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毯子貓
第29章 小毯子貓
與預計的大差不差,月栖意很輕易地在沙灘上與淺水中尋到扇貝、花蟹、海星與青口貝,收集了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小貝殼。
他不敢動手拿,都是用螃蟹夾夾起。
螃蟹并不束手就擒,八條腿仍然亂抻亂抖,月栖意擔心它掙脫夾子爬到自己胳膊上,因此睫毛也跟着抖。
繼續繞着海邊走,月栖意腳步倏然停了停,倒退兩步蹲下,鏟子推開約莫十公分的沙泥,果然發現一處明顯的小圓洞。
他屏住呼吸。
撒下一團食鹽,竹節蛏感受到鹹味以為漲潮了,“咻”地鑽出洞來。
這種軟體動物總讓人想起蟲子,月栖意閉着眼伸手揪,飛速抛進桶裏。
……好在他戴了手套。
【啊啊寶寶剛才的樣子好像紀錄片那個黑足貓,那麽認真捕獵,但其實是迷你萌物一只】
【不是,為什麽老婆這種打扮也能這麽美啊!!!不應該超級臃腫笨重嗎嗚嗚嗚怎麽還這麽瘦,完全就是落難公主】
再留心觀察,可以發現貓眼螺在泥沙之下緩慢蠕動——月栖意留心不了,他眼睛痛,于是月聞江幫他留心。
梁嘯川也幫着留心,只是假如他把貓眼螺往月栖意的桶裏放的時候,不會被靜電警告,那麽這個上午會更美好。
又挖到若幹月亮貝後,月栖意飛速繞開一只特大號張牙舞爪的章魚,而後視線一停。
他俯身拾起,是一只巴掌大的純白色海螺。
“怎麽了?”梁嘯川走過來,笑道,“等回去把這個和那些貝殼做成相框,放床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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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
梁嘯川以為自己聽錯。
這是,月栖意第一次在清醒狀态下主動提起他媽媽。
梁嘯川甚至不敢追問,只注視月栖意等他接下來的反應。
“我和媽媽一起去海邊,”月栖意一手蜷起,另一手包住這只手,不自覺地用力,怔怔道,“媽媽在畫畫,我也撿到了這樣一個白海螺。”
二十年間他去過無數片海灘,每撿到一個白海螺就想起這一日,今日他終于不再只是想起,也學會了訴說。
“那天的陽光也很好。”
清明節,上墓地的山階很陡,月栖意還太小不敢邁步,是月菱茴抱着他上去。
月栖意緊緊抱着媽媽的脖子不敢向下看,甚至也不敢向上向左向右看。
同時很不好意思,覺得明年再長大一點,或許他就可以自己走上去,只需要牽着媽媽的手。
他們給爸爸和爺爺奶奶掃過墓,然後月菱茴帶他去了海邊。
她并未帶畫具,用手在沙灘上畫很童稚的簡筆畫,是月栖意跟婵婵表姐學到、回來教給她的。
月栖意坐在她邊上,用小鏟子挖貝殼,每挖到一個就會像發現寶藏一樣舉起來給月菱茴看。
當日海上風平浪靜,只是間或泛起微波,銀浪漫過金沙複又退回,将日頭揉碎成點點片片的金箔。
月菱茴忽然道:“寶寶。”
月栖意擡頭道:“嗯?”
月菱茴摸摸他的腦袋道:“有點冷,媽媽想離太陽近一點。”
她指着海平線給他看,道:“媽媽過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好不好?”
月栖意自然道:“媽媽帶寶寶一起。”
月菱茴安撫地親親他道:“媽媽想自己去,寶寶在這裏等媽媽。”
于是月栖意在原地,抱着兩手花花綠綠的小貝殼,看着月菱茴漸漸走向海中。
時近漲潮,海水漸漸漫過她足踝、小腿、大腿。
月栖意沒有出聲,媽媽說她會回來。
他剛剛挖到了一只純白色的海螺,還沒有給媽媽看。
海面與月菱茴胯部齊平時,她回過頭。
月栖意等不及了,把手中的白海螺舉起來晃了晃。
他是那麽那麽乖,甚至沒有說“媽媽你快回來呀”。
媽媽說冷,如果離太陽近一點可以感到暖和的話,那他就等到太陽公公落山回家,再叫媽媽回來吧。
……
兩只緊緊包覆的手傳來暖意,月栖意擡眼,便聽見梁嘯川笑道:“……曬死了,來來換個地方,眼睛都要瞎了。”
他帶着月栖意微微側身,眼睛避開正午時分的毒日頭後,月栖意才意識到自己怔怔地盯了海面良久。
雖說沒直視太陽,但海面上的反射光仍然令眼睛刺痛,他不由閉上眼,盲人一樣由導盲犬帶着漸漸遠離海灘。
三歲之前的記憶,無論如何極力留存,也只能留下最最模糊的印象,何況月菱茴已經離開二十年。
月栖意輕聲道:“梁嘯川,你別擔心。我其實也不太記得媽媽了,只是偶爾會想媽媽。”
清明節那天并非月菱茴的忌日,海中回頭時看到月栖意,她便再難往前一步。
她真正離開的那天是二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二日,大暑節氣。
當日所有的走向與細節即便随着時間淡去,月栖意每每回想也仍會覺得冷,像是高燒不退時骨骼會覺得發寒,無論天氣如何炎熱,無論增添多少衣物棉被,也不過杯水車薪,同時腹部會絞痛,呼吸會如同缺氧一般困難。
“媽媽只是生病了,所以去了一個不會生病的地方。”
“她不是故意走的,所以我不應該太難過,不然她也會難受的。”
月栖意得出結論。
于大多數人而言,母親的離世是一生的潮濕,可是月栖意的媽媽走得太早太慘烈,因此于他而言不僅是潮濕,而是回頭便會落雨。
然而也是媽媽給了他溫暖柔軟的、小毯子一樣的愛,讓他從三歲便開始自我療愈,用這張小毯子去抵抗潮濕與寒冷。
且他生來心腸柔軟、懂得愛與體諒,而非放任委屈與悲恸占據他全部的人生。
所以他一直溫柔地、愛人愛己地長到現在,長到給出很多很多張小毯子,一直難以開口的痛苦,也在嘗試可以慢慢地、平靜地談起。
說完他便察覺三人已經離海灘甚遠,不由疑惑道:“你的桶沒拿。”
梁嘯川雙手裹着他的手,他的桶在月聞江手中,梁嘯川的桶在海灘上。
“拿了它們也得鬧自殺,”月栖意這幾句話令梁嘯川憂心如焚,哪裏還顧得上海物,步履不停,道,“留給別人吧,撿回去下鍋還算死得其所。”
月栖意:“……”
青市的妖風今日格外賣力,日頭出來後風力非但沒有減小,反而越發迅猛。
可風也偏愛美人,月栖意仿佛站在片場鼓風機跟前,長發似海藻又似浮雲,連淩亂也是風情。
海浪翻湧時聲勢震天,成群海鷗似也受到驚擾,“撲棱棱”振翅亂飛,不一會兒便與遠處白帆舟楫一般縮成一個小點,繼而消失在視野中。
月聞江忽地道:“這好像要世界末日。”
獵獵狂風加上不安的海平面确實有點像,月栖意正要點頭首肯,月聞江話頭一轉道:“哥哥,如果世界末日你要帶我們倆其中一個上諾亞方舟,你選哪個?”
月栖意:“……”
昨晚上他半夜醒過一次,見月聞江戴着耳機,臉上一片詭異的藍光。
再一轉視線便瞧見電視上正在播放《2012》,看畫面已經到結尾,便沒多說什麽,只迷迷糊糊讓月聞江看完就睡覺。
……所以這小孩看完末日電影就有了末日腦。
月栖意:“……要不然你們兩個上去,我就順其自然。”
“那怎麽行!”梁嘯川立時道,“你怎麽不選我呢,這臭小子毛還沒長齊,什麽用處都沒有,那不淨拖累你嗎。”
換別的小孩聽到梁嘯川這話早自卑自閉了,唯獨月聞江的心髒天生銅牆鐵壁,除了月栖意之外,任憑誰說什麽難聽話他都不在意,他立即反駁道:“哥哥,我們是家人,他只是外人。”
“家人?”梁嘯川哂笑道,“從垃圾桶邊兒上蹦出來的家人?”
月栖意:“……”
【老婆:麻了。】
【小貓發帖:家裏兩條狗很容易吵架怎麽辦(欲言又止)(緊張揣手手)】
【這個狗是非養不可嗎。】
【是兩條狗還是兩頭狼還是兩頭牛還是別的。】
【老婆,世界還很大,不如看看外面的(叼玫瑰出場)(西裝筆挺)(紳士風度滿格)(完爆某兩只)】
【喂那個梁嘯川幹嘛還抓着老婆手手】
【寶寶的媽媽……去世了嗎。】
日色流金,濕鹹海風卷過月栖意衣擺,比熱容差異使然,即便陸上炎熱,海風也仍是清涼的。
月栖意忽而回頭望了望,又迷茫地轉回來。
梁嘯川以為他還想媽媽,連聲音都放得很輕:“怎麽了?”
月栖意卻踟蹰道:“我總覺得……”
有人正在看他。
應當沒有什麽惡意,因他并未覺得脊背發寒或如芒在背,那兩道視線仿佛只是瞄準了、像炙熱黏稠的膠質一樣粘在他身上。
可他沒有真憑實據,因此欲言又止。
海灘何其開闊,除了他們三個與攝像外再無旁人,游客們也都在遠處。
或許真是他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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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産驟增之後,月栖意擺脫了為溫飽發愁的日子。
但他仍然認真經營自己的小甜品店,已經學會做簡單的蛋糕或歐包,且他搬家後步行即可到達,也方便許多。
只是他仍在控糖,因此梁嘯川和月聞江需要做他的小白鼠——以致于梁嘯川打算康複後将繞山晨跑的量再度增加十公裏,唯恐體脂升高發福。
畢竟月栖意長這樣,他得時時刻刻自我管理,從而與老婆顯得登對,一旦胖成油膩男,他不如一個猛子紮進護城河淹死自己。
明日補拍,月栖意須得将劇本重溫一下。
他提早兩小時将甜品店打烊,夜間風力進一步增大,門扇關合之後,檐下風鈴叮鈴鈴地響。
風勢太勁,灌得鼻腔喉管都不舒服。
月栖意今日在店裏便總想咳嗽,月聞江送雪梨湯過來,他斷斷續續喝了小半壺也不見好,出門便沒摘口罩。
可口罩能防風,也會讓人發悶,月栖意腳步便有點打飄。
走出幾步瞧見不遠處法桐樹下似乎有團活動的白色蓬松物,月栖意以為是小動物,可他夜間視物艱難,便走近前蹲下。
……不是小動物,只是一大團白色塑料袋被風吹動。
月栖意有點失望。
他正要起身,頭腦便陡然一沉。
他迅速扶住身側樹幹,緩解猝不及防的暈眩感。
跟拍攝像要過來扶住他,月栖意擺擺手,道:“不用……馬上就好。”
正調整呼吸頻率,便驀地聽到幾下“沙沙”聲,沉悶緩慢,不同于被疾風吹動的聲音。
月栖意循聲望去,只見牆邊一排鮮綠的圓柏,高約三米,枝葉茂盛到看不見樹幹,要掩個人影綽綽有餘。
此時尚未到晚上十點,月栖意便并未貿然上前。
他拿出手機,先示意攝像不要拍攝手機屏幕。而後給周存征撥了個電話。
一聲“嗡”的振動聲極輕,幾乎淹沒在鳥鳴葉搖之間,只是月栖意眼睛不濟,聽覺便十足靈敏,并未錯過這一下。
何況下一秒樹後又發出“沙沙”聲,手機振動随之停止。
先前的諸多疑惑,應當已不言自明。
月栖意挂斷電話,一切如常地回到小別墅。
一進門便見梁嘯川大馬金刀坐在院內老國槐樹上。
梁嘯川原本呈遠眺狀,瞧見他後便利落便跳下來道:“……怎麽不讓我去接你啊,雪梨湯也不讓我送,萬一那小子路上灑了怎麽辦。”
月栖意擡高手摘掉他頭上一片樹葉,道:“有能好好睡的地方不回,你要住樹上當原始人呀。”
梁嘯川摸摸鼻子,道:“其實……”
之前月栖意住帳篷時,他就每每在半夜摸進去抱着月栖意睡,挨一晚上電還樂此不疲,換地方住自然也是。
他吞吞吐吐,月栖意不解道:“其實什麽?”
“沒什麽,待會兒再說吧,”梁嘯川把懷裏抱着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端詳他片刻後問道,“有心事?”
月栖意緘默片晌,坐到樹下小凳子上,而後拍拍一旁另一張小凳子。
【小貓邀請您談心】
【(擠開梁嘯川)(奔向凳子)老婆我來啦】
【敵對目标月聞江接近中】
月栖意正要開口,便聽見月聞江朝這邊來,邊走邊問:“哥哥,你回來了嗎,你還想咳嗽嗎?”
“回來了,咳嗽已經沒事了,”月栖意道,“聞江,我和梁嘯川有話要說,你先回去休息。”
“……行,”月聞江只得答應,又叮囑一句,“哥哥你別跟他說太多了,早點睡,這兩天都沒好好休息。”
月栖意還不想休息,遂拖延道:“我知道啦,我只說一小會兒就回去。”
月聞江便順勢道:“那就一小會兒,都這麽晚了。”
【怎麽好像哪裏不對】
【月聞江好像老父親操心貪玩的崽】
【公主做事可是要人哄着的。】
出來這幾天,實際情況與月聞江錄制前的想象不同,梁嘯川仍然無孔不入,月聞江完全沒辦法與月栖意單獨相處。
但真正的強者從不抱怨環境,打鐵還需自身硬,月聞江想盡早與梁嘯川來一場男人之間的對決、從而将梁嘯川驅逐出月栖意的生活範圍,就必須做到拳頭比他硬。
當下梁嘯川負傷無法鍛煉,但是他可以,他不放過任何趕超對手的機會。
月聞江這一轉身往回走,月栖意才發覺他手中拎着一對兒童啞鈴,邊走邊彎舉。
月栖意:“……”
算了随他去。
月栖意偏頭問道:“梁嘯川,人在什麽情況下會選擇暗戀呢?”
梁嘯川警覺道:“怎麽,你不會想暗戀誰吧?”
“……不是,”月栖意道,“那樣的話我會先和你談……嗯嗯的事情。”
……還能談什麽,談離婚。
梁嘯川被他一句話噎得頭疼,噎得心梗,噎得眼前發黑。
“那是什麽,”梁嘯川想到自己,旁敲側擊道,“你發現……有人暗戀你嗎?”
月栖意拒絕回答,只道:“你就事論事。”
“我不知道,”梁嘯川別開臉望天,道,“……反正,哥可沒戀過啊。”
【你最好是】
【怎麽不敢看着老婆的眼睛說】
【啊,暗戀老婆是一個太平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