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郊偶遇

柏府的生活不盡如人意,但因着柏長興的照拂,得以不那麽舉步維艱。依南國舊例,女子不可讀書。柏溪一開始并不明白,柏長興為什麽要冒這麽大的風險偷偷教她習字。直到他帶她見了盛滌塵,柏溪才知曉個中情由,也樂得與他二人為伍。這個秘密,一直只有他們三人知道。

三年前,與璩明偶遇的那一天,正是柏府老太太壽辰。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柏溪最輕松的日子--她沒有出席的資格和必要,甚至,杜氏為了防止她使壞,任何環節都不許她參與。玉姨娘也是如此。

柏溪好說歹說,總算說服了玉姨娘讓她換了男裝,偷偷出了柏府。老太太壽辰,柏長興自然不會在外頭,她只是想出門透透氣。而她唯一能去的地方,便只有西郊。

這一次,她沒有從頭到尾獨自一人閑走發呆,而是遇到了一個灰心喪氣,整個人生都籠罩在陰暗迷茫中的窮書生。他們都不能未蔔先知。柏溪沒有料到一次偶遇會讓自己今日身陷囹圄,璩明亦是不曾想到,一個十歲的稚童竟能改變他的一生。

"先生,你......你怎麽了?"

蓬頭垢面,絡腮胡子拉碴,雙眼毫無神采,璩明的模樣很是吓人,可看着前面的一灘湖泊,柏溪實在放心不下,于是鼓起勇氣走上前去。一股熏人的酒意迎面撲來,柏溪皺了皺眉,強忍着不适地關心到。

璩明擡眼看了一下柏溪,随即又撇過臉去,自顧自地喝着酒,并不理睬。

"你是因為落榜了在這裏喝悶酒嗎?"

柏溪沒有放棄,聯想到五天前才放過禮部會試的榜單,眼前的人又是一副落魄讀書人的模樣,柏溪大膽猜測到。

嘭!

酒壺應聲而碎,璩明瞪着布滿血絲的雙眼,沖柏溪吼道:"走開!"

被壺中的酒濺了一身,璩明的态度又極是吓人,柏溪也有些惱了:"你這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沒錯,我就是一條狗,一條沒錢沒勢毫無用處的狗!"璩明突然大笑起來,笑着笑着又放聲大哭起來,不見半點斯文。

柏溪本來要走,見到他這個樣子,氣頓時便消去了大半。也是個可憐人,又喝得神志不清,自己何必跟他計較呢?

這樣想着,柏溪幹脆坐到了璩明對面,不再說話,而是耐心地聽他哭訴。盡管璩明說話颠三倒四,她還是了解了他為何會在這裏喝酒發瘋。

她猜得不錯,璩明确是落榜的學子。他家境不富裕,但從小天賦極高,雙親竭盡了全力掙錢,請了先生教他讀書。璩明十分争氣,頭一次參考,便在州試中拔得頭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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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親為他讀書已是費心耗神,落得一身傷病。此番若不是教習的夫子相助,他根本沒有機會進京參加會試。因此,他是抱着必進殿試的決心來的,最後卻連禮部的會試都沒能通過。他自覺無顏面對雙親與恩師,更認為不是自己才疏學淺,而是一身落魄,無錢疏通致使落榜,傷心憤懑之下才是借酒澆愁至此。

聽完了這些話,柏溪對璩明的同情漸漸摻雜了其他的東西。她從随身帶着的筆袋中取出紙筆,寫下了一個字後,遞給璩明道:"送你的。"

璩明喝得雖多,但正所謂傷心人難醉,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紙上的一個"慫"字刺眼無比,柏溪的神情又極是不屑,璩明被激怒了:"你是誰家的孩子學了多少東西竟敢用來罵人?"

柏溪面無懼色,從容地将筆袋收好,反問道:"遇到挫折不反省自身卻胡亂猜疑,難道不是'慫'嗎?你說你自幼天賦極高,那你可曾與你所在州縣之外的人比過你憤憤不平,認為自己落榜是由于無錢打點,那你看看會試中考的榜單上,是否全無出身如你一般之人他們無錢可以考上,你為何不能究說到底,你所謂的天賦不過是井底之蛙罷了。學識不敵他人,不但不思進取,還在此處怨天怪地。你這樣便對得起為你cao勞的爹娘對得起教你讀書助你趕考的恩師見你至少長我五歲,想得竟不如我通透,只知一味自視甚高,簡直可笑!"

柏溪說完這些話,才覺得胸口的憋悶一掃而光。璩明被她數落得一愣一愣的,但一開始渾濁無焦的眼神漸漸變得澄澈起來。柏溪的那些話擲地有聲,如當頭棒喝,讓他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所為不過是在逃避現實。他背負的希冀太重,他給自己的壓力也太大,他不能允許自己失敗,因為失敗不起。無奈現實殘酷,自己終究是辜負了所有人。

璩明始終不敢承認的事實被柏溪的話一一挑明,他再一次嚎啕大哭起來。柏溪聽得出來,他這一次哭,沒有任何怨怼,只是懊惱,無可抑制的懊惱。她心軟了,覺得自己說話太重,真的傷到了他。

過了好一陣子,璩明的情緒慢慢平複了下來。他站起身,整理好了衣襟頭發,對有些無措的柏溪施了一禮,道:"剛才多有得罪,還望小兄弟見諒。"

"醒了?"柏溪試問到。

璩明面露慚愧之色:"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醒了。"

"呼--"柏溪長舒一口氣:"之前我還以為你要投湖呢。"

璩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說道:"在下璩明,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能被點醒,證明璩明是個聰明人。好好努力,終會有出頭之日的。柏溪心裏對璩明有幾分欣賞,卻是因着身後的人,不能實言相告自己的身份。

"萍水相逢,不說也罷。只要你不計較我方才言語多有冒犯就好了。"

"剛剛的那個字,可否贈與我"璩明也不勉強。

柏溪重新拿出那張紙,說道:"其實我寫這個'慫'字,不是在罵你,而是在勸你。"

璩明不解:"這話怎麽說"

柏溪笑了笑:"這個字你得分開看。"

璩明聞言,即刻會意:"從心。小兄弟是勸我一切從心,盡力就好。"

"嗯。"柏溪點頭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力而為,萬不可太計較得失。此番落榜,三年後仍能再戰。可若心氣就此頹喪了,那一切都無從談起了。而且聽你說,你家道雖貧,親人間的感情卻是極好。這一點,比起很多人,已經很幸福了。萬望珍惜。"

柏溪面上笑着,璩明卻聽出了她話中的些許戚戚。正欲開口,柏溪顧左右而言他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就此別過。"

柏溪說完,顧不上禮數有失,即刻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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