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聽到那句話的瞬間, 序沂的身體似是忽地僵了一下。随後他緩緩偏過頭來,漂亮而修長的頸線隐在血色下肆意地伸展開。
他輕輕問了句,“什麽?”
僅隔了片刻, 在程闕開口回答之前, 序沂又忽然恍然似的, 卻又是再問了一句, “什麽?”
尾音帶着些不易察覺的上揚, 聽上去與其說是疑問,更像是一種明目張膽的試探。
程闕本覺得沒什麽,但聽對方這樣一問, 卻驟然感覺到極其不自然。他刻意錯開目光輕聲道,“我幫你看傷。”
“哦?”序沂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你會?”
“我……”程闕在腦海中搜刮一番,随後答道, “我讀過醫法第一卷。”
《醫法》是修仙界每個醫修必讀的一本入門書, 共有十二章, 每章所講述的病症都較前一章更難些。故而第一卷只是一些并不嚴重的皮外傷,但若不受內傷, 便也十分有用。
“那好。”序沂斂去笑意, 長眸不經意間垂下, 在下眼處嵌上一片光暈。
他說着, 就要去解自己腰側的帶子。
程闕錯開目光, 開始默默回憶前世看的《醫法》上的內容。
第一卷開頭即為:“若為刀劍致傷,以草藥敷之,繃帶束之, 每六個時辰需一更換, 期間忌辛辣, 忌沾水……”
衣帶摩擦的細簌聲音在寂靜至極的密室內響起。
程闕無意間看去,恰巧對方腰間那根白色的腰帶扣子徹底解開。他的心跳忽地摸名快了起來,随着那根白色腰帶一同,從嚴絲合縫地系緊,逐漸動搖着松散,再到最後徹底崩潰,分崩離析。
程闕輕吸一口氣,繼續回憶着,“若傷口過深,需以指用力按壓以止血;若傷口邊緣泛青紫,需以口吮之以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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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血的白衣已經部分粘在傷口上,在強行撕扯掉的過程中,便又有些許殷紅的血淌出來。一向整潔、禁欲、威嚴的領口逐漸松散開,露出其中蒼白的、猩紅的、深刻而肌肉線條分明的皮骨。
“……期間步驟缺一不可,若無敷藥易惡化感染;若無止血易……”
“好了。”
輕飄飄的兩個字,瞬間将程闕腦中砸得空白,立刻将下一句忘了個徹底。
洞內氣體稀缺,本就使人有昏昏沉沉的不真實之感,更何況絲絲縷縷淡淡的血腥味夾雜着霜雪寒香傳來,令人分外躁動。
程闕做足了心理建設,緩緩轉過頭去。
準确來說,序沂甚至沒脫上衣,只是将領口的衣物偏了幾寸,恰好露出肩頭的傷。
程闕幾乎是撇了一瞬就立刻移開目光,但那場面卻仿佛刻在腦海中一般,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細節到對方的每一處肌肉紋理走向,每一根凹凸棱角的骨骼,都呈現得清清楚楚。
這些自然不是剛剛一眼看到的。
而是前世的夢中出現次數太多,以至于印象不能再清楚。
他緩緩走到對方身後,垂頭注視着序沂肩頭的那道傷口。
傷口并不深,也沒淌很多血,甚至已經由于自身靈力自愈了一部分。看上去不需要止血繃帶,甚至不需要什麽草藥。
但是……傷口邊緣卻泛着紫,大概是那些金人的劍上帶毒。
程闕想着那句“以口吮之”,忽地覺得周遭空氣分外濃厚,氣氛也變得無措起來。
序沂見對方久久沒反應,側過頭問道,“怎麽沒動靜?”
程闕遽然出手,阻止了對方意欲回頭過來的動作。
“別看。”他輕聲說道。
剛剛用符文,對方反正應該已經看見了,程闕心想。
畢竟部分上,對方是為了救自己才受傷的。
程闕輕嘆了口氣,無聲捏了個指決,幾滴清水從自己指間淌下,緩緩滴落到對方背後的傷口上。
序沂的膚色偏白,映襯着殷紅的血跡尤甚。清水垂落到一旁,與鮮血融為一體,随後順着骨骼的形狀轉折下游,直至最終隐沒進白衣領口中。
清理過傷口,下一步就應該是解毒了。
他并非不會,只是面對序沂的時候,不知如何開始。
略微親密的接觸只會勾起他往日的回憶,半喜半怨。
良久,就在他終于下定決心打算低頭将對方傷口中的淤血吮吸出來之時。卻只見面前白衣倏地一閃,序沂竟是将衣裳穿了回去。
“不必了。”他似是知道程闕在想些什麽,聲音輕而淡,“小傷而已,回去養兩天就好了。”
程闕蹙眉,“可劍上有毒。”
“把周圍的肉剔掉就好了。”序沂一副全然沒把傷放在心上的樣子,“沒事的,我傷慣了。”
程闕垂頭,只見序沂在動作的片刻,又有幾滴血從腰間的布料中滴墜下來,而序沂腰間一周的衣物都已經浸滿了血。
肩頭不過是不輕不重的一處小傷而已。
程闕那瞬間有點生氣,他不明白序沂為什麽總是硬撐着。無論是身為聲震三界的霁寒真人也好,現在在這個井底身為向言的師尊也罷。
他深吸一口氣,“我幫你把腰上的傷口處理了。”
他的态度有些執拗,在序沂說出拒絕的話之前就将對方的回應悉數堵了回去。序沂自然是可以拒絕的,但出乎程闕意料之外的是,對方竟然同意得這樣果斷。
序沂将白色長衣褪至腰間,露出那一處慘淡的傷口。似是被傷到好多次了,邊緣的皮肉多處外翻着,鮮血始終止不住地向外淌着。傷口暴露在空氣中的一瞬間,一.股濃重的血腥氣鑽進鼻息。
程闕垂下眼,強迫自己只盯着對方傷處,緩慢而仔細地用清水符文将對方的傷處清理幹淨。
此處難尋草藥,清理過後只得暫時包紮止血。
程闕環顧四周沒什麽趁手的東西,情急之中只得将自己的衣角撕下來一條,包紮在對方的腰間。
而就在他終于松了一口氣,起身擡眼的時候,卻因眼前的景象忽地摒住了呼吸。
印象中,序沂一直都是天下無敵、高高在上、一劍定天下的劍尊。
但恰在起身一瞬,程闕餘光掃到對方整個後背,只見那蒼白的皮膚上,竟是帶着不少新舊傷痕。看上去全是刀劍傷,有深有淺,像是混戰中留下的。
剎那間,程闕的心髒忽地用力跳了跳。
轉眼間,序沂已經再次将衣裳整理好,用指尖勾去凝白劍邊緣殘留的血珠,随後靠在身後的石壁上,微閉着眼。
像是很累了。
程闕也走過去坐在序沂身邊,安靜地等着徐瑾他們什麽時候能找到方法進來。
兩人沉默良久,直到程闕即将昏昏沉沉睡過去,這才忽聽一旁人輕聲開口道,“愛徒。”
他晃神片刻,對方已經很久沒叫他愛徒了。
“你平時讀些什麽書?”序沂忽然問這樣一個無厘頭的問題。
程闕微愣,“劍法、醫法、奇門律法都有讀,怎麽?”
序沂輕聲笑道,“就沒看過別的?今日聽你和蕭執談論得不少,看來是極有見解,不妨說說看。”
對方聲音慢而輕,似乎真的只是想在這窒息的環境中,與他随便說幾句話。
然而程闕卻一刻也未曾放松警惕,在對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他身體都不自然地僵了僵。
對方指的,大概是蕭執問他“霁寒真人喜歡什麽樣的人”,而他答“劍術高門派好長相佳”那一段。
程闕尴尬笑了笑,“弟子愚笨,着實不懂這些事情,還請師尊指教。”
序沂似笑非笑地偏過頭來,眸子微張,淡聲道,“說得很好,那愛徒可有為為師的合适人選?”
縱使知道對方這句話只是罕見的玩笑,但程闕剎那間心下還是有些不爽。
“沒有。”他幹巴巴答道。
序沂再次側過頭來,眸中的神色仿佛在說,“真的?”
程闕扭着性子沒回答。
序沂輕吸了口氣說道,“其實不妥。”
程闕轉過來看他。
“道侶一事,講求順應心意即可,修仙之人哪有那麽多非要遵守不可的标準。”
程闕不置可否。
又過了良久,井底幾乎安靜得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程闕再次聽見對方開口。
“你看上去似乎對程闕很感興趣。”對方的眸子在暗中微閃着晦澀的光,一時令人分辨不清其神色。
序沂緩緩繼續道,“為什麽?”
“沒什麽,覺得他可憐罷了。”程闕悶聲答,“很多人都對他的事情很感興趣吧。”
序沂轉過頭,“他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年少的程闕拖住正要下山的序沂的袖口,問道,“師尊既然不與我合籍,那以後會找一個什麽樣的道侶?”
當時程闕孩童心性,口無遮攔,且并不記仇。即使他當初問合籍的時候序沂的态度并不是很好,但他隔天就将其忘了個一幹二淨。
序沂垂頭注視着他,淡聲道,“道侶講究道法相配,神魂契合。”
小程闕蹙眉疑惑道,“那師尊不與我合籍,是因為我不會用劍,我沒你劍法強?”
“我會很努力的。”他信誓旦旦道,“無論用什麽方法,我都會努力比師兄更厲害。”
當時他大概還不知道,這個“無論用什麽方法”,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卻不想序沂只是搖了搖頭。
他側臉逆着夕陽晚照,在領口處暈染着昏紅的暗色。
“不是。”他似是想了好久,最後錯開目光講,“我只是不喜歡你。”
程闕從回憶中緩緩脫離出來,心髒有些泛酸。
“他大概只是年紀小,不懂事。”他輕聲說道,“并沒有別的意思。而且我其實對他之後的事情比較感興趣。”
程闕的身體微微前傾着,直視着對方的眼,“我很久前就問過你,你覺得他是否罪有應得。那現在我想知道,在他死後,你又如何?”
愧疚?懷念?亦或是為清理門戶而感到暢快愉悅。
“我從亂戰中瞞着所有人帶回他的屍體,并藏在冰室下,如你所見。”序沂輕聲開口,“同時對外營造出他屍身難尋,魂魄難招的假象。”
“為什麽?”
“……因為是我對不住他。”序沂沉默許久才緩慢開口,他的聲音依舊啞着,模糊又清晰,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逐漸傳來,“若是有可能,我願身隕換他魂魄完整,一生無恙。”
程闕的心髒又不争氣地跳起來,但卻不是出于心動。
有個聲音在他意識中瘋狂叫嚣:看吧,多可笑。他願意為了你做到這種地步,但你們之間的關系已經不能再疏遠了。
已經回不來了。
大抵終究是生不逢人,程闕想。序沂說得一點沒錯,道侶之間要神魂契合,而師徒友人之間亦是同理。序沂本是個标杆模範般的高嶺之花道法無情,而他本是個性情良善堅定執着的詭修者。
他們本都沒錯,只是程闕非想讓這兩個截然相反的人走在一起。
他們本就本性相斥,三觀不合,靈力修為差距懸殊,是他非要相信只要自己足夠執着,便能跨越那道命定中的鴻溝。
後果便也應該承擔。
直覺告訴他,序沂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麽,并且在試探他的态度。
那是時候該離開了。
程闕并沒有過多的反應,他的眸子只是忽地閃了一下,随即便黯淡下去。
他的聲音啞着,也很疲憊,“霁寒真人還真是重情意。”
“不過他可能已經不需要這些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快掉馬了,快了快了……
恭喜序老板,你的追妻歷程即将正式開始,請準備好硬板床與搓衣板,外加暖呼呼的毛皮裘衣以禦寒(不是)
沒啦,我們程闕還是很善解人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