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吐氣如蘭

第48章 吐氣如蘭

月栖意視線落在那件白襯衫上,紋理細膩,面料挺括,左胸處是殷紅玫瑰刺繡,是他登記那天所穿。

現在挂起來,被特種防彈玻璃櫃周全保護。

他忽然想起,自從與梁嘯川一同住進永定南街後,一直都是梁嘯川聲稱孤枕難眠所以日日夜夜跑到主卧來,自己從未去過梁嘯川的次卧,而梁嘯川一直是自己打掃房間,從不假手于傭人,因此傭人也不曾見過其中景象……

他輕聲道:“梁嘯川,家裏你的卧室……也是這樣嗎?”

“差不多吧,”梁嘯川道,“你走了我就不怎麽回家,東西能搬就搬這兒來,照片這些能複制,就沒搬,重印了一份。”

月栖意聞言睫羽一顫,手指一松,手機“咚”一聲砸落。

駕駛座上老廖立即關切道:“怎麽了這是?”

梁嘯川也急道:“意意?沒出事吧,手機怎麽砸了?”

半晌後,月栖意才俯身拾起,道:“沒事……手機沒拿穩。”

他尚處于魂不附體的狀态,拾起手機後不再看屏幕,視線落在前方座椅靠背上,纖長眼睫良久才眨一下。

梁嘯川壓抑着焦急,低聲道:“……意意,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月栖意喃喃道:“不是,機場快到了,不然先挂掉吧。”

梁嘯川制止道:“等等!”

月栖意只要表現出半分疏遠他的趨勢,他便自亂陣腳,迅速道:“別不理我,行不行?你這一走就夠要我命的了,你不讓我去找你,總得給我點兒念想吧,你不說話也別挂,我就看看你。”

“沒有不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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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栖意因意料之外而無所适從,但同時,他也無法不感到觸動。

梁嘯川的屋子布置成這樣,有多少年了?

不僅是永定南街的家,從前梁嘯川住在梁家時,月栖意也并未認真看過他的卧室,那些能夠儲物的空間……

梁嘯川的這些屋子,将月栖意變成了吸足土壤養分後卻飛到別處去的蒲公英、抛下飼養員獨自出門玩的小貓、坦然接受老父養育而無回報之心的子女……不關心梁嘯川的月栖意。

“梁嘯川,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你。”

月栖意像思考數學題或是哲學題一樣,條分縷析他與梁嘯川之間的關系,可數學題得出悖論,哲學題幹脆無解。

梁嘯川曉得他在糾結什麽,沉聲道:“你就當沒見過,跟以前一樣就成,你拍戲就夠累了,再想別的能受得了嗎?”

月栖意不置可否,倚着車窗道:“那你呢,你不會覺得累嗎?”

梁嘯川答得篤定:“不會。”

“永遠都不會?”

“永遠都不會。”

見一見就滿血複活,說一說話就足以過一冬,抱一抱就把一生的能量都儲存滿了,又怎麽會累。

梁嘯川猝然道:“今天到地方就開拍?”

“怎麽會呢,”月栖意道,“要從劇本圍讀開始,以韓導的作風,開拍之前還要準備相當一段時間,而且今天等落地也晚了,可能連劇本圍讀都要等明天,或許今晚只是一起吃個飯。”

梁嘯川颔首道:“那你得吃得飽飽的。”

又仍然不忘很重要的,惦記道:“吃完還能跟哥視頻吧。”

月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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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栖意過往七部電影,六部都是雙姮影業為出品方,原本下部電影祝雙姮還要投資,但月栖意阻止了她。

“怎麽?”祝雙姮佯嗔道,“穩賺不賠的買賣,不讓我做?”

月栖意抱着她的胳膊,道:“我不想當寶寶演員,姑姑。”

那六部電影的飲食住宿……參照《夢生河》的标準,月栖意哪怕去了原始森林裏也得讓他住宮殿吃山珍。

祝雙姮“哼”了聲道:“知道啦。”

因此,這次由合璧影業為出品方。

要拍民國戲,影視基地有現成的建築場地,可總充斥着人工雕琢的虛假味道。

最終韓玮華拍板要去申市取真實的老建築、還原十裏洋場。

于是劇組又開始初勘複勘,最終排除萬難,将霍家的場地選在舊式豪宅麗都花園,而許言郁與母親的家則選在沁園邨十九號一處絞圈房。

又以這兩處主要場所為軸,将配角住所及其他場所選定。

盡管有現成的建築,但置景搭建改造也頗費功夫。

美術組出圖之後,光是窗戶玻璃的材質便選了幾十款——既要富于時代氣息讓觀衆不出戲,又要考慮燈光組光效等拍攝需求……

到主演進組時,忽略攝像機與工作人員,偌大麗都花園便全然是百年前權貴巨富之家的模樣。

與以往所有參演電影一樣,《冷畫屏》領銜主演也是只月栖意一人。

其餘主要角色除了許言郁與霍從璋之外,還有百樂門老板簡芸淑,霍從璋的孿生兄長霍從珪、生意場上的競争對手方承義、發小楊鈞之,以及家庭醫生項自秋。

選角是大工程,最終敲定的演員都是外形演技過關、但不走流量路線只靠作品的小生小花。

拍攝不按劇本順序來已是人所共知,韓玮華要先拍霍家的部分,因此月栖意并未見到扮演母親許瑞芝的演員缪冰榮,大約她會到中後期再進組。

聚齊後,韓玮華大手一揮,預約了Ultraviolet by Paul Pairet帶主創們吃法餐。

這餐廳一晚上只接十位客人,因此出席的主演僅有月栖意、霍從璋兄弟的扮演者魏紹允、簡芸淑的扮演者元斐君。

其餘便是出品人、總制片人、監制、導演、總策劃、原著作者兼編劇。

至于其他演員與主要工作人員,則由第一副導演帶着另下館子。

“……”月栖意沉默地望着對面那張熟悉的臉,以及熟悉的銀質犬齒。

合璧影業負責人,鄧明惟?

鄧明惟面上神色端的是一派沉穩淡然——沉穩淡然地給月栖意發了條消息。

月栖意收到他的眼神示意,看了眼手機通知欄。

【鄧明惟】:祖宗別看我,求你了,梁哥說如果我勾搭你看我一眼,他就一槍崩了我。

月栖意:“……”

如鄧明惟所願,他移開視線。

鄧明惟像什麽不法分子一樣,在上衣口袋藏了枚小攝像頭,戴着耳機,婉拒了韓玮華請他坐主座的提議,坐在月栖意對面。

此時他不僅是他自己……也是攝像頭背後的梁嘯川。

幾分鐘後,月栖意手肘忽而微動。

月栖意稍稍偏轉目光望向身側,見元斐君悄悄拐了下他,眼神極隐晦地向對面一掠。

月栖意便也擡眸朝對面看。

——鄧明惟倆眼睛跟不能自控一樣,發直地注視着他。

月栖意:“……?”

一觸及他的視線,鄧明惟如被電流灼傷,猛地低下頭。

梁嘯川一句話裏的殺氣隔着一千公裏都如有實質,陰森森問鄧明惟:“我老婆為什麽忽然看你。”

鄧明惟撒謊都不帶臉紅,在微信回複:“我沒看栖意,估計他就是随便看過來一眼。”

一頓飯吃得輕松閑适,只有鄧明惟很忙——

月栖意吃東西本就慢,左右韓玮華和魏紹允時不時與他交談,他本是吃不了幾口的,然而鄧明惟……

原始鮑魚上來,鄧明惟:“來,嘗嘗,嘗嘗。”

海鳌蝦上來,鄧明惟:“來,嘗嘗,嘗嘗。”

海水扇貝上來,鄧明惟……

為了不凸顯月栖意特別、讓他尴尬,鄧明惟不單招呼他,招呼完他還要随機挑幾個招呼。

哪裏像出資的金主,簡直是混進劇組的底層狗腿。

月栖意看他眼神熱切,以為他只是因為受梁嘯川所托才操心自己吃飯,因此盡量多吃一點點,以免他不好交差。

油封松露羊排上來,鄧明惟正要像前幾次一樣重複。

梁嘯川适時道:“閉嘴,不知道我老婆不吃羊肉嗎。”

鄧明惟閉嘴,灌了口手邊的尼格羅尼。

他不知道,梁嘯川才能消停呢。

他要是說自己知道月栖意不吃羊肉,梁嘯川馬上就要問他怎麽知道的、什麽時候知道的、是不是還惦記着小時候親的那一口、是不是對他梁某人可愛善良溫柔聰明好看的老婆有企圖。

一句“梁哥,你讓我坐栖意對面,倒是方便你看老婆,但你知不知道這距離這麽近,我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香味,我忍不住不看啊”删删打打,終究也沒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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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散席,一群人踩着月光回片場休息。

麗都花園占地面積廣,拍攝用不到全部,便辟出一幢小洋樓給演員們住。

紅木樓梯踩上去“咯吱”輕響,月栖意正要回房,身後忽有人道:“栖意老師!”

月栖意回身,見魏紹允大步跑過來,道:“我看天氣還行,要不要出去走走,關于許言郁和霍從璋,我還想跟你談談。”

他們是兩位演員,但魏紹允分飾孿生兄弟兩角,因此是三個角色,故而他倆的對手戲是最多的,情感也複雜,月栖意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颔首道:“好。”

時近中秋,四九城入夜後已經涼沁沁的,滬上卻還在二十攝氏度以上。

百年來麗都花園幾番易主,無不是富貴人家,自然講究好意頭,是以樓下環了數棵民國時期便栽種于此的丹桂金桂,正值花季,行走間芬芳馥郁不可言說。

試戲片段裏,魏紹允高大英俊、身直氣強,同時眼神深沉冷肅隐見偏執,的确很貼合枭雄霍從璋的角色氣質。

可他在戲外倒是謙遜平和,笑道:“老師,其實我是看你的戲長大的。”

月栖意:“……”

試鏡霍從璋的不乏二十出頭的年輕演員,但這些年輕小生無論演技還是人生閱歷都明顯欠缺沉澱,韓玮華不滿意,最後選定今年二十九歲的魏紹允。

也就是說月栖意的《夢生河》上映時,他已經二十一二歲。

二十一二歲男人的長大空間在于……?

見月栖意不笑,魏紹允摸摸鼻子道:“有點荒謬?”

月栖意直白道:“的确有點荒謬。”

魏紹允輕咳一聲,道:“老師……”

月栖意打斷道:“提前适應吧,用角色名字稱呼。”

魏紹允從善如流道:“小郁。”

一稱“小郁”他便有些入戲,緩聲道:“小郁,你對霍從璋有愛嗎?”

月栖意無需思索即答道:“沒有。”

“一點都沒有嗎?”魏紹允微愕,張口結舌道,“我以為愛恨交織人物關系才豐滿……”

“愛恨交織可以是一邊恨一邊忍不住愛,也可以是恨之入骨但不得不忍住恨、裝作愛。”

月栖意手揣在風衣口袋裏,步履輕輕繞過地上落花。

他緩緩道:“霍從璋是權貴,他以為可以不擇手段任意踐踏別人,同時不付出任何代價;許言郁是平民,是被他所謂的愛踐踏的人——如果許言郁身負殺母之仇愛上霍從璋,那麽他不配為主角,也不配為影片主題裏這個階層的代表。”

“但是,”月栖意嗓音輕柔似珠玉落水,“他們曾經不是沒有可能。”

魏紹允不由自主地一凜。

分明有可能的是戲中人,而不是他魏紹允和月栖意,他卻仍幾乎迫不及待道:“什麽可能?”

“廊橋初見那一面,是許言郁對霍從璋最初、也是最後的好感。他是學生,而霍從璋是校董,學校不收學費書費、免費培養,他有了可以讀書的地方,他甚至心懷感激。”

“如果霍從璋懂得尊重,那麽這會成為一個童話式的故事,而不是《冷畫屏》,霍從璋也就不是霍從璋。”

“《冷畫屏》之所以是《冷畫屏》,就是因為有霍從璋在前,無論霍從珪或者別人如何謙遜有禮溫存體貼,許言郁都知道他們與霍從璋是一路貨色,并不把人當人看,他心是死灰一片,草菅人命的他都不會放過。”

“但他的人物底色始終是良善的,他建了一所又一所學校,為了保護學生而中槍、下獄,最初他只想照顧母親、好好讀書、成為醫生、治病救人,最終也依然如此。”

“從頭至尾,他始終是那個,願意三天不吃東西、攢錢給同學買藥的人。”

月栖意已許久不說這麽多話,胸口一時有些發沉,他靜了靜稍稍一放松,才繼續道:“但你期待許言郁對霍從璋有愛,甚至認為着、相信着,也是入戲,假如看得太明白,反而不在角色裏。”

魏紹允與梁嘯川差不多高,這樣微微垂頭看月栖意時,只覺得月栖意眼睛彎而明淨,談起角色時流光溢彩。

像是銀河,像是月亮。

“……小郁,”這一聲“小郁”又像“小意”,魏紹允喃喃道,“和你搭戲的演員,都很容易入戲吧?”

月栖意糾正道:“對手演員配合好的話,入戲就是會更快,不僅是我。”

細弱幽微的香氣,清涼濕潤,從咫尺之遙處飄來,從月栖意言語間飄來——真正是吐氣如蘭。

倘或拍電影可以連氣味也一并記錄下來并傳遞給觀衆,那演員們除了化妝之外還需要噴香水,可月栖意都不需要。

有關月栖意的圖片周邊已經是供不應求,倘或除了視覺資料之外,氣味也可以售賣,只怕人人都要為月栖意的味道搶破頭。

魏紹允每呼吸一次便嗅到一次,所有感官都被這香氣纏繞裹覆。

他喉結無意識地攢動,耳根脖頸似乎都發燙。

他颔首,深呼吸了下,低低道:“能跟你搭戲真好。”

語畢他略一猶疑,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周身熱度更甚,甚至忘了要稱呼角色名,突兀道:“栖意……你,你今天噴香水了嗎。”

又想起前段時間《大小富翁》的風波,道:“我看網上好多人都叫你……‘媽媽’,你……”

“咔嚓。”

幾米外似有小樹枝斷裂的輕微聲響,魏紹允眉峰微攏,道:“什麽聲音?”

劇組安保工作到位,照理說不會有閑雜人等無心誤入,因此附近要麽是組內人員,要麽是有目的還有本事混進來的。

後者關乎電影拍攝隐私,甚至人身安全,即使弄錯了,是前者,那打個照面也無妨。

這樣想着,魏紹允便朝那個方向走,要去察看。

月栖意右眼驟然一跳,敏銳的第六感警鈴大作。

他神情不動如山,足尖不經意地一側擡。

“嘭!”

月栖意訝然道:“你還好吧,有沒有摔傷?”

魏紹允半跪在地上:“……”

記憶告訴他剛剛是月栖意伸腿絆他。

可有任何理由嗎?以月栖意的品行做得出嗎?月栖意的表情如此磊落、真摯、意外、充滿憂慮,像是做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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