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他擡頭向那寡言薄唇咬去

11 # 第 11 章 他擡頭向那寡言薄唇咬去

“總會有人介意的。”

程闕啞然,甚至自嘲到不知如何作答。

若是有人介意,為何在天下門派打着“仁義道義”的旗號對他口誅筆伐之時,無人敢于站出來為他說一句公道話;

若是有人介意,為何在他死後八年後,依舊屍身不尋,魂魄不招;

若是有人介意,為何無人冒着大不韪之名,為他在七門山上建一抔小小的墳墓。

哪怕只是在一棵普通的小樹下。

他已經不願去猜測,自己的屍體在那場亂戰後,又會如何被亂劍砍碎,以至于無法辨別,無人能尋。

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

畢竟在他生前就沒享受過這些殊榮,要是死後反倒被人念着挂着,豈不顯得更為悲慘。

轉眼間,二人已應聲落地。

程闕收斂思緒向周圍看去,只見此處是個氣派的府邸門前。

而詭異的是,雖然目前是夏天,這裏卻寸草不生,荒涼一片。

府邸上方挂着金紋牌匾,匾上書有“嚴府”二字。

程闕記得,嚴家是江湖中頗有名望的一個小門派,門派以醫術著稱,雖規模不大卻深受江湖人愛戴。前世徐瑾受傷之時,他就曾下山來此為其請藥。

上次到此之時,分明是門庭若市,衆多門派慕名而來,可如今為何如何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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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沂在一旁輕聲道,“嚴家已經被滅門許久了。”

程闕表面不動聲色,但心底卻驀地不是滋味。嚴家向來謹小慎微,從不參與任何江湖黨派紛争,只醫人,不斷事。可如今竟落得個滅門的下場。

江湖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卻将無數明槍暗箭與蠅營狗茍藏匿在外殼之下。使正道者不得善終,醫人者慘遭滅門。

就在剎那間,剛剛那個“攤主”的黑影再次出現,倏地在周圍環繞一圈,随即向嚴府門縫鑽去。

程闕心下一急向前邁去,他右手背在身後,在半秒內飛速在袖口內畫出熟悉的紋路,正欲向前一推。

忽有一只手重重搭在他的肩膀上。

程闕心下一驚,堪稱狼狽地倉促收手,恍若無事發生。

但就在兩人僵持着瞬間,那黑影已經從門縫中消失不見。

他壓制着劇烈的喘息,渾身肌肉緊繃,甚至不敢去看一旁序沂的眼神。

他甚至已經想好,若是被對方認出自己修煉詭法,該用什麽借口敷衍搪塞,或是直接就地逃跑。

想象之中的質問并未到來,序沂似是并未察覺到他剛剛的小動作,只是沉聲道,

“別冒進,你跟在我身後。”

凝白劍出鞘,序沂看似随意劃出兩道劍光,但地面上卻立刻震開深黑的裂紋。紋路向前蔓延開去,可到那府邸門前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結界擋住,戛然而止。

府門毫發無損,絲毫未動。

正當序沂打算出第二劍時,府門卻突然從內部打開。

開門的方式有些詭異,不像是被人拉開,更像是無意被風吹動,門軸一寸寸、緩慢而勻速地旋轉着。

多年未動的府門似是早已鏽住,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音。

府門正後方站着一個老妪。

她手持拐杖,彎腰駝背,身上衣物卻昂貴華美。

她輕聲細語道,“這位公子是來找人,還是來求藥?”

話音剛落,嚴府四周原本荒涼的空地處,竟瞬間盛開出漫山遍野的鮮花,紅豔欲滴,勾人入夢。

程闕下意識轉頭看向序沂,卻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已經空無一人。

一-股寒意從他尾椎骨向上升起,他倉促扯斷一片袖口捂住口鼻,擡眼看向面前的老妪。

這山花的香氣,能把人帶入幻境。

“師尊?”他向前邁去,喊了幾聲。

無人應答。

他微吸一口氣,再次喊道,“序沂!”

此二字回蕩在空曠的嚴府中,程闕卻依舊看不到除了老妪之外的其他人。

把她殺了,就可以從幻境中逃出去,程闕想。

那老妪卻忽然開口,“我見過你。”

程闕不理會她這套虛假說辭,将手指咬破正打算下咒符,符文複雜詭谲,正繪至最後一筆。

“十年前,你來給你的師兄求過藥引。”

垂着血的手指停頓,再無法前行一寸。

他眼底泛紅,心跳劇烈,咬牙問道,“你認得我?”

“我們嚴家看人向來只看魂,不看面皮。”老妪笑答,“我已經是個死人了,你傷不到我。不過你大可不必擔憂,這迷障并不害人,半個時辰過後會自動消退。”

“半個時辰?”程闕想到剛剛的黑影,不禁蹙眉。

“也不是沒有可解之法。”她說,“向前走,正殿內便是陣眼,眼中可見其障。破障可立刻脫困,若不能,則有可能一直被困在障中。”

“貪嗔惡欲情,皆為障。”

“多謝。”程闕向正殿邁去,回頭道,“死障皆可破,還能有何障。”

“只是,嚴家如何會被滅門?”

老妪向花叢深處走去,聞此回頭,停頓片刻。

“我如何知曉你們這些大門派如何想的。”她輕聲道,“我也不知我嚴家一向勉于醫術,未曾害人結仇,怎得落到如此下場。”

語盡,她附近的百花倏地衰敗,随着她的身體逐漸趨于透明。

程闕輕嘆一口氣,随即轉身向陣眼走去。

開門的一瞬間,一-股寒意從殿內撲面而來。

剎那間天旋地轉。

他又回到七門半山腰處,正是他前世的住所。

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緩緩擡眼看着前世的自己。

百花迷障能使人見到最畏懼惶恐的一段經歷,陣法高超,名副其實。

這正是他有生之年,最不願回憶起的一段記憶。

上輩子的程闕經脈狹窄,骨骼纖細,雖容貌十分俊美,但相較現在依舊少了些英氣。

而此刻,他正端坐在床榻上,眉頭緊縮,面色慘白,唇色寡淡,掐着指決的手劇烈顫抖。渾身仿若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已被汗水浸透。

他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一冷一熱兩股氣流在他體內亂竄,仿佛将脆弱的經脈沖撞得支離破碎。

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而他此刻的腦海中,盡數是有關序沂的零星片段,兩種力量在朝着相反的方向撕扯,讓他近乎瘋闕——

序沂把他從生死一線中救回來,相握的掌心厚重且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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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沂教他習劍,嗓音清冷又嚴厲,他卻總忍不住浮想聯翩;

序沂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序沂對他摔袖怒道,“整天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何時才能得道飛升?”

序沂的目光沒有注視在他身上,即使他費勁一切心思地讨好;

序沂不喜歡他。

程闕瘋了似的從榻上跳下來,不顧渾身蝕骨傷痛,提起一旁的霜寒劍就向外沖。

周遭同門早就注意到了這裏不對勁,見程闕紅着眼睛提劍破門,驚道,“快報告掌門,報告霁寒真人!”

可程闕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到。

他幾乎是跑着沖上那段熟悉的山路。

怎麽會對路那麽熟悉,他問自己。

他罵自己:是啊,怎麽會這麽熟悉。這段崎岖光滑,就連長老走過都有可能滑倒的冰雪山路,你他-媽怎麽走得那麽熟悉!

你到底走了多少遍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沖進無字室的大門。

裏面嚴寒、冰冷,散發着序沂身上獨有的寒香,像極了授劍堂中的清規戒律。

這讓他猛地清醒過來。

也看清了序沂的眼神。

序沂沒有發怒,沒有責罵,沒有對他出手壓制。

若是以上,他大概還會好受些。

但序沂就是這樣,靜靜地看着他發瘋的樣子,眼中似是有種他當時難以理解的,疲憊且深沉的眸色。

可程闕不願将其理解成是哀其不争。

這淡漠的眼神宛如一根粗針,徑直插-進他心口最脆弱的部位,繼而在其中糾纏攪合。

序沂憑什麽不看他,憑什麽不在乎他。

他掃過無字室淩晨門前的冰雪,在樹下窺過凝白劍揮舞的身姿,在對方出關的第一時間遞上被自己體溫捂熱的狐裘。

他将所有說不出口的心事,做成了送不出去的桂花糕。

序沂憑什麽還是對他如此淡漠。

甚至連一絲僞裝關照的假象都懶得做出。

程闕覺得自己當時簡直瘋得徹底。

他大力将無字室的門踹嚴,直到木門劇烈震顫,随即在序沂面前,用力将霜寒劍拔-出。

劍身映射-出他此時可笑的神色。

“序沂。”

他用盡全力喚出這兩個字。

按師門戒律,對長輩直呼姓名乃是大忌,對其拔劍更甚。

憑借他剛剛的舉動,序沂完全可以立刻将他趕出七門山。

但他卻驀然不知自己接下來要說些什麽。

對方禁他修煉詭道,乃是從天下正法;對方不關注他,是因為七門高徒滿地,他只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弱者。

對方只是不喜歡他。

他又有什麽理由來此大鬧一場。

沉默良久,氣氛僵持,無人願意邁出一步。

程闕閉上眼睛,按捺住眼眶的酸澀。

他将霜寒劍遞了出去。

“師尊……”他顫聲道,“弟子練功不甚,走火入魔。請師尊賜死。”

他真正想說的是——刺穿我。

把你自己從我心裏挖走吧。

直至此刻,他依舊不敢把心底的渴望說出口。

仿佛即使是“喜歡”二字,依舊玷了霁寒真人的白衣。

序沂自然沒有照做。

他小幅度向前邁了一步,冷長雙指夾住霜寒劍尖。

下一瞬,劍身被狠厲甩出,劍尖深深刺入一旁的桌案側方。

直到半個劍身埋在實木內,劍尾仍在劇烈搖晃着。

程闕這才意識到,序沂好像真的生氣了。

他緩慢擡頭,濕潤的眼對上那冷意的眸。

程闕忽然想任自己放縱一回,縱使對方将因此對自己深惡痛絕。

縱使他此刻如此痛苦絕望,絲毫不介意下一瞬就堕落到地獄中去。

他雙手握住對方指尖,擡頭悲怆地向那寡言薄唇咬去。

下一瞬,鮮血四濺。

兩人的唇停在咫尺,并未貼靠。

程闕握着剛剛被甩出去的霜寒劍,将幻境中的自己刺了個對穿。

*

作者有話要說:

幻境中的程闕:刺我作甚,為何不刺你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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