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抓住門框的那一瞬間。

晴安才知道陸嶼白是多麽的用力氣。

他是真的想關門。

晴安不讓他關,死死地抓着木頭邊緣,指甲都給掐到泛白了,壓的一點兒血色都沒有。

哪怕他恨她,他不願意再見到她也好,她也要跟他說。絕對不能讓父親就這麽來陷害他,只要他還同意讓她出證,日記本那些丢臉的東西,她可以為了他,通通認了!

也的确,一開始,就是她先沉淪地愛上了他。

陸嶼白一句話都沒說。

握住門扶手的手指,沒有絲毫的松軟。

兩人互相看着,晴安固執地看着他,頭發濕漉漉的,校服也都濕透了。雨水順着發梢滴答滴答,一滴滴滴落在了她蒼白的指縫間。

骨節上,一道青一道紫,布滿在皮膚裏。

那是她父親打的,正新鮮。甚至還有些地方瘀血已經蔓延開,沿着破裂的皮膚,一點一點往外滲透着。

雨水的落入,讓傷口開始發炎、外翻。

陸嶼白卻像是什麽都沒看到。

過了不知道多麽久。

晴安的手指有些顫抖。

雖說是夏季,但這雨下的實在是太暴烈了,風吹的實在是太狂妄了。雨水沿着衣服往裏面滲,風再一吹,渾身就開始瑟瑟發抖。

陸嶼白沉默地活動了一下手腕。

繼續關門。

晴安不讓她關,但是這一次他似乎是真的要關了,要把她拒之門外。晴安哀求地看着陸嶼白,使出吃奶的力氣抓住門框。陸嶼白的力氣越來越大,她都快要抵擋不住了,眼淚又開始往下流。

“陸叔叔……”

陸嶼白用力一拉,将門從晴安手中甩開。

頭也不回即将把那道光給熄滅。

晴安往後退了兩步,大雨又一次澆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怔怔地站在石板磚裏,望着陸嶼白背過身去,胳膊拉着門扶手,門縫一點點關合……

“阿嚏——”

一陣寒意竄入身體內,晴安在大雨中打了個噴嚏。

她捂住嘴,又咳嗦了兩聲。淋雨是真的不可以,哪怕夏天這種燥熱的季節裏,淋過雨也是有極大可能會感冒。

眼前已經陷入了的黑暗,忽然再一次敞開了一道光。

陸嶼白重新推開了門。

“進來。”

……

……

……

晴安進了門。

陸嶼白的別墅是他自己設計的,門口的玄關處很長,做了進門換鞋以及換大衣的設置。地面是可以吸水的軟膠,專門用來防雨天進門把雨水帶進來,踩上去很軟。

晴安以前放學回來,有時候會故意在這裏墨跡一會兒,燈光溫和,深色的材質被淺黃色的燈打着,初看有些涼,但時間久了,越品越有成熟的溫柔。

陸嶼白進門後,直接走到了右側的吧臺。

拿起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

背對着晴安,一只手撐在吧臺大理石鋪面的邊緣。

喝了一口。

晴安看着陸嶼白的背影。

很半天,雙腿都不知道該怎麽擡起來。

她曾經是那樣的熟悉這棟房子,熟悉這裏的每一處每一個角落。熟悉陸嶼白喜歡喝的礦泉水,他放了可以加熱的純淨水飲用機,但在玻璃櫃裏還是購買了一排排的瓶裝礦泉水。

陸嶼白只喝了一口水,便把瓶子放回在吧臺處。

頭頂的燈光往下打着,呈倒三角狀,向四周散開。

将他寬厚的肩膀,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磚上打出一道淡淡的陰影。

堅硬與溫柔在交雜着。

那一刻,晴安似乎看出了他相當疲憊。

就連喝水的動作,都帶上了一絲遲緩,水瓶放在了桌面上,手搭在瓶口。只喝了一點點的礦泉水,杯壁被他用大拇指慢慢磨搓、按壓。

那被按下去的塑料。

或許是就像他的尊嚴。

已經被踐踏了個遍。

漫長的等待。

過去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人。

卻成了最陌生的存在。

晴安的心髒一揪一揪。

她忽然難受到快要呼吸不下去了。

雨水滲透在軟膠地板上,化開一片。

身後的門也被風給吹上了。

陸嶼白在吧臺處站了一會兒,把瓶子往前一推。

“陸叔叔……”

晴安終于邁開腿。

往前一點一點靠近。

陸嶼白沒回頭,也沒有任何的響應。

仿佛她這個人,全然不存在。

她的那聲“陸叔叔”,被吸了音。

晴安站到了距離陸嶼白一米遠的地方。

腳下帶來濕漉漉的雨珠,在鞋子邊緣堆成一小灘的積水。

她絞着雙手。

猙獰的傷疤被豁開了皮。

都沒察覺到疼。

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

來的路上,腦海中迸發出那麽多的認錯與乞求。

似乎在這一刻,全部都被按下了靜音的開關。

她望着陸嶼白的肩膀。

最終,就只剩下了一句話。

“對不起……”

這三個字,現如今聽起來,卻是那樣的可笑。

晴安的眼淚又沿着眼角往下滑動,陸嶼白沒吱聲,她低下了頭,肩胛骨微微聳動着。

那些話順着嘴角,語無倫次流露了出來。

“對不起陸叔叔,對不起……”

“我沒想過要傷害你。”

“對不起……”

“對不起……”

如果對不起有用。

那麽那些陰造成了的傷害,又算什麽?

晴安哭着,卻又不敢放大了聲音,只能在沉默中咬緊了下嘴唇,任憑淚水沖刷着悔恨。

很久很久以前,她做錯了,他責罰她,她還可以上前去抓住他的袖子,乞求他的原諒。

其實一直以來,陸嶼白都對她很好的。

他的責罰,也都是在恨鐵不成鋼,讓她進步。

這一次,這一次……

晴安知道自己錯了,對他造成了太大的傷害。她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原諒,所有的道歉都顯得那麽多蒼白無力。沒有了撒嬌,沒有了耍賴,那些都是他曾經對她好的最恥辱的烙印。

他對她好,然後讓她沉淪了。

然後,事情曝光。

害了他。

陸嶼白仰頭看着對面牆上挂着的畫。

畫裏面放一個個線條,極為藝術性地糾纏在一起。

開心的時候,看着會令人心情愉悅。

難過的時候,會讓心情變得更加的錯亂。

半晌,晴安只剩下了一聲聲對不起,和默默地抽泣。兩個人仍然距離着一米遠,晴安的校服往上挽起袖子,胳膊上被皮鞭抽出來的血痕越來越暈染。

陸嶼白沉默了很長時間。

如果是過去,她大概率就已經坐在了地上,哇啦哇啦大哭着,與其說是求饒,不如說是在撒嬌。

撒嬌到讓他心軟。

陸嶼白從來都不是那種會為人猶豫的優柔寡斷者。

從來,都不是。

陸嶼白動了動嘴唇。

說出了今晚上進門後,第一句話。

“晴安。”

晴安擡起了頭。

陸嶼白仍舊背對着她。

“要是我不同意你父親對我的訴訟呢。”

“要是我準備跟你父親對抗到底呢。”

一連兩個問題。

卻不像是在問她,等她回答。

更像是,一種打心裏帶出來的、自嘲。

畢竟,又為什麽要跟她說。

但晴安卻突然上前去,擁有了更靠近一步的勇氣。

她知道,一切都是她的錯。

都是她的過錯。

“我就是來,求你的。”

“對不起,陸叔叔。”

晴安閉上了眼睛。

“我就是來,求你的。”

“求求你,不要跟我父親妥協。”

“如果,如果一定要有什麽十分有力量的證據。”

“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願意見到我。”

“我幫你,作證。”

“只要,能幫到你,能讓你、不受這份冤屈……”

這些話,就是晴安一路上想到的。

想了很多遍很多遍。

因為就是她做錯了。

她不能讓事情,一錯再而錯下去。

所以……

陸嶼白松開了扶着桌邊緣的手。

他轉過身。

目光平視着,看着晴安。

晴安又低下了頭。

她不敢看陸嶼白。

“對不起……”

“……”

“……”

“……”

陸嶼白離開了吧臺。

回到客廳裏。

客廳沒開燈。

所有的光源,都是從吧臺與客廳之間的長廊吊頂上透過來的。

陸嶼白坐在了沙發上。

雙腿敞開,肩膀靠着沙發背。

脖頸抵在上方的邊緣,一只手搭在沙發坐墊上,拇指曲折在掌心。

另一只手,擡了起來。

壓在額頭前。

碎發揉碎在他的五指間。

桌面上全都是白色的A4打印紙。

上面密密麻麻,一張張,寫滿了論壇體的語言。

不用看,都知道。

那都是這幾天,往上流言的發酵。

晴安不敢看。

但她能想象得到,有多少惡言惡語,正在踐踏着眼前這個男人的尊嚴。

她的父親,正在煽動着這團烈火。

要把他的傲骨,全部給燒斷。

在看到那本熟悉的綠皮日記本那一瞬間。

晴安忽然就崩了。

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流。

心底那龌龊的秘密被曝光。

最後,都讓他,看到了。

她對不起他啊!

大錯特錯!

她為什麽要那麽自私,自私自利愛上這個根本不可能屬于她的男人。

現在卻害的他,成了這樣。

晴安用手抹了把眼淚。

陸嶼白坐下後,就一直仰着頭。

一言不發。

空氣又一次只剩下了沉默。

以及女孩子悔恨的哭泣。

“對不起……”晴安紅着眼眶,低聲喃喃道,

“陸叔叔,對不起對不起。”

“我要怎麽,才能彌補你。”

“……”

陸嶼白沒回答。

晴安:“我願意為你作證,我願意承認,是我先動了不該有的感情。”

“一切的過錯都在我,是我單方面對你産生的喜歡,是我對不起你。”

“陸叔叔,我該怎麽做,才能讓你沒那麽難受。”

“……”

晴安的話,仿佛一團團空氣。

飄過來,飄入到黑暗中。

然後,散開。

風一吹,就沒了。

陸嶼白保持那個動作保持了很久,仿佛一尊生鏽了的雕塑。

話飄到他的耳朵。

又繞開了。

晴安仰了一下頭。

顫抖着吸了口氣。

“陸叔叔,你打我吧。”

“……”

“如果能讓你,解氣的話。”

……

這是她本能的意識。

也是走投無路了,才說出來的。

在這個狼狽的夜晚,一切思考都凝滞。

她想到了的,就是如果人生氣了,很生氣。

暴怒能緩解生氣的力量。

她不知道這其實是很病态的一種思想。

但似乎從小,她就接受了這種理念的灌輸。

晴安說完,就低下頭去。

深吸一口氣,緩慢吐出。

陸嶼白放下手來。

忽然轉頭,掃視了晴安一眼。

他輕笑了一下。

對面的桌面,鋪滿着那些說他是“下流做派”“衣冠禽獸”“垃圾”“不配為人師表”的咒罵。

“……”

“晴安。”

“你不覺得,這很可笑麽。”

晴安咬着嘴唇,滿是傷痕的手不斷地絞着。

她的校服上也有被皮帶抽裂了的痕跡。

眼淚一顆一顆滴落在大腿膝蓋上。

晴安:“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

“你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做。只要能彌補你。”

“……”

陸嶼白轉過頭去。

望着天花板。

半晌,他突然笑了起來。

再一次用手掌遮住眼角。

指尖按壓着眼尾。

嘴唇那抹笑是那麽的令人疼痛不堪。

另一只放在沙發上的手,一點一點握住。

肉眼可見攥緊了。

用的力氣越來越大。

攥成骨節壓迫到發白的拳頭。

抵在下面的沙發坐墊上。

墊子被用力往下壓,壓出一條條褶皺。

就像是下一秒鐘,下一刻。

他那暴起青筋的拳頭。

就會突然揚起。

劈裂風,撕裂雨。

一拳砸在了她的身上。

陸嶼白攥了攥手掌。

嘴唇拉成一條線。

暴怒越積越多。

窗戶開着,窗外電閃雷鳴,雨捎着,風吹進來。

吹動了桌面上的那些“證據”。

你的心髒在下沉墜落麽?

拉着我,一起了麽?

用刀,劈裂了,捅穿了麽。

看到沒,它在滴血。

……

……

……

“晴安。”陸嶼白開口。

一字一句,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也像是,看透了一切。

已經徹底淹沒了。

“對不起。”

“……”

“是我對不起你。”

“你還那麽小,”

“卻讓你對我産生了不該擁有的感情。”

“……”

“……”

“……”

陸嶼白的眼尾泛紅。

用手指用力壓着。

那些年,他曾經坐在那個地方,對着顯微鏡。

低頭幫她檢查着作業。

她趴在那裏,出神地望着他的眼鏡框。

鏡片後的眼睛,狹長且有韻味。

不知不覺,就出神了。

……

“陸叔叔!”

晴安崩潰地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什麽都不重要了。

就是陸嶼白的那句“對不起”一出。

她徹底淪陷。

她想要去抱住他,號啕大哭。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明明本該一切都是美好的。

都該是,光明的……

陸嶼白:“你走吧。”

晴安:“陸叔叔,我……”

陸嶼白:“走啊——!!!”

那是暴怒最後的壓抑。

是一個男人在這個狼狽地雨夜,對他的尊嚴最後的遮羞布。

陸嶼白用手壓緊了雙眼,聲音裏滿是狼狽與不堪,以及顫抖着的憤怒。

“走——!!!”

“……”

最後一刻。

晴安忽然蹲在了地上。

咧開嘴,嗚嗚的哭了起來。

她爬起身。

拉開大門。

風流動。

桌面上的紙片,被風吹到了天邊。

滿世界都是,白花花的一片。

陸嶼白坐在那紙張間。

紙片印着文字,一張一張從他頭頂飄過。

遮住了他紅着的眼睛,拉長了的唇線。

然後飄落,飄在了他的腿邊。

大門“砰——!”的一聲被吹上。

牆壁也跟着随之一震。

坐在沙發裏的男人,夜色下,眼角緩緩劃過一道很細微的淚水。

茶幾動了動。

桌角下剛放過去的止疼膏。

“啪嗒”下子。

滾落到地面上。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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