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晴安回到了家裏。

高院長已經走了,父母也都不在樓下。

飯桌上沒有任何的飯菜,就連一樓的燈,都是熄滅的。

他們永遠都是這樣,生氣了,不會管你高不高考。晴安心累,拖着渾身疼痛的身子,疲憊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把門關上。

今天一晚上,她的爸爸媽媽是絕對不會來找她半分。

都已經哭不出來了,她躺在自己的那張小床上,仰頭看着漆黑黑的天花板。腦袋一片放空,當一個人處于最悲痛的那一個點的時候,她是想不到任何事情都。

外面的暴雨依舊在下的零零散散。

風吹着法國梧桐,拉緊了的窗簾,路燈昏黃,将葉片搖擺的輪廓倒映在布料上。

睡覺前,她還是翻起身,去沖了一包感冒沖劑。

“高考”這兩個字,仿佛是她最後的橋梁。

能抓住,抓住她曾經與過去的牽連。

……

……

……

*

高考第二天,理綜與英語。

去考場是晴安自己坐公交去的,父母依舊沒理會她,就連早餐都沒準備。晴安在廚房裏煎了顆雞蛋,用面包夾着,抹上些許番茄醬。

囫囵應付了高三生涯最後的一頓早餐。

去的路上,她将額頭抵在玻璃窗前。昨夜的暴風雨又給城市裏帶來了不小的沖擊,路兩邊倒塌了很多的綠化帶植被。裏面一灘泥土沉積,交警以及體制內的人員正在賣力地把倒在路中央的枝幹往旁邊搬去。

晴安看着那迷茫的綠蔭,白天的世界沒了燈紅酒綠,也沒有狂風的呼喚。她還是找了身長袖防曬服穿着。身上全都是皮帶抽出來的傷痕,确實有些發炎,也略微有點兒低熱。

感冒藥讓她的腦袋十分昏沉,沖散了不少對高考的緊張與壓力。

以及失落。

下了公交車,考點外面的路早已給清理幹淨。晴安背着書包過了安檢,找到自己的考場樓。

理綜。

今年的理綜依舊出題很穩定,四五行材料摳出來一點兒十分簡單的知識點。晴安的理綜沒有太大的問題,先做生物化學,這兩門都已經是絕對不能錯一點兒的水準了。

要給物理騰地方扣分。

物理最後一道大題是電場重力磁場疊加的題目,除去最後一問不用考慮,前面那三問并不算太難,就是計算量頗大。晴安算完第二問,忽然就有點兒走神。她盯着卷子上那叉叉點點的圖案,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陸嶼白拿着筆給她講題的畫面。

想着想着,嘴角忽然咧開。

是這兩天以來,第一次這麽開心的笑。

監考老師瞥了她一眼。

中午午飯晴安在學校食堂解決的。A一中只封了前面四座用作考場的教學樓,後面食堂以及體育館宿舍樓都還是可以随意出入。晴氏夫婦已經不管她了,她也沒什麽怨言,機械地去食堂買了份高考加油餐。

吃完飯,晴安坐在學校小公園的樹蔭下,休息了一會兒。

暴風雨後迎來了夏季最燦烈的陽光,六月份的太陽還沒有那麽毒,打在樹葉上,星星點點投落在地板磚中,有種莫名地寧靜與溫和。晴安擡起頭來,看着那光照縷縷穿過枝葉間隙,灑在臉龐。

她忽然就意識到,自己的青春,真的快要結束了。

那些痛啊愛啊,都将随之流去。

她忽然很想很想哭。

不知道因為什麽。

遇見過對的人。

遇見過深愛着的那個人。

放縱過,哭泣過,在深夜裏抱着被子流過眼淚。

也迷茫過,也堅定不移去拼搏過。

人的一生,須臾數十載。

不過也就是一個“精彩”二字。

後悔過嗎?

那就是,青春豆蔻,最美好的年華。

……

……

……

最後一場英語。

打鈴那一刻,晴安收起了筆。

十二年來幻想過無數次的高考,就這麽平靜的結束了。

收筆的那一刻,她沒有想象中如戰士收刀入鞘的豪邁,也沒有被試題壓垮的焦慮。今年高考總體要比前兩年都要難,英語更是改革創新,從省卷換成了全國卷。

她只是瞬間沒了方向。

迷茫地擡起頭。

監考老師踩着鈴聲,飛快收着答題卡。

往後呢?

高考結束後,她要幹什麽?

似乎沒有任何的意識,也沒有任何的計劃。

她聳了聳肩,微微咳嗦了兩聲。

監考老師收完草稿紙,清點完畢。

“好了——可以出去了——”

嘩——

考生們都壓制不住歡悅,來不及出考場,就瘋狂着歡呼了起來。

“解放了!”

“自由了!”

“再也沒有人能管的住我了!!!”

“……”

晴安收拾的很慢。

走出考場那一霎那。

她竟有種看不了太陽的錯覺。

那是自由的風。

吹拂着臉頰。

她松開了別在額頭上的發卡。

搖散了長發。

酸甜苦辣的高三啊。

就此徹底流放。

……

出了A一中校門。

晴安背着書包。

漫無目的地往兩邊看去。

滿天的鮮花。

轟轟烈烈慶祝着青春的綻放。

她看到路燈邊第二棵法國梧桐下的路基石。

冬去春來,秋天落葉蕭蕭下,冬天堆雪白色皚皚,再一次抽出嫩芽,再一次褪去樹皮。

如今又是一年夏季。

卻再也見不到,那輛熟悉的車,停靠在那兒。

那個熟悉的人,坐在那裏,一只手搭在玻璃窗外,一年四季飄然而去,那只手撚過的煙飄過了春夏秋冬。

等待的花兒,終于成熟了。

晴教授夫婦專程來接女兒。

晴安看着父母。

母親穿着旗袍,優雅得體。父親正在接受電視臺的采訪,笑容滿面,侃侃而談。

完全沒有,昨天晚上的那般瞠目。

他們笑得是那樣的燦爛。

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一切都沒有過。

他們就是她的好父母。

從小到大精心呵護她的好爸爸媽媽。

仿佛高三這一路,都是他們陪伴而來。

從來沒有過,那個人的存在。

“……”

“安安——”晴太太溫和地朝她高呼。

電臺記者和父親紛紛轉頭。

記者們看向她。

晴峰微微一笑,露出一個父親對女兒關切的表情。

咬字清晰道,

“那就是我的女兒。”

“前陣子的新聞對她并沒有太大的影響,事情已經處理妥當。高三最關鍵時期出現這種狀況也是比較緊張的,作為父母,我還是希望囑咐廣大家長們,高三時期一定要關注子女身邊的問題。不要等到事情發酵了再去處理。”

“對,當事人已經承認錯誤。并且承諾再也不會對我女兒進行糾纏,今上午學院已經召開發布會,晚間在官網就會公示出相關通報文件……”

晴安忽然靜止了腳步。

迎着光。

胳膊往下一拉。

書包滑了下來,抻在胳膊肘間。

她看着父母。

那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勇氣,那一刻,似乎周圍的目光人影都消失不見。

在那逆光中。

她看到了陸嶼白的身影。

看到那三百六十五個日夜,他穿着白色襯衣。

站在那裏。

對着她,微笑。

“晴安。”

……

晴安抓着書包帶,忽然就向父母扔去。

書包抛空,映襯着藍藍的天。

課本資料全都飄落了出來,洋洋灑灑彙聚成一片。晴安轉身,在一陣陣驚呼聲中,朝着相反的方向奮力奔去。

白花花的試卷以及書包,還有考試用的中性筆塗卡筆,掉落了一地。晴教授和晴夫人愣了。晴教授反應過來,臉上挂不住微笑,對着晴安怒斥,

“晴安!!!”

“你去哪兒——”

晴安拼命跑着。

跑出了人群。

她伸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什麽都不管了,對着司機師傅大喊了聲“A大”。她要去找陸嶼白,她就是想要去找他。

她終于想明白了,在混沌中意識到了自己的心。這些時日她自責于自己的這份感情,覺得它羞恥慚愧,不該被任何人認可。

可是。

如果高三是一道枷鎖。

那麽高考就是那把鑰匙。

少年啊,你已經拿到了鑰匙。

你已經打開了那扇大門。

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攔你了,再也沒有人能夠限制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她愛陸嶼白,她想要和他在一起。濃厚化不開的感情早已在內心紮根。被無數個日日夜夜的陪伴滋養着。

她已經盛開、成熟,她可以站在他的身邊了!她要找到他,對他說着對不起。

然後用力擁抱,讓全世界都知道——

她可以愛他了!

風呼呼的吹着。

路上有點兒堵車。

司機換了首粵語歌,敲着方向盤,問晴安是高考生麽?

晴安點點頭。

司機:“真好。”

“青春歲月,大把揮霍的年華。”

“一定要趁着這個暑假,找一個男朋友。”

“做一些讀書時做不了的事情。”

“不負青春,不負歲月。”

“不負你拼搏過的年華。”

A大的校園裏。第四節 大課還沒結束,樹蔭下的道路兩旁沒什麽人。

晴安下了車,付過錢。拽着防曬服就往生科院的大樓跑。

生科院靜悄悄。

有研究生博士生正在對面的實驗室裏做實驗。

晴安坐電梯上了三樓。

最終跑到了陸嶼白的辦公室門口。

雙手扶着膝蓋,大口大口的喘氣。

咚咚咚——

她伸手,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咚咚咚——

吱呀——

“咦?姑娘,你找誰?”隔壁實驗室,走出來一個上了年紀陌生的老師。

晴安喘着氣,一只手扶着門,指着陸嶼白的辦公室,問。

“老師……老師……”

“請問,陸、陸……”

“陸嶼白,陸教授……”

那老師臉色微微一變。

晴安:“陸教授,在哪兒?”

老師遲疑了一下。

“陸老師啊……”

“同學,你不是我們生科院的嗎?”

晴安擡起頭:“?”

老師嘆了口氣,

“唉,小陸也真是的。”

“什麽都不說,就這麽辭職了。”

“那麽年少有為,在事業最巅峰時期,碰上了那種事兒。”

“小陸的為人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絕對不是那種作風不正的人。他手底下那麽多女學生,就沒到他跟哪個糾纏不清……晴教授女兒的事情怎麽可能啊,一看就是被人陷害了。老晴這麽多年也是強勢,挂不住面子。小陸應該去跟學院裏反應一下的啊,至少也不會弄成這樣,什麽都沒有了。”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姑娘,你回去吧,陸老師辭職了,上午開完針對他這段時間不良新聞的大會後,他就離開了。辦公室已經鎖了,你敲門也沒用。”

“他家估計也搬了吧,我聽說今早上碧海花園就去了搬家公司。唉,就是還是想感嘆,小陸真的不該這種結局啊……”

“……”

晴安怔怔地站在原地。

什麽叫做,陸嶼白,可惜了。

什麽又叫做,陸嶼白,辭職了。

她高考的這一天。

就這麽短暫的一天。

都發生了什麽!

明明——明明,

明明昨天晚上,她還去他的家,見到了他!

年邁的老師看着眼前的姑娘,眼眶一下子紅了,淚水往下掉。她不像是大學生,當老師當久了,這些是相當容易分辨得出。

“小姑娘,你……”

晴安吧嗒吧嗒流着眼淚,說話找不到了方向。

“老師,我就是晴安啊……”

“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

老師也猜到了。

但依舊是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色,他站立了一會兒,身體往旁邊一傾斜。

半晌,嘆了聲氣。

“晴安,唉……”

“我這麽跟你說吧,這事兒不怪你。”

晴安:“老師,我到哪兒,能找到他……”

老師:“他走了,早上開完□□大會就走啦!”

老師伸手,往窗戶邊一甩,

“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講。你父親把所有的責任都壓到了小陸頭上,幾乎是要往死裏整。給他加了那麽多的罪名,老晴也是,大家都是同事,何苦啊!”

“但小陸真的是什麽怨言都沒有,晴教授提出來是他先勾引的你,是他單方面對你心懷不軌,是他這一年裏對你……那寫日記也都是ps過的,都不是真的。老晴就這麽說的,今天在大會上當着一千多號全學校教職工的面,就這麽給小陸加罪!”

“小陸坐在會臺上,在那麽多人的面前。”

“你說我們這些當老師教書三四十年,什麽沒見過?網上你寫的那些日記,是真是假,老師們都心知肚明。晴教授為了你、為了你們家、為了他的權威,就這麽壓迫陸嶼白,幾個老師看不出來啊。小陸能看不出來嗎?”

“如果真上法庭打官司,只要小陸想反擊,你根本就無翻身機會!”

“……”

“是陸嶼白,将這一切完全是子虛烏有的罪名,全盤承受的下了。”

晴安:“……什麽叫做,全盤承受下。”

老教師:“晴安,你是一個女孩子。”

“這些事情,傳出去,對你的名聲,會是很大的傷害。”

“陸嶼白啊,為了保護一個女孩子最珍貴的自尊。”

“為了讓你不受到傷害。”

“甘願,”

“承擔下了一切都罪過。”

……

……

……

晴安甩開頭發。

從A大沖了出來。

又往着碧海花園跑。

老教師的那些話,就宛若古老銅鐘裏的悲鳴。

震撼着她的大腦,一遍又一遍回擊着她的心弦。

什麽叫做,他為了保護她作為女孩子的尊嚴,放棄了一切。

什麽叫做,他為了不讓她受到創傷,甘願承擔下一切的罪責。

什麽叫做,“小陸對你是真心實意的好啊……”

她不明白。

她不要這樣。

她不要這些好!!!

求求了,讓一切都倒流回去吧!她想起昨夜她去找他,他那麽狼狽,尊嚴被踐踏了一地,她的父母把他給羞辱成了畜牲,往上的言論鋪天蓋地往他這邊壓。

他看了她那麽久。

那一刻,他不會願意面對她的。

他握住門的力氣那麽大。

被踩扁了的尊嚴,怎麽可能讓他再去見她。

可是就在她不經意間咳嗽了那一聲。

在她擤擤鼻子的那一瞬間。

他還是再一次給她敞開了門。

那個時候,她為什麽,沒有觀察到!

那背對着她喝水的背影,胸腔裏的內心究竟在進行着怎樣的一番掙紮。

為什麽那個時候,她還在那麽自我地,抱着頭,跟他說着那般侮辱他的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嗎?

道歉有用嗎!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啊……

晴安一口氣,從A大硬生生跑到了碧海花園。

門衛看到了她。

對她招了招手。

門衛認識她。

畢竟距離離開陸嶼白的家,也才不過三天的時間。

大概還以為,她還住在這裏。

越是接近陸嶼白的別墅,晴安的雙腿就越是沉重。

開始不敢接近。

開始害怕,害怕見到他已經人去樓空。

卻更加害怕,

害怕再一次,見到他。

是她對不起他。

晴安的心髒都在發疼。

風靜靜地吹過。

吹過樹梢。

吹過他們曾經在一起走過的每一片石板磚。

晴安紅着眼睛。

伸出手,撫摸上了那空了院子的鐵門。

海棠花已經落了。

芍藥也在風吹雨打中淩亂陷入泥土。

卡車壓過的痕跡。

人去樓空後,只剩下了光禿禿的蕭瑟。

還有那夏風。

吹拂着樹葉,靜靜地飄。

“陸叔叔……”

指尖下滑。

撫平了一塊生鏽了的鐵皮。

眼淚在眼眶中打着轉。

晴安蹲在了地上,抱着膝蓋。

在這再也不會亮起來那最溫柔的光的空蕩蕩別墅門口前。

終于忍不住,放聲號啕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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