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纖纖細步
第45章 纖纖細步
“春色濃濃淡淡風……”[注1]
琵琶聲嘈嘈切切突兀響起,月栖意眼睫一瑟,迅速推了下梁嘯川。
梁嘯川額角青筋迸出,望向聲音來源。
萬叔将手機外放,音量不大,但足夠驚擾一個心照不宣的吻。
他老人家邊搖橹,邊懊惱道:“哎呀忘了放評彈了,坐船不聽評彈沒意思的呀,今天下雨不好彈,你們聽聽錄音哦,下次讓你們何姨給你們彈唱,她唱這個蠻巧的,對了,寶寶自己好像也會一點點哦?”
手腕還被梁嘯川緊緊圈着,月栖意匆促點點頭,想起萬叔背對他們,又出聲道:“……嗯。”
“張生有病在房中。小紅娘奉了千金命,來到西廂問吉兇。‘相公啊,未知此病從何起,因何不請個妙郎中?’‘姐姐呀,小生此病只被千金害,到如今好比水阻藍橋路不通……’”[注1]
唱腔宛轉悠揚,随着水波蕩漾,這一葉扁舟也繞回了外婆家門口。
“下這麽大雨別受潮氣了,”萬叔回自己房間,與他們不同路,分別前叮咛道,“要煮熱姜湯喝哦。”
鵝卵石小徑微滑,梁嘯川撐着傘,無法牽月栖意,便叮囑道:“緊緊抓着我胳膊,慢點兒走。”
月栖意眼睛不便,又在雨夜,只剩一小段路。
兩個人也不急,梁嘯川是蝸牛一樣朝卧房挪,月栖意是纖纖作細步。
梁嘯川将月栖意完全罩在傘下,自己肩膀頭濕透也不在意。
他仍不放心月栖意這樣走,于是未執傘的那只手橫過來,別扭地裹住月栖意的手,心裏才稍稍安定。
傘面砰砰響,蓋住心髒的悸動聲,梁嘯川一開口嗓音仍喑啞:“意意,剛才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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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應是月聞江來接。
但梁嘯川繼續道:“我是想親你。”
月栖意一默,問道:“你要了機會,以後就會這樣嗎?”
梁嘯川握着他的手緊了緊,啞聲道:“別說這麽乖的話啊意意……你這麽說我更想親你了。”
“媽媽!”月聞江跑過來道,“何奶奶已經煮好艾葉了,說要讓你泡一泡。”
三個人一同往卧房走,月聞江間或回頭看一眼他倆,驟然道:“媽媽,你是不是跟他有秘密?”
月栖意并未隐瞞,只道:“你也說了是秘密,那怎麽可以告訴你呢?”
月聞江悶悶道:“那我也想跟你有秘密。”
月栖意點點頭道:“那你想一個秘密,然後告訴媽媽吧。”
梁嘯川哼笑了聲,道:“臭小子能想出來什麽秘密,我跟你多親近,他哪比得上。”
月聞江不服輸道:“媽媽跟我最親近了,他還親我呢,他親你嗎。”
還真是歪打正着,提起梁嘯川求不得的。
梁嘯川冷着臉道:“你把話說明白是親臉,但是你再讓他親你一下試試?”
他又道:“但有些事我跟意意能做的,你永遠都做不成。”
月聞江立刻道:“是什麽……結婚嗎?我怎麽就做不成了,等我長大了我就跟媽媽結婚。”
梁嘯川嗓門瞬間提高,吼道:“你說什麽!”
月栖意:“……”
他啼笑皆非道:“聞江,小孩子是不可以和媽媽結婚的。”
月聞江堅決道:“肯定可以!”
月栖意平和道:“其實你是想和媽媽待在一起,對吧?不結婚也可以待在一起的。”
月聞江還沒到能理解婚姻意義的年齡,也的确是因為太愛媽媽才會如此。
但月栖意拒絕了他的請求仍然令他感到挫敗,于是低低“哦”了聲。
月栖意又道:“結婚要長大之後再考慮,而且有很多小孩長大之後就更加獨立,或許你也會像他們一樣,有自己的追求,就不會再想一直和媽媽待在一起。”
月聞江萬分震驚道:“怎麽可能,我不會的!我永遠都愛媽媽,媽媽和孩子怎麽能分開。”
月栖意:“……好吧。”
又安撫道:“媽媽也愛你。”
月聞江給點陽光就燦爛,一瞬間連自己長大把梁嘯川趕走之後要跟媽媽住在哪裏都想好了,甚至開始思索小貓媽媽喜歡什麽顏色的麻袋……不是,牆紙。
梁嘯川立即粗聲道:“怎麽光跟這小子說,不跟我說?”
月栖意以目相詢:你想聽什麽?
總不能也想聽“媽媽愛你”吧?
梁嘯川将他的手腕握得緊緊的,道:“你就說‘小貓愛你’‘意意愛你’‘妹妹愛你’‘崽崽愛你’呗……”
“或者,”他輕咳一聲,道,“或者說‘老婆愛你’……意意?意意你別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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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結束之後,月栖意便要進組,上部戲殺青後,他便已經開始閱讀民國背景下的文學作品,或是播放相關電影,一幀一幀拉片。
近日他眼睛這樣,便暫時只能聽有聲書,電影也只能聽聲音,等視覺恢複後再繼續拉片。
陰雨天他身體不舒服,窩在被子裏抱着熱水袋也要做功課,梁嘯川躺在他身側,把他的腿搬到自己懷裏暖着。
月栖意摘掉耳機,道:“梁嘯川。”
“怎麽了?”
月栖意輕聲道:“三到六歲是小孩的俄狄浦斯期,親近媽媽是很正常的,可為什麽聞江已經滿七周歲好幾個月了,仍然不肯把注意力向外呢?和資料說的一點都不一樣。”
梁嘯川輕輕揉他的掌心,不以為然道:“你這麽好,管他大人小孩,誰不想親近你……意意,你別把太多注意力放在那小子身上,他更不是什麽需要研究教育學來呵護的小孩,你看我,還沒上幼兒園爹媽就離了,老頭子對我比寒冬臘月還冷酷,我不也一樣長得好好的。”
月栖意的精力也支持不了他想太久,他蜷了蜷身子道:“嗯。”
梁嘯川掌心幹燥溫熱,環着他小腿,道:“腿疼不疼?”
月栖意形容不上來,只道:“有點,但主要是酸。”
梁嘯川眉心緊着,沉聲道:“早點回來就好了,這腿還得用到一百歲呢。”
月栖意慢慢道:“姑姑和我說,以前……”
“嗯,”他說以前,多半是和梁嘯川認識之前的過往,梁嘯川一直認為月栖意三歲時自己才遇到他太晚,因此對于這些愛聽得很,連嗓音都放輕道,“怎麽?”
“我病得很嚴重的一次,徐姨上山去道觀算命,對方說我熬不過那一次,即使熬過了,也撐不到三十歲。”
梁嘯川手臂頓時收緊,當即反駁道:“不可能!”
又喃喃道:“……這人心術不正,騙錢呢。”
“可是徐姨相信了呀,她求那個騙子假道士幫我改命,對方看她那麽着急,想試試她有多少家底,就說心誠才能靈,所以徐姨往那座道觀捐了自己十年的積蓄。”
“她肯給這麽多,對方當然不肯罷休,又說長命百歲是一次,健康算另一次,事事順利算再一次。”
月栖意笑了笑,道:“好傻呀,徐姨,要什麽都給。”
梁嘯川伸手拿指腹輕輕揩他眼下,指腹也濕漉漉的,他低聲道:“後來呢?”
“後來騙子被抓了,可是錢已經不知去向,姑姑把錢都補給了徐姨,”梁嘯川手大,月栖意幾乎是将臉埋在他掌心裏道,“你不要也這樣啊。”
梁嘯川不知道易地而處他會如何,即便他知曉對方真是騙子,可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只消傾家蕩産,便能換月栖意百歲健康事事順利,他難道能斷然拒絕嗎?
為了讓月栖意好,一步一拜上山、捐天價香火錢只是梁嘯川做過最尋常的事。
但當下屋外雨聲潺潺,月栖意在他臂彎裏昏昏欲睡,他便只是将人護牢了,若無其事道:“當然不會,我哪能那麽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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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注2]。枝葉半黃,西風飒飒時,月栖意自吳州回到四九城,準備進組事宜。
他是紙糊的體格,要想适應正常的甚至更大的工作強度,談何容易。
一旦開始拍戲,上山、下水、從早到晚吊威亞,他一聲不吭,沒什麽休息的意願,就憑這身板能扛得住才怪。
無非就是撐着一口氣,到結束的時候再瘋狂反撲。
甚至殺青不多時,他便會開始熬大夜寫下一部電影的人物小傳,走路吃飯還要揣摩劇情和臺詞。
丁點兒不在意自己這條小命。
但梁嘯川在意得很,使盡渾身解數讓月栖意每拍完一部便休息許久。
當下離進組沒多少時間,梁嘯川竭力讓他最後養精蓄銳,能休息就休息。
同時也便宜梁嘯川自己,仿佛又回到兩人的學生時代,整天膩也膩不夠,公司都少去,還兼具光榮已婚身份加月栖意的追求者身份,他擅自認為兩人在度蜜月。
月栖意視力恢複到可以閱讀之後,便開始再次梳理劇本。
永寧南街一號院的地下空間是專為他要專心致志做事時準備的,陳設一應俱全,與卧室別無二致。
只是因在地下,不開燈時幽暗如洞穴,且極為寂靜,仿佛遠離塵嚣。
室外如何和煦晴好,鳥雀如何喧鬧,都與這裏無關。
牆根立着滴水漏壺鐘,據說是十四世紀的不列颠珍品。
水珠“滴答”“滴答”從黃銅鐘底部墜下,聲響仿佛露水雨水的混合物滲透洞穴岩體,而後積聚墜地。
獸皮毯質地柔軟,卻無端令皮膚覺得刺癢。
這兩樣是梁嘯川不知何時新添置的。
幸而月栖意一開門感應燈便會亮起,否則……真成了野外山洞了。
家裏能放映的地方數不過來,這裏也安設巨幕,供月栖意拉片,抑或只是單純欣賞影視作品。
此刻正播放《賓虛》,劇情已進行到車馬大戰那場重頭戲。
月栖意調了靜音,只留畫面,且他視線并不在上頭——這些經典影片他基本都看過數遍,當下只是随手選了一部,看劇本累了的間隙會看兩眼以放松。
他越讀劇本,越覺得霍從璋的性格及為人處世與梁嘯川存在一些相似之處。
那麽二者的不同又在哪裏?
換他寧死也不肯如梁嘯川的意,梁嘯川會用家人甚至親生母親來逼迫他嗎?
月栖意指節輕叩劇本,大約,梁嘯川根本不會走到他死也要反抗這樣的地步。
他擡眼目視前方,心中琢磨着人物,雙眼開始習慣性地做眼神訓練。
當年拍攝時沒有特效技術,所有恢宏的場面是完全實拍,耗費無數人力物力,三百組建築、百萬個道具、七十八匹白馬、一萬五千名群衆演員……壯觀磅礴,震撼人心。
月栖意眼神在人與馬匹之間凝定、移轉,一個點一個點看過去,觀察不同個體間的移動、交流或對抗。
這樣的眼神訓練也是注意力的訓練,他從入行前便開始頻繁做,可以令原本就靈動的目光更加清亮有神,一上鏡眼波流轉,直擊人心。
厚重木門開啓又無聲合攏,肩頭覆上一雙有力的手。
男人嗓音随之響起:“坐這麽久,脖子肩膀不疼?”
他十指一合,月栖意險些跳起來,急道:“疼,疼!”
梁嘯川哪裏舍得捏他,擰緊眉頭道:“不通才痛!別動啊,給你揉開了才行。”
梁老板兼職推拿按摩,跟揉面團一樣揉他肩頸,月栖意在榻榻米上跟個小跳貓一樣揉一下蹦一下,喊道:“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到後頭他喊不出來也跳不動了。
整個肩頸的确舒暢,或許連血液循環都順利了些,然而他也委實沒了力氣,泡過溫泉一般四肢發軟,若非梁嘯川撈着他的腰,他根本坐不住。
雙頰呈現酡粉色,月栖意眼尾還挂着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