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病床前開着橙黃色的小夜燈。
夜晚很寧靜,初禪在玻璃窗戶外的樹梢上喑啞低聲叫着。
安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晴安的額頭。
晴安打了鎮痛,睡得迷迷糊糊,根本感覺不到有人在摸她。她整個人趴在床上,後面被打的地方用消過毒的薄膜蓋着,塗了很多藥。
安醒又一次想把陸嶼白給弄死。
可是弄不死。
因為晴安那麽的喜歡他。
他不知道陸嶼白去幹什麽了,幹什麽也跟他無關。要是時光能倒流就好了,倒回到晴安讓他上了她那天。
為什麽不在那天就破罐子破摔,直接要了她?
這樣,她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人了?
安醒收回手,閉了閉眼,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
楊博和季斌已經走了,安醒讓他們回去的。
牆上的鐘表裏,時間在緩緩地往前流着。
“唔……”
床上的女孩,忽然輕輕呓語了一聲。
Advertisement
安醒睜開眼。
晴安伸出被子的手,抓住了被子一角。
似乎是受到了什麽疼痛,難以忍受,嗚嗚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在這寂靜的深夜裏,顯得尤為凄慘。
安醒連忙站起身,旁邊的桌子被他碰了一下,腰部傳來一陣痛楚。
他也顧不上了。
晴安緊閉着雙眼,越來越疼,但是人卻是還沒清醒過來。只能用手抓着被罩,就連面部表情都是扭曲的。安醒摸着她的腦袋,按過床鈴後,焦急地低聲問她。
“哪裏疼?晴安,哪裏不舒服?”
晴安根本聽不到。
還在掙紮,手指都快揉進那白色的被套布料中,骨節攥的繃緊,力道大的像是下一秒鐘就會被折斷。安醒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卻什麽也做不了。
只能守在她的身邊,心被紮了般的疼。
等待護士的到來。
“晴安。”安醒攥着晴安的手,白色布料被掀起一小塊角,一同被他握着。
他的眼眶不知不覺紅了。
“等你好了,等你好了。”
“只要你有半點兒不想跟陸嶼白在一起了。”
“我說什麽,無論說什麽,我都要……”
“把你帶走!”
“……”
護士來了後,給晴安量了□□溫,又檢查了身後的傷。
發現是有一處忽然滲了點兒血。
護士要給她再換些新藥,安醒自覺出去了,站在走廊上,留出些私人空間。
他很想抽煙。
卻沒辦法抽。
似乎一切都顯得相當無力,在這寂寞的夜晚。也不知道陸嶼白究竟去哪兒了,安醒腦袋一片放空,只能站在外面等。
幾分鐘後,換好藥的護士端着搪瓷盤,從病房推開門走了出來。
護士:“病人沒事了。”
“再有什麽情況,你再按鈴。”
安醒點了點頭,
“好的。謝謝你。”
護士離開。
安醒沖了回去,放慢了腳步。
晴安又昏睡了過去。
護士剛才給她量的體溫,三十八度七,依舊居高不下。
所以顯得她的小臉異常蒼白,但是腮夾和眼尾處卻是不正常的潮紅。
安醒站在床邊,看着晴安額角滲出來的細汗。
終于忍不住了,為她抹去眼角那一絲生理疼痛流下的眼淚。
“你說你為什麽,這麽傻啊……”
“為了那麽一個男人。”
那顆淚水,在男人指尖中暈染開。
卻越來越多。
安醒一怔,低頭看了看。
忽然就發現,晴安緊閉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下。
細細流淌出更多的淚水。
“晴安?”安醒小心翼翼,靠近了。
晴安明明是睡着。
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可壓在枕頭裏的嘴唇,卻在顫抖。
眼淚如流水,涓涓細流。
輕輕地、呢喃道。
“陸嶼白……”
“陸嶼白。”
“陸、嶼白……”
……
……
……
陸嶼白開車回到了醫院。
依舊穿着那件舊了的襯衣,沒有回去換一下。
安醒坐在外面的走廊上,閉着眼睛。
陸嶼白走過去的時候,他剛好睜開了眼睛,深邃的目光,靜靜地望着那個讓他嫉妒了無數遍又恨得咬牙切齒的男人。
“謝謝。”陸嶼白輕聲說道。
安醒壓制住心中的怒火。
陸嶼白推門進去前,安醒倚靠在醫院走廊的牆壁,手裏把玩着打火機,蓋子一開一合,有一搭沒一搭甩着。
甩Zippo打火機是晴安最喜歡的一個動作,一開始安醒會的把式并不多,但見晴安喜歡,就去學了整套的。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因為陸嶼白會玩。
“陸嶼白。”安醒淡淡的開口道。
陸嶼白停下推門的手。
安醒:“你知道,剛剛晴安疼迷糊的時候,嘴裏面呢喃的是什麽麽?”
“……”
安醒:“她喊的是你的名字”
安醒:“過去我倆在一起,有時候外面下大雨,出去玩不了。她就坐在我的出租屋裏,抱着膝蓋,看着窗外的大雨。”
“我給她煮面條,她就吃一兩口。”
“披散着頭發。”
陸嶼白攥着門扶手的手指,輕微壓緊。
安醒:“那個時候,她也喊過你的名字。”
安醒:“然後問我,為什麽喜歡一個人,能這麽無望。”
陸嶼白閉了閉眼。
推開門。
走了進去。
門“咔噠”一聲被閉上。
……
晴安又在沉睡。
似乎是睡得比較熟了,所以面容沒有了淺睡時的痛苦。
趴在床上,下半身蓋着消毒薄膜,被打過的痕跡隐隐約約在透明膜下若隐若現。
陸嶼白走了過去,拉了把椅子來,放在床頭邊。
坐了下來。
晴安的手伸在被子外。
因為發燒的緣故,她的皮膚呈現一種病态的白。
血管纖細,蜿蜒在手背上,
陸嶼白彎了一下腰,往前坐了坐。
胳膊肘壓在床邊緣,捧起她的手,攥在掌心。
晴安輕輕皺了皺眉,在睡夢中微微難受。
陸嶼白失了片刻神。
最終把她的手背,放到嘴唇邊。
捂在臉前。
深沉地看着陷入睡夢中的女孩。
她在做什麽夢呢?
夢裏,會是他對她暴怒的模樣嗎?
她那麽嬌嫩的一個女孩兒,這一年來幾乎是被他捧在手裏呵護着的少女。
就這麽被他,打的那麽的狼狽不堪。
晴安……
陸嶼白低了低頭,攥着晴安的手,壓着額頭。
頭發往前垂,散在眼前。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保持着這麽一個動作。
看不出情緒。
“陸叔叔……”
趴在病床上的晴安,忽然動了動腦袋。
陸嶼白趕忙靠近過去身子。
“晴安?”
晴安依舊在睡夢中。
只是眉頭緊鎖着。
忽然眼睛掙紮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着。
兩顆晶瑩的眼淚,從眼角滾落了下來。
濕潤了前面的枕巾。
“陸叔叔……”
她高燒着,呓語道,
“對不起……”
陸嶼白把晴安的手壓在嘴唇前。
看着又一次陷入昏迷中的女孩。
良久良久。
他的眼眶忽然泛了紅。
眨了眨眼睛,眼淚沿着眼角,
緩緩流了下來。
“晴安。”
……
……
……
*
這場住院,帶給了晴安一個周的假期。
但高三的歲月,經不起假期的折騰了。
差不多在第三天的時候,晴安的燒就退了,身後的傷也漸漸痊愈。
陸嶼白守着她。
但晴安到底是知道自己是高三生,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高考了。
于是就讓陸嶼白把每天學校發的卷子都給她拿到了醫院裏來。
高三學生很多都學校都不去了,晴安請一個多周的假,班主任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
晴安默默地拿着那些卷子,默默地趴在病床上,一張張地寫着、背着。
陸嶼白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閉着眼睛,有時候會在休息,更多的時間是在看着她。
眼神很平淡。
也很,溫柔。
五月中旬的雨,接連下了很長一段時間。
出院那天,晴安套着白色的衛衣。
長褲挽在腳踝處。
她站在醫院的樓梯口上,靜默看向前面的車。
陸嶼白把她的大包小包,提到後備箱處,放了進去。
砰——
蓋上了後備箱的蓋子。
晴安怔怔地望着他。
外面的雨下的很大。
陸嶼白撐着傘,走了過來。
摸了摸她的頭發。
“走吧?”
晴安的長發披散在肩膀上,過了下眼睑的劉海往兩邊梳。
那個時候,陸嶼白讓她找個發卡把遮住眼睛的劉海別上去。
說那樣顯得精神。
現在卻也不再說了。
晴安有點兒想哭。
仰起脖子來,看着黑壓壓雨傘下的陸嶼白。
像是腐爛了的東西,從屋檐下逐漸蜿蜒,那層很深厚的黴菌,墨綠色,肆意的生長着。
雨滴答滴答。
“晚上想吃什麽?陸叔叔給你做。”陸嶼白伸出手,攬住她的肩。
往懷裏輕輕一帶。
晴安壓住心中的酸澀。
吸了吸鼻子,緩緩一點頭。
鼻音從胸腔裏沉悶地發出。
“嗯。”
……
陸嶼白去找了宋暖。
似乎那天砸水晶球的事情已經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了,很多年前的糾纏也都如風四散。陸嶼白面對着臉色蒼白的宋暖,客客氣氣,一字一句對她像是個陌生人般,開口說道,
“那天你說的那些話,希望宋小姐不要去告訴晴安。”
宋暖:“哪些話?”
陸嶼白吐字清晰:“晴安喜歡我。”
“你來告訴我,‘晴安喜歡我’——這件事。”
宋暖登時就明白了陸嶼白的用心良苦。
她咬了咬嘴唇。
糾纏了這麽多年的藤蔓。
在那一瞬間,似乎斷裂了。
灰飛煙滅。
“……”
“為什麽是她。”宋暖紅着眼睛,擡頭看向陸嶼白。
“為什麽是她。”
“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人了。”
“我明明、我明明,比她認識你認識的早啊……”
陸嶼白沒說話,偏着頭,靜靜地看着窗外下透了的雨。
沖刷着玻璃窗,留下一幅幅變動的畫。
宋暖:“我能知道,我到底輸給晴安、輸在了哪裏麽?”
“陸嶼白。”
“……”
“……”
“……”
“我也不知道。”
陸嶼白回答說。
*
雨天過去後,五月到了尾巴。
楊博不用高考,在這個全中國高三生都快崩潰了的最後幾天時間裏,他卻是悠閑,依舊每天下去去BREAK彈吉他。
今晚唱了幾首挺甜的情歌。
老板不在。
他唱完後,放下吉他,瞥了眼吧臺的座位,然後站起身,走了過去。
很少見陸嶼白來這種地方,上一次是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楊博在陸嶼白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兩個人間隔了一個空位,他撬開一瓶啤酒,倒入放着冰塊的玻璃杯裏。
十八歲的成人,可以喝酒了。
陸嶼白像是有什麽心事,捧着杯壁,目光眺望調酒臺後面滿櫃子的各式各樣酒水。
楊博轉了一下杯子。
“其實,晴安一直是一個很缺愛的人。”
楊博:“高一那會兒,她坐在我前面。”
“那個時候真的很難不心動啊,別看有不少女生追我,可很難拒絕每天早上上學來,都有那麽一個人背着書包走進教室,風吹起她的劉海,手指握着肩帶,走到你前面,對你恬靜地那麽一笑。”
“要是那個時候,我能再堅強一些,能夠再有自我意識一些,沒有那麽聽我媽媽的話。”
“或許現在,我就不會這麽後悔了。”
“……”
“她真的就是,你稍微對她好一點兒,她就會記在心裏,然後加倍對你好。要是你突然對她不好了,她會難過很久很久。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心痛,看着她失落的背影。”
楊博:“陸嶼白,是我低估了你在她心中的價值。”
“或者說,是我高估了其他人,包括我。”
“我以為她對你跟對我是一樣的,再有更喜歡她的人,她就會自動離開你。安醒對她夠好了吧,近乎要掏心掏肺了,前陣子安哥還跟斌哥說,要把‘檸檬’給賣了,然後帶着晴安去遠方陪她讀大學。”
“可晴安卻沒淪陷,應該說,她根本忘不掉你。”
楊博:“你應該知道了晴安喜歡你。”
“其實全世界都能看得出來她喜歡你。”
……
陸嶼白喝完酒,付了酒水錢,趁着夜色往家走去。
7路車搖搖擺擺。
他鮮少坐公交車去哪兒,晴安很喜歡,有一次陸嶼白早上忘了捎什麽東西,一個人開車返回家,在門口處剛好碰上晴安坐公交車上學。
晴安投了幣,在公交車最後一排找了個靠窗戶的座位,然後把書包放在了前面,抱在懷裏。
也沒看到他,也不急匆匆去學校的模樣。一個人悠然自得,額頭抵着玻璃窗。龐大的車子拉閘推擋,緩慢往前搖晃着笨重的身子。晴安緩緩閉上眼睛,滿臉的恬靜,清晨陽光透過嫩綠的法國梧桐的葉片,倒映在她的臉上。毛茸茸的。
看起來是真的很舒服。
所以總是會想起來這些很微不足道的細節。
陸嶼白投了一塊錢的硬幣,坐上公交車。
車裏面只有幾個大學生,零散分布在車廂各個角落。
他望着外面夜色下大學城的燈紅酒綠。
一幕幕如走馬燈般閃過視線。
晴安請了晚自習,在家自己學。
回家後,一樓客廳沒有人,餐桌上擺着碗筷,一人份,看起來是晴安給他留着的晚飯。
二樓的卧室緊閉。
陸嶼白吃完飯,收拾好碗筷。獨自一個人坐在一樓的沙發上,靜默了很久。這些時日晴安總是躲着他,一起吃飯的時光也都沒有以前那麽自然了,他問她最普通的事情,她也是低着頭,回答完便默不作聲。
有什麽東西真的在改變着,陸嶼白覺得頭有些疼,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這種感覺,就像是明明牽在手裏的風筝線,可因為風筝飛的太遠了,看不見了已經。縱使你抓着這根線,然而仍然覺得她已經遠離了你。
還是那頓打。
這些天陸嶼白都睡不好,每次回到卧室就想起那天拎着皮帶時,晴安淚眼汪汪哭的畫面。她幾乎是丢棄了一切尊嚴來求他,她是一個大姑娘了啊,他卻還那麽的打她。
讓她那般的狼狽。
一閉上眼睛,就會不斷閃現着晴安發高燒時還胡言亂語着他的名字。
他為什麽就沒早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兒呢?
陸嶼白在沙發上,坐了整整一晚上。
十二點左右,二樓的房間發出吱呀一聲推門聲音。
踩着拖鞋下樓的聲音。
一樓沒開燈。
晴安以為陸嶼白已經上樓睡覺去了。
便下了樓。
可剛走到距離一樓還有五六個臺階的時候。
瞬間就看到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陸嶼白。
她還是心髒漏跳了半拍。
支支吾吾的情緒,翻湧着心頭。
那些不想回憶起來的回憶。
晴安悄悄轉身,就要折返回去。
陸嶼白動了一下身子,胳膊肘的襯衣布料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晴安。”
晴安後背一僵。
她不想面對陸嶼白。
那個時候她的狼狽,她就是覺得沒臉見他了,都是她的錯,可知道錯了,還是有很大的難受。這大概是委屈吧,可是她不應該委屈的。
陸嶼白站起身。
晴安背對着他,
“陸……叔叔。”
良久,陸嶼白開口道,
“能,過來一下麽?”
“過來讓陸叔叔看看,你的傷。”
有些委屈的情緒往鼻子尖上湧。
晴安吸了吸鼻子,默默轉過身來。
下了樓梯。
走到了陸嶼白的面前。
一時間,兩個人的身體,都在僵持着。
陸嶼白先是摸了摸她的頭發。
然後又摸了摸後脖頸。
晴安快要哭出來了。
好想逃。
是她不配。
陸嶼白卻把她的大腿一環抱,讓她坐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他擡頭,在夜色映襯的微弱的光線中,看着她。
“還疼麽?”
晴安遲疑了片刻,咬了下嘴唇。
搖了搖頭。
“不疼了。”
确實不疼了,那麽細微的照顧,傷口早就好了。
可心還在疼。
陸嶼白輕輕捏着晴安的胳膊。
看了她好半天。
忽然。
下眼睑往上一頂。
一行眼淚就從他的眼角滾落了下來。
——“你知道她愛你嗎?”
——“我知道。”
“……”
“對不起。”
細絲般的卧蠶,漸漸彌漫開一片血色。
他紅着眼眶,大手按着她的胳膊,說道,
“對不起,晴安。”
“是陸叔叔……打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