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啊?……”蕭執愣了一瞬, 随即仿若無事般笑道,“你可真會開玩笑。”
他只當是少年的一句随口而言,并沒往心上去, 也沒注意到身邊人略有反常的情緒。
幾人一整天都累得很, 就着篝火的暖意很快便睡熟了, 程闕本想再看看序沂正在做什麽, 對方那身白衣卻也在火光中逐漸模糊了。
又做了夢, 他重生後總是如此。似是有人冥冥中非要他把前世的一切都牢牢刻在心裏一般,前世的種種場景一遍遍在夢中回放。
這個夢境恰好接續着剛剛的回憶——
徐瑾還在床榻上躺着,服過藥後身上的傷好了大半, 卻還是面色蒼白,看上去甚是可憐。
或許是剛剛倉促出手的原因,他與程闕二人一時都不大自然。徐瑾緩緩将自己的上半身從榻上撐起來,輕聲說道, “小闕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與師尊說幾句話。”
程闕沒再說什麽, 安靜走出去将門帶上,回身卻見季晟站在不遠處靠在樹邊, 一臉不屑地看着他。
季晟是程闕的小師弟, 雖年紀不大卻十分嚣張跋扈, 與徐瑾簡直天差地別。且程闕也不知自己哪裏與他過不去, 季晟偏要常常來找他的麻煩。
“徐師兄怎麽樣了?”他老遠笑嘻嘻問道。
“已經醒過來了。”程闕并沒想理他, 回答後轉身就走,卻被對方十分不禮貌地攔在身前。
“我也聽說了,是你到山下嚴家苦苦求了許久的藥方。可這也真是費了許多無用功, 我家中世代與名醫世家交往, 随便請一個不比嚴府厲害得多?”
他随後又笑道, “不過看師兄已經這許大了才練到築基期,看在這份苦心的份上,徐師兄大概也是不好說些什麽的。”
程闕早已習慣了他整天這樣冷嘲熱諷,并沒搭理,擡腳就要離開。
卻不想對方忽然在身後開口道,“程闕,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整天在偷練那些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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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氣再好的人也經不起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程闕蹙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季晟冷哼一聲,“你藏在屋子裏那些符文,還有讓劍飛起來那個歪門邪法,我都看見了。你覺得師父若是知道會怎樣?”
程闕的神情在那瞬間不自然地閃動一下,季晟得寸進尺,繼續緊逼道,“那你說師父若是知道會如何,我要是告訴師父會怎樣?”
程闕腳步忽然頓住,緩緩回頭道,“你想要什麽?”
“不要什麽。”季晟眼神冰涼,“想要你死。”
“……”程闕轉身就走。
不知走了多遠,他仿佛忽然意識到什麽一般,倏地停了下來。
不對,自己明明已經死了。
這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
想到這,他又轉身走回去,想看看季晟到底在搞什麽名堂,或許還能碰巧知道,季晟為什麽無緣無故這麽讨厭他。
雖然歷久經年,他早已不在意這些,甚至幾乎都要忘了這個人。
他順着原來的方向向回走去,卻再也找不到原路,路旁一切的活物都剎那間消失不見,只剩下能鑽進人骨頭縫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直到他看見一排排熟悉的門才恍然意識到,這是那日從序沂房中無意探下來之時,地下的密室。
更準确來說,這裏是一座巨大的冰牢。
一扇門虛掩着,程闕憑借直覺推門而入,卻在那瞬間幾乎忍不住喊出聲來。
屋子晦暗可怖,裏面并沒有什麽血腥的味道,甚至有些好聞,但卻輕而易舉地勾起人恐懼的神經。
季晟,他好久不見的師弟,正面對他坐在屋子的另一側。
季晟并沒有注意到程闕,他緊閉着雙眼,面色煞白。
程闕輕輕邁着步子,每走一步,都能聽見心髒在胸腔內劇烈的鳴響。
只見季晟被冰絲捆在一個座椅上,每個關節都被緊緊纏繞動彈不得,甚至連上下牙床也被硬生生打開。
他的一只手上密密麻麻布滿了銀針,似是由于劇痛,小指即使在昏迷中依舊不自覺抽搐着。
而另一只手已經變成焦黑的顏色,皮肉枯萎貼在骨上,令人觸目驚心。
怎麽會這樣?
程闕雖然一直對季晟沒什麽好感,但看到對方如此模樣依舊心下一驚。
這到底是夢中還是真實發生的?
他死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正當他心髒高高懸起之時,身後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很穩,很輕,固定着頻率發出沙沙的響聲,卻在這無比空曠的地處給予毛骨悚然的緊張感。
收緊到極致的心髒在那瞬間仿佛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直覺告訴他,身後走過來的人便是這一切的造成者,将季晟包括整間地室都掌控在股掌之中。
程闕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但卻始終沒敢回頭。
腳步在他身後停下。
程闕輕吸一口氣,終于意識到這屋子中那股好聞的味道是什麽。
正是那股淡淡的風雪氣。
程闕的脖頸仿佛僵住一般,一寸寸緩慢轉過去。恰在此時,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
耳中驀地傳來輕笑,仿佛寒香墜玉湖,無聲浸入,卻剎那間充斥進目之所及的全部冰原。
甚至還夾雜着些不易察覺的輕嘆。
“程闕。”那個人輕聲喚道。
那瞬間程闕拼了命地想逃,卻感覺腳下忽然灌了鉛一般,竟是一步也走不動。
縱使是在夢中,對方直呼他真正的名字,也未免過于毛骨悚然了些。
“程闕”二字,已經像是一個上輩子的回憶,早已随着那不留情面的一劍永埋孤冢。
“我不是……”
“程闕。”序沂再次喚道,将對方說了一半的話語堵了回去。
程闕似乎已經沒了繼續反駁的欲望,略微後退一步淡然看着對方道,“你要再殺了我麽?”
序沂良久地注視着他,一向平淡的眸子中竟緩緩滲出些痛惜來。
“抱歉。”他輕聲道,嗓音帶着些顯而易見的啞,啞得像地牢中斑駁的牆面,晦澀的堅冰。
“都怪我。”
程闕忽然覺得眼眶有些久違的酸澀感,他眨眨眼睛轉身,略顯不自然地笑道,“怎麽敢怪你。”
“程闕!”序沂還在後面喊他。
“向言!”
程闕猛地睜開眼睛。
天色已經微亮,一絲隐秘的光線從山頭露出來,為平原暈染上幾分暖意的緋色。
程闕有幾分茫然地睜眼,這才發現蕭執站在自己面前,已經叫自己許久了。
“你做夢了?剛剛一直在說夢話。”蕭執道,“霁寒真人說天亮了,可以準備出發了。”
程闕應下,過一會又忍不住問道,“我剛剛……說了什麽?”
“其實我也沒聽見。”蕭執打了個哈欠,“我醒來的時候霁寒真人在這,似乎已經叫了你一會了,那之後你就沒再說過了。怎麽,夢見什麽了?”
程闕搖搖頭,從地面上站了起來,而與此同時,一件白衣順勢從身上抖落。
他微怔,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竟一直披着序沂的外袍。白衣褪下的一瞬間,周遭潮濕的冷氣瞬間襲進骨縫中,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擡頭看去,序沂依舊站在昨晚的位置上,背對着幾人,像是一宿沒睡。
“霁寒真人,咱們什麽時候出發?”蕭執起身問。
序沂緩緩回身,目光掃過程闕,輕聲道,“前路兇險,你們兩個先回去,我與徐瑾前去。”
程闕忽地擡眼,一旁蕭執激動喊道,“不可!人多畢竟有個照應,若是兇險更不能然真人獨自陷入險境。”
序沂沒直面回答他的話,卻是說,“你可還記得三年前大比上,七門殒身的長老?”
蕭執驚道,“你是說……”
序沂未回話,微錯開目光,又方方正正地落到程闕身上。
“我不走。”程闕忽然說。
序沂眼中微閃,他似是有些驚訝,卻又對程闕此舉不感意外。
“我也不走!”蕭執提高音量,“他都不走,我怎麽能走。”
程闕蹙眉還未來得及回應,就聽序沂回道,“若是萬一遇險,我能單手抱起他走,但怎麽救你?”
“……”
程闕覺得這個比喻不妥,卻又一時無法反駁,不自然錯開目光。
序沂見幾人不願離開,便也未說什麽,踏着晨曦向山的另一側走去。
山路崎岖難行,序沂走在最前面,其次是蕭執與程闕并排,徐瑾墊後。
似是路上過于無趣,蕭執又忍不住悄聲向程闕問道,“話說小兄弟,感覺你跟霁寒真人關系不錯,他這麽多年真的沒有喜歡過的劍修嗎?”
程闕此刻特別想貼個符叫他閉嘴,同時還想告訴他,序沂将意念傳音琢磨得透徹,即使他聲音再小,依舊能被序沂聽得清清楚楚。
念到此,程闕忽然故意說道,“想必定是有的,只不過你修為太淺,入不了他的眼罷了。”
“不會。”蕭執反駁,“我們岐劍門派的大師姐曾主動追求過霁寒真人,聽說連七門的結界都沒讓過去。”
程闕有些不耐煩,“人家選道侶的标準多着呢,要長得好,修為好,門派好,跟他還要感情好。”
不知是否是錯覺,面前序沂的腳步似是微頓了下。
幾人正午前走到目的地。
一路上蕭執都沒再追問這個話題,大概是還在認真思考程闕提出的這幾個标準中,他到底符合哪幾條。
面前是一口枯井。
它普通得很,幾乎沒有任何出彩之處,井的邊緣被磨得光滑,井繩早已斷裂,荒涼雜草在周圍肆無忌憚地生長出來。
“我們來這是要做什麽?”程闕問出了一路上的第一句話。
“有些東西要尋。”序沂偏頭回答。
徐瑾站在井邊上向下一探,“我先下去看看。”
說着伸手勾住井邊緣,縱身一躍。良久,落地的悶響傳來,徐瑾的聲音說道,“沒問題,就是有點……高。”
随後蕭執也跳了下去,上面只剩序沂程闕二人。
序沂站在古井邊緣,白衣勝雪,身長玉立,仿佛井底駐守的神明。
“我先下去。”他輕聲道,“注意安全。”
程闕的餘光只捕捉到對方蒼白的衣角。
井底黑黢黢的着實可怕,一眼看不到盡頭,程闕輕輕敲了敲井壁,只聽見一聲聲回響萦繞耳畔。
他閉了閉眼,雙腳朝着井口移了幾寸。
其實他這兩輩子,真的沒什麽可害怕的,無非一是怕黑,二是怕落體。
不然他也不會在上次禦劍飛行時那樣倉促狼狽。
跳井是個好東西,将這兩樣都占了。
他在井邊站了好久,直到下方傳來喚“向言”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他坐在井邊,一只腳懸空,下一瞬就能縱身而下。
徹底失重的一瞬間,他忽然無來由地想到,這裏跟地府尤為相似。
上輩子在授劍堂聽學的時候,先生總說,劍修要時常心懷善意,不能草菅人命,否則死後定會降至十八層地獄。
那還得感謝序沂刺他的時候,将魂魄也順便好心散了。魂魄既散,何來升天入地一說。
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他整個人都處于一種無法思考、徹底放空的狀态。四周的陰冷寒氣無孔不入地侵入,陰風刀子般地刮過臉頰,劃得他生疼。
程闕想伸手去抓住些什麽東西,奈何井壁太滑,盡是徒勞。
他緊閉雙眼,心裏不斷默數着,等着這宛如酷刑一般的煎熬結束。
數到數字七時,他落了地,下落戛然而止。
預想中的鈍痛沒有傳來,反而是那袖中撲面而來的清香,如冰似雪,高潔雅致,清新脫俗,剎那間令他恍惚。
序沂好像抱住了他。
*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換季着涼感冒,寶子們注意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