帶上電腦,月栖意用不着他的時候,他便處理工作。

然而水聲比他想象得更清脆,薄薄一片門板難以阻隔。

甚至可以根據聲音變化,判斷月栖意是站在水下,還是稍稍避開水流去塗抹沐浴乳。

屏幕上的漢字似乎變形了,變成某一種他不認識的外文,梁嘯川盯了半晌,愣是沒切到下一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