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浮夢

浮夢

6月24日,高考出分。

田知意謊稱去學校查成績,卻賴在家附近的咖啡店裏,點了一杯意式濃縮,但一口都沒有動。

放在桌上的手機間歇地震動,仿如摩托車的車輪在心上反複碾過,是母親在不停地發消息:

【媽媽:分查到了嗎?】

【媽媽:你朱伯伯的兒子已經查到分了,全省700多名。】

【媽媽:準考證放哪兒了?我幫你查。】

【媽媽:我查到了。你回來,我們好好談談。】

消息以一張分數加排名的照片做結尾。

田知意看了眼模糊不清的縮略圖就滑動退出了對話。

幸好微信沒有“已讀”功能,否則母親肯定更為憤怒。

平心而論,除了兩位數的數學分數,其他科目成績倒也算可圈可點,可在江省計算語數外三門總分的高考規則下,打骨折的數學直接讓她分數墜地,刺目得教人想不起她還有什麽優點。

田知意早已沒了思考的力氣,透過咖啡店的落地窗,她遙遙看見母親已經發現了她的位置,目光與她交彙,眼底滿是警告。

她沒有跑,甚至連動彈一下的念頭都沒有。

只在母親走到她面前時,輕輕問了一句:“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她的聲音平靜而冷淡,仿佛在問一件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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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知道你在這兒?”母親被突然的提問打亂了節奏,強烈的情緒波動讓她的聲音顫抖,“你刷的是我的卡!”

田知意點點頭。

啊,是了,她消費時用的是母親的副卡,被發現行蹤也不奇怪。

大腦似乎變得很遲鈍,想事情要比平日裏慢上好幾拍。

頂着母親灼灼的目光,她仍是低頭抿了口咖啡,只嘗到寡淡滋味。

……味覺好像也失靈了。

田知意陷入了沉默。

卡頓的機器不該多動。

母親卻因為她的卡頓破了防,上前扯了一把:“你怎麽回事!之前估分的時候不還說考得不錯嗎?”

田知意雙腿無力,腳底一滑,如泥水般滾落到地上。骨骼與地面碰出脆響,提醒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柔軟。

本就安靜的咖啡店一下靜極無聲,店內的目光如針芒般紮了過來,仿佛田知意是塊巨型磁鐵。

母親被這突變驚到了,怔了怔問:“你是沒骨頭嗎?”

細看下她的嘴唇微微地顫抖着,顯然還沒從最初的驚愕中恢複過來。

田知意慢慢地坐起來,看了看通紅的手掌。她的神經反應也變得極慢,好一會兒才感覺到疼痛如海水般傾覆過來。

……好疼。

“我沒有查分。”田知意慢吞吞地從地面上爬起來,拍了拍手,讓雙手稍微松軟一些。

“為什麽?”母親仍在盛怒,火氣卻正被她的遲鈍吞噬。

“我知道數學沒考好。”田知意擡起眼盯向母親,“你把我的痛經藥給換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語氣綿軟無力。可語義卻像重傷的刺客甩出的竭力一擊,直抵人近前。

母親沒想到她此時會提及這個,又羞又急:“那種藥本來就不能多吃!你看看你現在什麽樣子,都是吃藥吃的!”

田知意往後退了兩步。

向來講究儀态氣質的母親居然激動到唾沫飛濺到她臉上。

母親真是氣壞了。她想。

“數學考試前我大姨媽突然來了,吃了藥,不奏效,在考場暈了過去。”

題自然也沒怎麽寫。

田知意覺得自己的解釋簡明扼要,可惜并沒能得到母親的理解:“怪我是吧?你的意思是你沒考好都怪我是吧?我每天辛辛苦苦伺候你,你就拿回來這個成績,最後怪我是吧?”

“我沒有那樣的意思。”

田知意嘴上這麽說着,心裏清楚母親已經破防了。

可她卻沒有什麽得逞的快感,只有期待未及的焦躁。

她不想聽一個氣急敗壞的瘋女人嚎啕大哭,這樣的場面讓她很難堪。她嘗試着慢慢地往後退了退,轉身離開。

母親仍在她身後咆哮,她能聽清的最後一句話是:

“你走,走,走到國外去,一世都別回來了。”

母親還是如她所料地說出了這句話。

自打數學考試的考場上下來時,她就知道完了。

半個月來,她的脖頸就像被套上了繩套,就等着繩子驟然收緊的時刻。

這一刻,終是來了。

雙腿帶着她拐進了一家街角小店。

小店裏東西不全,很雜,卻很有些意外的收獲。

田知意在滅鼠藥的貨架上徘徊許久,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問喝:“小囡在找什麽?”

她吓了一跳,差點把耗子藥摔在地上。

回頭看去,發現是看店的大爺在問她。大爺躺在藤編的躺椅上,面對着老式電視機,邊吹風扇邊拍着蒲扇,電視裏正在播放采訪高考學子的新聞。

“家裏有老鼠。”田知意撒謊,“買點回去藥老鼠。”

大爺從躺椅上擡起頭:“耗子藥不賣小孩,你拿粘鼠板去,一樣的,還便宜。”

田知意想問為什麽,卻見大爺目光如炬。她當下心虛,怕被大爺看出什麽來,便依言換了粘鼠板。

……要不要換家店看看呢?要是再不賣可怎麽辦呢?

她正想着,擡頭瞥見頭頂的高度白酒,立即取下一瓶:“大爺,這倆一起結賬,多少錢?”

大爺瞥了一眼,報了數,又補充道:“袋子加兩毛。”

“不要袋子。”

田知意一面想着反正也不真的要粘鼠板,一面掃了碼就要離開,忽聽身後傳來大爺的聲音:

“今天高考出分數,別做傻事。”

田知意一愣,立馬扭頭看向大爺,卻見他只斜躺着,眼睛盯着電視機,半分沒在看她。

電視裏正播着高考查分的溫馨提示,田知意弄不清楚大爺是對着新聞有感而發,還是故作随意的好心叮囑。

她沒說話,只暗暗攥緊了剛買的東西。

短短的句子就像是落了地的蒲公英,在她心底迅速紮了根,她想拔掉,又挺疼。

出了小店左拐是條河,這個季節水位很高,岸上挂了警示的彩燈,防止走夜路的人掉落下去。

路上人來人往,阿姨們在附近的廣場上跳廣場舞。田知意捧着白酒,總覺得周圍有盯着她的視線,讓她連打開酒瓶都有壓力。

她轉了幾圈,最後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無論是刺鼻的氣味,還是辣嘴的口感,絕沒有人第一次面對白酒時便能毫無心理負擔,田知意當然并不例外。但味蕾的痛苦就好像搶救瀕死之人時的電擊,反而讓她稍有些活力。

田知意重複着抿酒、吞咽、咳嗽的系列動作,等她回過神想站起來時,才意識到天地是旋轉的。

……物質是運動的,天旋地轉很合理。

田知意頗為荒誕地想,然後陷入了黑暗。

再次睜開眼時,她正躺在陌生的床上,剛好對上母親通紅的雙眼,不知是哭的還是熬的。

田知意腦袋裏暈暈的,耳邊還自帶電流聲。她看着疲累的母親,糊裏糊塗地說不出半個字來,母親也望着她,嘴唇張張合合好幾回,最後憋出一句:“我找醫生過來看看你。”

她們眼底各自有千言萬語,卻誰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最終還是醫生打破了沉默,他遞給田知意一張量表。

田知意看不明白,先看向母親。

母親只是說:“聽醫生的吧。”

田知意又看向醫生,醫生也只是說:“看着填吧。”

量表上的問題用的都是“沒有、有時”等形容程度的詞,田知意分不出“有時”和“經常”的區別,也懶得區分,只知道填完後醫生便帶着母親離開了病房,說是要單獨談談。

之後的事田知意已然記不清晰,只記得醫生開了氟西汀之類的藥,并叮囑她嚴格按照劑量吃藥。

田知意不用看就知道藥物是治療什麽的,她填量表的時候,或許更早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

但她無所謂。

吃藥只需張嘴喝水,又不費什麽勁,能換一整天的安靜着實再劃算不過。

她就像是仰浮在水面上的人,随波逐流,沒有方向。

只是靜默裏就能感覺到皮膚上濕漉漉、涼絲絲的溫潤感。

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八月底,這日,父親久違地找到她:“你還打算持續多久?”

藥物的效力還不至于挫傷田知意的敏銳,她很快意識到父親終是對她病恹恹的樣子忍無可忍了。

父親一貫喜歡陽光開朗、充滿活力的孩子。

田知意沒有說話,她只有覺知的能力,沒有應對的氣力。

見她混混地不答,父親便兀自說道:“你還小,總這樣也不是個事,高考失利……對你是個打擊,我和你媽給你報了個複讀班,在高考名城壺州,很多人都說提分很好……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站起來嘛,呵呵。”

父親幹笑兩聲,試圖緩和氣氛的尴尬。他覺得自己的交代堪稱完美,既表明了意圖,又振奮了精神,着實情商極高。

田知意只平靜地盯着他,清晰地意識到父母終于要甩脫她這個包袱了。

熟悉的仰浮感再次泛上皮膚,她似乎能看到陽光墜入水中反射來的微弱金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地回答:“好。”

報到這天,田知意被送到了壺州連口鎮。父母陪她領了書和講義,又和班主任聊了聊,便讓她回了住處。

據說以她的病情,能有學校收已經不錯了。

不過這複讀學校既然能設在市重點壺州三中隔壁,想來是不同凡響。

學校裏沒有宿舍,學生大多在校對面的小區租房,每棟樓甚至每幾層樓都是有不同承包人的學生公寓。

田知意便住在這些樓中的一間。

樓道很舊,貼着劣質的瓷磚,有幾塊還碎了,露出難看的黑縫。

發黴的、腐朽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從水泥牆根處泛出來,是連綿雨天前的惱人氣息。

燈光昏暗,田知意看不清路,腳底一滑,打了個旋就坐到了地上。

瓷磚冷硬,臀部先是一涼,很快火燒似的疼了起來。

手中抱着的講義早就飛了出去,皮紋紙膠裝的脊背直接裂開,紙張零落,像是被風強扯下來的葉。

走道裏聲控燈早就滅了,田知意徑自坐在地上,将自己埋在一片陰影裏。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不輕不重的一聲跺腳,她頭頂的燈倏地亮起。

昏黃的燈光躍過田知意的身軀投下灰黑的影子。

她擡起頭,看見一個身着高中校服的少年在眼前。縱使燈光昏暗,她也能勉強辨認出校服胸前繡的“三中”字樣。

……是那所好學校的學生啊。

少年利落地收拾好了田知意散在地上的講義,拿在手上,走到田知意的面前問:“受傷了嗎?”

田知意這才看得清少年的樣子,理着幹淨利落的寸頭,眉毛濃密而修長,一雙眼亮而深邃,正靜靜打量着她。

“啊?”田知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着實有些不雅。

地磚被踩踏得極為光滑,田知意怕自己再次摔倒,便小心貼着身後的門,一點點蹭着身起來。

“你好。”少年看着她,自我介紹,“我叫聞漫。你是?”

人如其名,他站得板正,神情卻很自然。外套領口的第一粒扣子沒有系上,松松地敞開着。

“我叫田知意。”

姑且算是禮節性的回答。

聞漫禮貌點頭回應,沒有多問,只徑自走到門前掏出鑰匙。

鎖開的瞬間伴随着清脆的“啪嗒”聲,頭頂燈滅,室內燈亮,光影流轉,仿佛世事變幻。

室內的吸頂燈光傾斜着落到田知意的腳尖,她的目光本能地循着光的方向望去。

聞漫側身站在一片光亮裏,回頭問她:

“你看起來好像很冷,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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