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過往如煙

第19章 過往如煙

“我八歲以前,都是在這裏生長。”清晨微涼的風格外柔軟,慕歸舟的聲音在風中也變得缥缈無定,“我沒有父母,是村裏的夫子将我撫養長大。”

“八歲那年,有兇獸襲擊了我們村子。”他已經恢複了本來的樣貌,語氣和神色俱是雲淡風輕,仿佛在說着跟自己無關的事,“正好飛虹宗宗主路過此地,殺了兇獸,拯救了整個村莊。村長感激萬分,問有沒有什麽能報答他的。”

他停頓了下來,站在了山的最高處,目光向遠方眺望。

早上的霧氣尚未消散,像個巨大的網兜兜住了微弱的晨光,在人間灑下無盡的金粉。

半天後,他才開口:“宗主說,他同我很有緣,要帶我回宗門。于是他帶我走了。”

“就直接帶你走了?”秋一一直在安靜地聆聽,直到這裏終于忍不住問,“沒有人問過你的意見嗎?”

“沒有人會問一個不重要的孤兒,一個不重要的孤兒,也不需要自己的意志和想法,可以作為商品被交易。”慕歸舟平靜地回答,“而且被上仙選中,去仙山當神仙,是一件極為光榮和驕傲的事情,沒有人會拒絕,一個孤兒,更沒有理由拒絕。”

秋一抿了抿嘴巴,嗓子有些幹澀:“那撫養你的夫子呢?他也沒有問你嗎?”

“當時夫子送一個學生去縣裏考試,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被帶走了,還沒有來得及跟他告別。”

“我沒有同齡人,也沒有朋友,因為來歷不明,村裏人視我為不祥之物,雖然礙于夫子的情面,不會表現出來,但都會躲着我,也不跟我說話,這次能送走我,實屬意外之喜,每個人都很高興。”

每個人都很高興,除了他自己。

還好他向來是一個孤獨且麻木的人,如果他有豐富的情感的話,恐怕會很傷心。

萬幸他沒有,所以他兢兢業業地生存着,也只是生存着,麻木地度過一天又一天,不對任何人産生愛恨。

陽光漸漸明朗起來,萬丈光芒垂下,如同一把把長劍劃破了薄紗一般的晨霧,讓世界漸漸變得清晰透亮。

他就這樣作為禮物,被送給了成無定。

“我想不明白。”秋一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了遠方青翠的連綿山巒,“宗主既然說與你有緣,為什麽帶你上山後又對你不管不問,任憑你成為雜役被随便欺淩?”

慕歸舟從未跟他說起過自己當雜役時候的事,這是他從日常的只言片語和對周遭的觀察,以及他一開始不願意帶着自己的态度中得出來的結論。

大哥上山後并沒有進入雲霄峰,成為成無定的弟子,而是被随意丢給了管事,他當時才八歲,靈根尚未顯現,便被當做無靈根的雜役,被安排到了玉瓊峰。成無定默認了這件事。

他是只非常聰明的小鳥。

“修士并不是一到金丹期就能飛升到中千世界,還要歷一個飛升的雷劫。”慕歸舟淡淡講述着,“飛升的雷劫跟結丹渡的雷劫不是一個體量,宗主過了結丹的雷劫,飛升雷劫卻失敗了好幾次,這些年他幾乎沒有回過宗門,一直在外面尋找可以渡劫的方法,所以不知道我的事也很正常。”他一頓,“但他總歸還是記得我的。”

對于金丹期的大能來說,他不過是一粒塵埃,一小片浮萍,一個偶爾看上一時興起買下的小玩意兒,也許看到了會想起有這麽一個存在,但并不值得惦記。

“飛虹宗上下,認為你是他的私生子,對麽?”秋一小聲問,“所以成昊鱗一直欺負你,在他的影響下,其他人也不會把你當人看。”

陽光逐漸強烈,驅散了夜間帶來的寒意,空氣變得溫暖而幹燥。

慕歸舟收回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眼眸中沾染了些許陽光的暖:“那日你被成昊鱗抓住,是醒來看不到我,以為是他把我抓走殺了,去找他報仇麽?”

秋一別過頭,或許是陽光太耀眼,他的臉上浮起一層薄紅,扭扭捏捏起來,因為底氣不足所以大聲說話給自己增加氣勢:“我可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去找他同歸于盡的!”

慕歸舟眼底浮起一絲笑意,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又捏了捏他的臉,小孩的臉光滑細嫩,手感極佳,讓他多捏了兩下。

“謝謝你。”他這麽說。

秋一的臉更紅了,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裏。

他們在山上駐足許久都沒有動,半晌,秋一才擡起頭:“我們走麽?”

“走吧。”慕歸舟緩緩道,“當年還未跟夫子道別,他怕是很傷心。”

跟他不同,夫子是個情感豐富的人,他雖然很嚴厲,但是是唯一一個真心對慕歸舟好的人,在慕歸舟被所有人排斥的時候,總會将他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教他許多道理。

你不能改變別人的想法,那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

慕歸舟一直在認認真真地做自己,履行作為一個“人”的基本義務和道德。

山下的村莊裏,炊煙漸起,雞鳴犬吠若隐若現,人聲慢慢彙集,由小變大,人們開始進行一天的勞作,日複一日重複着普通平淡的生活。

慕歸舟在村外一裏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秋一明顯感到,他抱着自己的力度,無意識加大了。

他在害怕,在躊躇不決。

秋一垂眼,他明白對方為什麽停下來。

慕歸舟并不是一個完全無情的人,他在害怕,害怕面對幼年時期,在他看來十分強大不可忤逆的大人,所有人冷漠和嫌棄的眼神彙聚在一起,就是一個不可逾越的怪物,讓幼小的他手足無措,以為自己走在路上都是罪孽。

即使他現在已經足夠強大,只手便能滅了整個村莊,也不敢面對幼年時産生的不可磨滅的恐懼。

但他并不憎恨,因為他明白,山中的普通村民是無知的,只要是跟他們不一樣的人,都是異類,回避是他們的本能,他們也只是在按照本能行事。

等到了飛虹宗的時候,他已經學會用麻木保護自己,不再産生任何正面或者是負面的情感。

但是對于他生長的村莊,他又并不是完全的恐懼,因為在裏面,還有他唯一的親人,也就是那位夫子,他很想去見那位夫子,又因為太久沒有相見,他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有變化,是生是死,會不會記得自己,見到自己是冷漠還是像過去一樣親昵,一切的未知讓他産生了近鄉情怯的感覺。

恐懼和思念以及近鄉情怯,種種複雜的情緒讓他停住了。

他并不是沒有情感的,只是情感無法付出,也得不到回報,被他生生壓制起來了。

他看上去是一個好人,其實并不是一個好人,秋一想,更确切一點地說,他是一個遵守着人類生活規則的人。

這是他每時每刻的觀察得出來的結論。

秋一微微掙紮起來,慕歸舟低頭不解地望向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抱他的力度有些大,連忙松開:“弄疼你了嗎?”

“不疼,我喜歡你這麽抱我。就像我是你的唯一一樣。”秋一自信道,“你以後抱我的時候,都要用力一點。”

他從慕歸舟的懷裏跳下來,伸出手想去抓慕歸舟的手,可是他的手太小了,慕歸舟反過來,包住了他的手。

小朋友的手是身上最好玩的地方,柔軟滑膩,軟肉又多,十分好捏,再差的心情握住了這樣的小手,也會舒暢起來。

秋一卻從他的手掌心抽回了自己的手,再次固執地嘗試去拉他。

可惜他注定沒有辦法包住對方的手,只能握住對方的一根手指頭。

他抓了幾下都放棄了,最後只好牽着慕歸舟的食指。

慕歸舟完全依順着他。

雜亂無章的樹木層層疊疊交織着,莺燕穿梭在期間來回忙碌着,讓靜止不動的四周變得鮮活起來。

秋一呼出一口氣。

“大哥,你不想走的話,我帶你進去好了。以前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人,都是行屍走肉,連個眼神都不用給他們。”秋一鄭重其事地說,“可是你可以去見重要的人,我想他一定很想念你,這麽多年很期待與你的重逢,他一定在等你。”

他擡起頭,葡萄一般漆黑且水潤的眼睛裏盛滿了細碎的陽光,閃爍明亮,無比耀眼:“我帶你去找他吧,畢竟以後,我還要跟他做學問。”

他邁開步伐,拉着慕歸舟一步步朝南五村靠近。

明明是一個幼小的孩童,卻異常堅定地牽着他的手走向他所不敢走向的遠方。

他不是小孩,他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是唯一能讓他毫無芥蒂地說話的人。

秋一……是他的唯一。

無垠的蒼穹之上,白雲彙聚在一起,遮擋住了太陽,又慢悠悠四散,在雲層中間撕裂開一個圓形的口子,日光如潮水一般從巨大的雲口中傾瀉而下,像是神明在布施恩澤,人間完全蘇醒過來,變得燦爛輝煌。

很多年以後,慕歸舟也曾想過,如果最初他沒有進入百獸林撿到一只小鳥,他的生命中不曾有秋一的存在,他是不是就永遠不會擁有任何光亮。

作者有話要說:

大男主(初始形态):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大男主(成熟期):那麽如何永遠變成唯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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