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一大早,季音收到了魯妙子以花滿樓為原型制作的機關偶人。
與前些日子魯妙子贈予季音的那只與她神韻姿态皆極為神似的機關偶人相比,這只男性偶人無論是取材還是制作工藝都顯出了七分的敷衍與粗糙,細節處慘不忍睹,唯獨一張臉那當真是按着季音睹物思人的要求來精心制作的,栩栩如生的五官,完全就是縮小了數倍的花滿樓。
如此一來,反倒更顯得機關偶人頗似大頭娃娃,又像是把活人的頭安裝在了木頭身子傷,即怪異又有種詭異的萌感。
“這魯妙子……”
季音看到這只機關偶人的時候,頓時忍俊不禁。
她無語的戳了戳機關偶人,伴随着刺耳的‘咔吧咔吧’機關運行聲,偶人緩緩的從她手中站起,沒走兩步就如同出了故障般抖成了帕金森,而後兩腿一蹬,直接捂住胸口倒地裝死,眼皮顫巍巍的偷偷觑向季音的方向,仿佛在暗中觀察她的反應。
“噗……”
季音腦子裏同步腦補出花滿樓抖腿裝死的模樣,險些沒笑噴。
這魯妙子當真是個鬼才啊。
不願意替花滿樓制作機關偶人,又因為答應了她沒法拒絕,魯妙子索性暗搓搓搞事,制作出了這麽個鬼斧神工的偶人。
季音樂得眉眼彎彎,她突然起了興致,想要把這偶人帶到花滿樓面前教他親眼看看。
“也不知道花滿樓若是見了和自己長着同樣一張臉的機關偶人倒地裝死賣萌,反應如何?”
季音有些促狹的想道,那定然是很有意思的。
念頭剛起,她便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花滿樓的神情了。
季音順手操起裝死的機關偶人打開房門,還沒等她跨出門檻,值守在門口的兩個女弟子當即躬身行禮:“聖女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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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音腳步一頓,沒料到師尊竟然特意派了人守着她不許出門。
她黑了臉,靈機一動揚聲道:“傳令下去,本聖女要閉關練功,任何人不得打擾。”
“是。”兩個女弟子躬身應答。
季音當即關上門,轉頭跑到雕花窗戶,此時的她已經全然忘記了昨日想離花滿樓遠着些,冷靜幾日的決心。
偷偷摸摸的打開窗,季音蹑手蹑腳的提氣縱深飛躍上屋檐,足尖點着陡峭的檐牙幾個起落,似風般掠了出去。
“女大不中留啊……”她走後,一道熟悉的身影搖頭從樹後現身,微不可聞的聲音自風中飄散。而後他深深的擡頭望了眼蒼茫的天際,鋒銳眼眸中一道暗光閃過,“是時候了……”
季音很快到達花滿樓所在的客棧屋頂,她悄無聲息的踩着瓦片,跳到窗外的欄杆上,拿着機關偶人的手背在身後,輕扣窗扉。
“篤篤篤。”
花滿樓聞聲心頭一動,鼻息敏銳的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氣,他當即驚喜的快步繞過房內的桌椅,打開窗戶。
“七哥。”季音如一只滑不溜手的泥鳅般嗖得一聲竄了進來。
“阿音。”花滿樓唇角不受控制的揚起,露出深深的笑意,伸手捋順季音鬓角略顯淩亂的發絲,“怎麽不從正門進來,卻學那毛賊攀窗而入?”
“我一時急着想見七哥。”
季音吐了吐舌,解釋道。心下卻暗暗補充了一句:她總不能告訴花滿樓,她前頭剛答應了師尊要帶在陰癸派駐地,轉頭就陽奉陰違了吧?
偷偷摸摸溜出來的,不跑快些怎麽行?
“阿音無需這般急切。”花滿樓的指腹碰到了季音臉上的細滑的肌膚時,還摸到絲絲的濕氣,“這趕了一路,額頭都是熱汗……”
花滿樓無奈的搖着頭,唇邊的笑意卻漸深,“下次無需這麽趕,”從懷裏掏出素白的帕子輕拭掉季音額間的濕汗,玩笑道,“我又不會跑。”
季音聞言輕笑道:“七哥确實不會跑,可我若是不跑快些,就出不來了。”
花滿樓俊臉浮現愕然之色。
“七哥快來!”季音卻不想對此多做解釋,直接伸手握住他的骨節分明的手掌,拉着他來到桌邊,“魯妙子前些日答應給我做的機關偶人到了。他的手藝不錯,做出來的偶人确實頗有七哥神韻,但人卻是個促狹的妙人。”
花滿樓眉心微蹙,心底忽地湧起一陣不快。
不等他從季音張口誇贊旁的男人的話語中回神,手中就被塞進了一個機關偶人,粗糙的木質感頓時讓他眉心都打成了死結。
季音托着下巴,興致滿滿的望着花滿樓詫異的神色,眉眼帶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這……”花滿樓的手摩挲着偶人,很快觸摸到一處明顯有別于木頭的觸感,那是柔滑細膩的觸感,觸之微涼,極似人類的皮膚。
花滿樓仔細的摸着偶人凹凸不平的頭部,确實摸到了屬于他的神韻五官。但當他從頭到尾将這偶人摸過一遍後,他沒忍住唇角微微的抽搐。
“噗嗤……”
季音當即輕笑出聲,聲若銀鈴,十分燦爛。
花滿樓很是無語,魯妙子這機關偶人臉摸着像是那麽一回事,但這身體明顯就過于敷衍了。
卡巴卡巴——
也不知道花滿樓摸索機關偶人時觸碰到了哪個機關,偶人忽然靈活的動了起來。
“更有意思的來了。”
季音伸手從花滿樓手中将偶人取出,放在平整的桌面上,偶人展開手掌摸索着前行,如盲人探路般邁開腳步。沒走兩步,偶人仿佛被什麽障礙絆倒般突平地摔,當場摔了個大馬趴,一張與花滿樓神似的俊臉咂在桌面上,好半晌才掙紮着擡起頭,傻乎乎的望着季音。
“咦?”
季音的笑容猛地僵住,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起來,她氣得當即從桌上站了起來,俏臉含怒。機關偶人裝死賣萌叫可愛,可若是長着花滿樓臉的機關偶人瞎眼到連路都不會走,那存粹就是故意惡心人了。
瞬息之間,季音對魯妙子的好感消失的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卻是怒意,任他如何驚才絕豔,但這等指桑罵槐的行為也太過可恨!
“……”
花滿樓俊臉微冷,沒了一貫的溫雅。
他已經看懂了魯妙子制作這機關偶人的言外之意,這是在暗示阿音,他花滿樓唯有俊臉能看,除此之外卻是目盲身殘,一無是處呢。
一絲暴戾自心底油然升起,但随即卻又消弭無蹤。
花滿樓嘆了口氣,側過臉無神的眼眸‘看’向季音說道:“這機關偶人雖是在故意抹黑花某,但若能教阿音露出笑容,也是算是物有所值了。”他的語氣既無奈又縱容道,“不過在下怕是難以與魯妙子這位妙人相交了。”
季音重重的拍向桌子罵道:“魯妙子當真該死!他若是不情願替我做七哥機關偶人,直言不諱便是,我還能高看他一眼。可明明不甘卻又不拒絕,竟然在這上頭耍些見不得人的心計……”
原以為是無傷大雅的逗趣兒,哪裏知道此人如此可恨,竟然故意制造機關木偶折辱花滿樓!
季音已經徹底變了臉,語氣冷得沁了冰霜,怒道,“這偶人原是為解我相思所做,但若是失去了這等意義,便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話音未落,她已拿起機關偶人,毫不留情的手上一個用力,只聽得細微的碎裂聲響起,等她再張開手掌張時,手中只剩下一堆看不清形狀的殘骸碎片。
季音仍不解恨,目光落到放置在桌上的那只與她一模一樣的機關偶人,冷着臉伸出手去。
很快,這只偶人也步上了前者的後塵。
“不行,不能輕饒了他!我這就找魯妙子算賬去!”
季音咬牙切齒,惱恨自己識人不清。
若是她早些發現這偶人當中藏着坑,又哪裏會拿到花滿樓面前現寶,反倒叫他平白受了這等侮辱。
季音算是看明白了,隋國的這群男人就沒幾個好的,什麽天才鬼才,皮下都是一丘之貉。
不料季音身形一動,花滿樓動作極快的拉住了她的手。
“七哥?”季音腳步一頓。
“阿音若是此去尋他,豈不順了他的意?”花滿樓大步一跨已經攔在了季音身前。
“魯妙子用心險惡,若是就此忍下這口氣,豈不是白叫他得意?”最可恨的是他竟然針對花滿樓的眼疾來作此惡作劇,專戳人心窩子啊!
“那魯妙子不過是在向在下示威罷了。”
怒意自心底深處湧起,似利刃般一刀刀刮在花滿樓的心上,無形的陰霾随之染上花滿樓溫潤的俊臉。
他忍不住低嘆道,“阿音如此招人,在下該拿你怎麽辦呢?”
“七哥?”
季音神情錯愕,下意識道擡頭望向花滿樓。
下一刻,不容拒絕的力道襲來。
季音般猝不及防之下,如同一只被強風吹掠的鳳蝶般被花滿樓伸手拉進了懷裏。
花滿樓的兩只手似鐵鉗般緊緊握在她纖細的腰肢上,借着身長腿長的優勢低下頭,語氣似強硬似懇求,“我不喜阿音去尋他。”
“七哥不想我去,我不去便是。”
季音反手抱住花滿樓,心尖微顫。
當然,不去尋魯妙子不代表季音會就此罷休。
“希望阿音能說到做到。”花滿樓淡色的唇吻上季音的額頭,低聲呢喃,“否則我只怕會忍不住心中的怒意。”
“為何要委屈自己忍?”季音沉聲反問道,“七哥莫要以聖人的标準要求自己,我們皆非聖賢,何必給自己上一層道德枷鎖?”
花滿樓緊了緊懷抱,低聲道:“阿音所言極是。只是我若是不忍,怕是要當場失态。”
季音:“……”
好端端的話題,怎麽聽着突然就不對味兒了呢。
念頭劃過,季音随即便察覺到了花滿樓身體上的異樣,她的臉色霎時滾燙起來。
不是吧,竟然來真的?
季音當即心慌意亂,指尖都在發顫。
“阿音……”
花滿樓的唇緊貼着季音的額頭,唇齒間瀉出一絲顫音,而後他像是控制不住般吻着季音的額頭一路下滑,準确無語的低下頭捕捉到她的唇,深深吻住。
清雅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季音瞪大了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俊臉。
一縷暗光浮現在花滿樓無神的眼眸裏,隐隐泛起了淡淡的紅光。
等等……
紅光?
這場景似曾相識。
季音敏銳的察覺到異常,反射性的出手一把握住了花滿樓的手。
一絲內力順着指尖侵入花滿樓的經脈,轉瞬卻被吞噬了個幹淨。
霎時,季音臉頰上的紅暈一掃而光,眸色沉沉。
“七哥,昨日是不是有人來過了?”
“阿音?”花滿樓見季音态度明顯有異,當即意識到不妙,“昨日你走後,有位前輩來訪。他在我體內打入了一道內勁。可是有什麽不對?”
豈止是不對?
問題大了去了!
“是魔種!”
季音險些破口大罵,楊素這坑貨便宜爹,他是魔種多的用不完嗎?見個人就種一個魔種?
給她種入魔種便也罷了,誰讓她當初不知情将重生當成了登錄游戲,求着楊素給自己下魔種。這玩意說到底其實就是種能量,入了她的身體就被游戲面板吸收了,對她算不得什麽危害。
但對旁的人來說就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想想楊素當初那副恨不得殺妻滅子證道的鬼樣子就可窺見一二。
“我去找他!”
花滿樓怔愣的功夫,季音已經奪門而出,速度快如閃電,等花滿樓反應過來時,哪裏還尋得見她的身影?
*
“老公爺甍了!”
锵锵锵——
季音剛沖入越國公府,只見一陣沉痛的鑼鼓聲震天響起。
門口兩個下人抹着淚扶着梯子爬上屋檐,将高高懸挂的紅燈籠取下,變成了寫着“奠”字的白燈籠。
國公府內嚎哭驚惶之聲此起彼伏,下人們一個個穿起了白色的麻衣,頭上系白帶,府內的主子們披麻戴孝,孝子賢孫已經跪在了靈堂前,哀哀恸哭聲當真叫人聞之喪魂。
“老公爺甍了!”
“快派個人去給宮裏傳信,老公爺甍了!”
楊素的長子紅着眼吩咐下人,神情悲痛,萬分憔悴。
“老公爺……那豈不就是楊素?”季音的腳步猛地滞住,“老公爺甍了?我便宜爹死了?”
這特麽逗她呢?
季音神情愕然,随即卻又變成了輕嘲。
上次碰面時,她親眼目睹楊素活奔亂跳着呢,都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以她便宜爹的武功就是全天下的人都死絕了,他也死不了!
忽然咔嚓—
細微的折枝聲響起,頓時驚動了屋裏的主人。
“何人擅闖越國公府?”
季音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因為之前氣勢洶洶沖的太快,又被楊素的死訊一激,季音在慣性之下,一腳踩在了國公府正院花園內的一根枯枝上,露了行蹤。
那人望見季音的身影時,蓄着胡須的臉上閃過一絲明悟,随即語氣悲痛道,“小妹回來的正是時候,父親生前最是記挂于你,想來若是見到妹妹親赴而來,亦能含笑九泉。”
“世子此乃何意?”
神他喵含笑九泉!
季音聞言腳下一個踉跄,好懸沒當場摔個大馬趴。
卻見楊素之長子楊玄感揚手丢來一套麻衣:“小妹既然來了,正好披麻戴孝親自送父親一程。”
還沒死呢,就急着辦喪事叫她披麻戴孝相送,這是嫌自己命太長了嗎?
季音側身避過衣服,咬牙切齒道:“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既然已經料到我會來此,想來也已知曉我的來意。他人呢?”
楊玄感神色悲傷,一副死了爹的沉痛哀悼:“父親臨終前有言在先,他壽元已盡,小妹所求之事怕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身為我楊氏貴女,既然來了,合該送父親一程,也好叫他死而瞑目。”
頓了頓,在季音憤然的目光裏,楊玄感唇瓣微動,微不可聞的吐出四個字:“邪帝舍利。”
魔種是取不出來了,但邪帝舍利倒是可以給她。
“……”
看來即便是為了花滿樓,她這次是無論如何都要拿到邪帝舍利了。
楊素這便宜爹明擺着是吃定她了。
季音露出隐忍憋屈的神色,彎腰拿起孝衣披上。
“小妹請入堂。今日要勞煩小妹守夜了。”楊玄感悲嘆道。
活着沒能親耳聽見她喊一聲爹,卻使出了這等折騰人的法子披麻戴孝守靈堂,虧他想的出來?
季音從楊玄感身邊走過時,實在沒忍住問道:“他是不是怕自己活得太長,我們都死在他前頭,擔心見不到子孫後代披麻戴孝的情形,特意事先留個念想?”
楊玄感極力維持着面上的悲痛欲絕,然而蓄着胡須的唇劇烈抽搐了下。
小妹所言,一針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