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昔有重華

第049章 昔有重華

靈鏡是上古時期, 方相氏嫫母留下來的法器,因此又稱方相鏡。這面黃銅鑄的鏡子有回溯過去,展映舊事的神力。靈鏡流傳後世, 唯獨有緣人能将其喚醒,蕭凡便是這有緣人。

一行人回到中廳, 木清呈還在給跂踵放心頭血, 清一捋着長須慨嘆:“你這孩子倒是良善,給妖物放血都不忘止痛。”

木清呈起身行禮:“跂踵固有重罪, 但事實清楚之前, 尚不能用私刑, 剖心取血也是無奈之舉。”

蕭凡問:“就是這妖物帶來了瘟疫?”

木清呈說:“正是。”

蕭凡掰自己的手腕, 把骨頭擰得“嘎吱”作響, 随後利落地掐訣作法, 把靈鏡喚醒。

銅鏡緩緩上升, 在跂踵正上方照着它。随着靈流加持,跂踵漸漸陷入昏睡, 它的夢以幻境的方式展現在衆人眼前。

自天地兩分,始祖神明現世, 萬物從她的眼中、手中誕生。

跂踵是一只普通的細尾鸮, 陪伴女娲度過初獲神識的那段時光。它站在女娲的肩上, 看四季輪轉,越來越多生靈出現在世上。

可惜過不多久, 女娲覺得這世上還是少了點什麽,于是創造出與自己身型相似的人, 并賦予人智慧, 讓人憑此成為世間最強大的生靈。

跂踵嫉妒人,但那時女娲還在, 它尚且可以時時跟随女娲,那妒忌之心也就被深深地隐藏着。

女娲不僅予人智慧,還留下一支特殊的血脈。

起初,人與鳥獸相同,雌雄交合以繁衍後代。後來女娲感天而孕,生下了一名女孩,便是女娲後裔。女娲後裔感天而孕生下的,是女娲族;與男人通婚生下的,是人。

女娲族有母無父,人族有父有母。

女娲歸于自然,其族與人族共居于世。群婚時代,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偶有未“婚”少女懷孕,人皆以為吉兆,問蔔于娲皇,确認其後裔身份,敬奉之為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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跂踵游蕩凡間,每遇到一位聖女便欣喜若狂,化作赤鸮默默守護她們。久而久之,赤鸮的出現也成為女娲後裔确認的象征。人們膜拜聖女,自然也會為赤鸮獻上貢品。

到了偶婚,乃至夫妻相齊時,女娲後裔越來越難識別了。人不再相信“感天而孕”的存在,就連娲皇祭祀都被排在其他神祇之後。

跂踵本惡,是因女娲的教誨才收斂為禍人間的欲望。它找到聖女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怨氣便悄然生長。

又過了許多年,人間完全變了個樣子。有未嫁少女感天而孕,總被斥責為不安分,為家族蒙羞。跂踵銜娲皇書救聖女,也讓人當成妖鳥打出去。

那是何時發生的事,跂踵已忘記了。靈境展現的是一汪冰冷湖水,懷着身孕的女孩被推進去。跂踵拼命撲棱翅膀去救她,終因能力不足而失敗。

它不确定水裏的人是不是聖女,但它出離憤怒。

于是當年冬天,湖畔村子爆發瘟疫,全村的人都死盡了,跂踵成為遠近聞名的災獸。嗣後一連多年,跂踵所到之處災疫遍布,哀鴻遍野。

直至千年前,天桑山出現一名女娲後裔,名為姰。她消除山腳村莊的瘟疫,并收服跂踵,給跂踵結下應諾咒。

女姰救了全村的村民,村民卻把她和“天君”一起供奉。在村裏流傳的故事說:天君見人間有難,生民受苦,于心不忍,于是派仙妃降臨天桑,拯救他們于瘟疫之中。

天桑下的鎮子名為仙妃鎮,便是由此得名。

跂踵信守諾言,一連千年都沒有再降疫人間。事情的轉變發生在十七年前,許三娘身懷聖胎,含冤而死。

這一次,跂踵很早确認許三娘的身份,照舊化作赤鸮臨凡,陪伴着她。三娘見它長得奇異,心中恐懼,卻也不曾趕它走。跂踵覺得,三娘是他歷來見過的女娲族人裏最像祖神娲皇的。

初見那年,三娘剛及笄。

西州民風保守,許衛更是遠近聞名的老頑固。洛都少男少女結伴春游時,許家四個女兒被關在家裏繡花、跟女先生讀書。

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後,跂踵引開家仆,幫許三娘溜出家門,往城外踏青。

那日,西州天幕低垂,雲層仿佛觸手可及。東風輕輕拂過三娘的頭發,她微擡起臉,接住萬頃柔光。

跂踵正盯着許三娘瞧,這靜谧卻被一位騎着高頭駿馬闖入的少年打破。

馬蹄聲迫近,跂踵驚得飛上樹枝,只見縱馬少年輕夾馬腹,用強勁的臂力拉開了弓箭。

“咻”的一聲,少年射中一只彩尾野雉。随從紛紛誇贊“郎君好箭法”,那少年卻很不高興:“不是山雞就是兔子,敗興得很。”

他要獵最好的鳥獸,做西州最好的獵手。話畢,一只火紅的鸮應景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好奇怪的鳥!”

謝光立即張弓搭箭,對準跂踵射了一箭。

跂踵飛走了,可許三娘以為跂踵有危險,竟然飛身擋了這一箭。女娲神力初初覺醒,是為了保護跂踵不受獵弓襲擊。然而剛覺醒的神力尚且不穩定,被謝光一箭又射散了。

跂踵氣得渾身炸毛。許三娘倚着樹幹,用眼神寬慰它,這才阻止大疫降臨。

謝光輕快地禦馬而至,見自己射中個如花少女,不禁大驚失色,立刻滾下馬來道歉:“在下眼拙,竟然誤傷娘子,實在該死。”

這便是許謝之緣起。

許三娘被謝光帶回山中獵屋,侍女來包紮了傷口。謝光磕頭謝罪,許三娘抿着唇,求謝光暫時別送她回家。

“我是偷偷跑出來的,”許三娘如實道,“父親并不知道我出門。”

她這般惶恐,讓謝光一下就猜到她是誰。然而這種惶恐很快變作冷靜,她眼珠子一轉,反客為主道:“你也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打獵射中人罷?若今日事發,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謝光被這麽一威脅,反而笑了說:“我有錯在先,自然是三娘說怎麽辦,我就怎麽辦。”

許三娘詫異道:“你怎知我是三娘?”

謝光說:“你說父親不知道你出門,可知平日裏,父親對你管教頗為嚴厲。複縣不大,我卻從未見過你。思來想去,只有許縣令家的女兒是這樣不愛出門……或許是不能出門。從年紀來看,我記得許家三女兒比我小一歲,你大抵排行第三,是許三娘罷。”

許三娘更坦蕩了,不卑不亢道:“你猜的沒錯。所以謝公子,你可以替我瞞過我家裏嗎?”

謝光眸底也有一絲驚訝,旋即苦惱道:“願為三娘效勞,但這事着實難辦,你容我想一想。”

雖然官大一級壓死人,但讓謝進明晃晃地從許府劫走一個女兒,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謝進當夜知道侄兒闖禍,數落了半天,讓他祠堂跪罰去。然後自己在院裏踱個不停,勉強想出個“修女史”的法子。

許三娘文采過人,刺史府直接上門把人接去,參與西州女史的修編。同時被邀請的還有其他大官小官家,乃至布衣家有德才的女兒。

初時,這确實只是謝進用來欺瞞許衛的借口。沒曾想,在許三娘的主持下,西州女史竟然真的開始修纂了。

謝光關完禁閉,時常去縣志館轉悠。謝進與管家聊起這事,管家意味深長地笑道:“郎君近日不愛跑馬,愛讀書了。”

“他能愛讀什麽書?”謝進了然于心道,“多半啊,又要給我出難題了。”

薄薄一本西州女史編完,許三娘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如謝進所料,侄兒又給他出難題,說要娶縣令許衛第三女為妻。

跂踵見證謝光的一片衷心,少年郎無懼流言蜚語,穿過嘈雜且惡毒的人聲來求娶心上人。

他問:“三娘可有名字?”

三娘說沒有。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他難過地說:“那麽日後女史成書了,要如何署名呢?結親須得問名蔔卦,問的又是哪一個名?不如……瞧我,又要自作主張了。”

少年的眼睛亮閃閃,許三娘平靜、緩慢地在他的手上一筆一劃寫了兩個字。

重華。

蓬勃的生命力幾乎要從謝光的掌心沖破出來,這是許三娘為自己起的名字,重華之大,謂文德之始。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謝光說,這兩個字一定會被天下人知曉。許重華有文德,不拘于一本西州女史而已。

只可惜,它第一次被正式使用,是由謝進親手刻在墓碑上。

跂踵傷心過度,昏迷了十七年。十七年後,複縣百姓依舊安居樂業,縣令許衛依舊好生活着。

跂踵暴怒,竭盡全力給複縣降下一場大疫。即便它也知道,違背與締結的諾言将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逼死重華的不止許衛一個人,跂踵要每個口出惡言的人都受到懲罰。它瘋狂地釋放妖力,把病患變成疫子,企圖滅亡女娲一手締造的人間。他已經失去理智,只想所有人都去死。

于是複縣夭痢疾行,許衛病死,受牽連者衆多。

幻境到此結束,蕭凡收回懸在跂踵頭頂的法器。在場的人沒有不震驚的,尤其是謝進,即便博覽群書,見識廣闊,他還是第一回聽說有女娲族的存在。

“三娘原是……女娲後裔?”謝進往後倒了兩步。

跂踵蘇醒過來,掙紮着撲向江玦。李靈溪起手揮袖,把跂踵打了回去。

江玦的身體搖晃一下,覺得心髒處又開始隐隐生疼,他牽回李靈溪的手,寬慰道:“許是因為我來自天桑,他覺察出了熟悉的氣息,才會屢次想接近我,煙煙不必如此警惕。”

又說:“木仙子,跂踵是疫妖,不如就交給列山宗處置罷。”

木清呈道:“列山職責所在。”

清一聳了聳肩膀說:“有你們這些好後生在,老頭子我倒全然派不上用場了。”

木清呈忙致歉問:“大師有何指教?”

清一擺擺手,目光投向江玦身旁的李靈溪,灑脫一笑道:“沒有,就照江玦說的辦。江玦啊,這位就是你要我救的女友罷?”

江玦說是,可不等他再出言懇請清一診療,廳外忽然跑進一名身着星雲袍的少年。少年一臉慌張,對江玦說:“大師兄,莫玄長老來了。”

江玦和李靈溪俱是臉色一變,報信少年道:“可不是我告的密啊!”

刺史府人多眼雜,列山宗任何一人都可能去揭鳳簫門賞金令,這時追究誰通知的蘇無涯沒有意義。江玦知道,師父是早晚要來的。

李靈溪牽了牽江玦的衣袖說:“江玦,我害怕。”

江玦當即把她圈攬到身邊,對清一道:“大師,再會。”

說罷,江玦把師弟妹的雪鸮還給他們,預備與沈煙煙一起離開。

木清呈略含驚愕地看着江玦,随即扔出一個繡荷錦囊,囑咐道:“江公子,按時吃藥。”

江玦點頭說:“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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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間,蘇無涯和姒容趕到,只有喬山月、吳真等人站在那裏面面相觑,恨不得把這輩子的冷汗都流光了。

“逆徒!”蘇無涯握拂塵的手青筋暴起,“當真是鬼迷心竅了不成!”

喬山月想為江玦辯護兩句:“大師兄他……”

蘇無涯瞪她一眼,她餘下半句話便梗在喉嚨裏,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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