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夢

浮夢

田知意輕輕地“嗯”了聲,聲音細若蚊蚋,連她自己都一陣猶疑聲音有沒有發出來。

所幸聞漫敞開着門,人已經進屋燒水了,四下無人看她。

生病之後,她便覺得精力一日衰頹過一日,能省一分力是一分。

許是這日舟車勞頓,許是身體氣血有虧,田知意靠着牆勉強站直,胸口堵堵的喘不過氣來。

……好累。

她的思緒像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且緩慢,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滑往未知的方向。

未知即恐懼,恐懼為深淵。

……扯遠了。

田知意慢吞吞地想着自己該做什麽,慢吞吞地給出兩個選項:

跟着走進聞漫的家門,或是放他的鴿子逃回家。

放人鴿子不是好選項,會讓聞漫生氣,影響接下來的交流。但田知意根本無所謂今後的交流,她不想卷入任何社交,因為趁早被人抛棄趁早輕松。

她現在這個狀态根本無力維持良好的關系,遑論交友。

聞漫的友善對她而言是種壓力。

……可剛剛為什麽沒有直接拒絕呢?

只是因為沒有拒絕的力氣嗎?

Advertisement

田知意倚着門,像一只趨光的飛蟲,視線本能性地移向對面明亮的室內。

靠近門口的位置有張方桌,下面藏着四張小方凳。再遠處靠牆的位置是屋內初始配備的靠背椅,上面已經堆上了收納盒。

聞漫的屋子不大,被堆得很滿,像是小時候看的動畫片裏的雜貨鋪,高高的貨物堆到天花板上,卻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而她的屋子……田知意知道,是個空空的洞穴,沒開燈的時候就是張幽暗的大口,等着她走進再一口吞沒。

她連轉身開門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這一番計較,她心下有了答案。

去聞漫的屋裏,至少……她還知道接下來是要喝茶。

回她自己的屋……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麽。

……未知即恐懼。

田知意被恐懼所驅離,抱着書和講義,踩上了入戶墊,輕輕關上了門。

她不知道整個過程她花費了多久,但聞漫始終在廚房燒水,并不曾出來看她一眼,只在進門時妥帖地提前喊了聲“不用換鞋”。

在別人看來或許疏離的舉動,卻無形中讓田知意對他多了幾分信任。

他是個不多管閑事的,很好。她想。

田知意伸手從方桌下抽出一張方凳,凳子發出“吱呀”的聲響,還有些晃動。

……會散架嗎?

田知意在心裏問自己,但沒想出答案。

她也懶得再試,兀自坐上了方凳。

凳面平移地搖晃着,仿佛平靜湖面無風自晃的舟。

田知意下意識地往廚房看去。

聞漫仍在忙碌。

說是廚房,算上邊上的冰箱,他面前只一臺一水槽一電磁爐而已。

因為沒通燃氣,便沒有隔斷的門,和屋裏的別的空間沒有明顯的劃分。

據說是為了防止火災,整棟樓都是沒有燃氣的。即便是一樓供應餐食的小食堂,用的也是電器。

但終究限電的要求是比學生宿舍寬松得多,起碼電磁爐、吹風機能正常使用。

田知意的目光落在咕嚕咕嚕直冒泡的養生壺上,不知為何,無規則的氣泡運動反倒能讓她的心緒平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聞漫捧了只托盤出來,裏面一只玻璃杯,一只馬克杯。聞漫将托盤盛馬克杯的那邊轉到田知意面前,杯口迎面,甜香撲鼻。

田知意怔了怔才伸手取了下來。她沒立即去喝,只是捧着杯身,暖了暖掌心後才低下頭。

和玻璃杯中偏深棕的茶水不同,杯中的液體是奶棕色的,奶香混着濃郁的甜,讓田知意想起小孩愛吃的甜食的味道。

……這樣的東西,應該是安全的吧?

“我炒了焦糖加在裏面,還倒了牛奶,茶葉也沒有加太多,應該不會太苦的。”

見她久久不喝,聞漫以為是自己的“別出心裁”把客人吓到了,略顯慌忙地解釋。

見聞漫這般詳細到甚至有些瑣碎,田知意突然安下心來。

生病後她有時困倦得睡不醒,有時又掙紮着睡不着,着實與喝不喝茶沒有關系。

是她應下了聞漫的邀請,不該讓聞漫如此為難。

“不是。”田知意頓了頓,慢慢地回答他,“我只是怕燙。”

她的五官生得明麗,暴瘦後有些凹陷,配上慢條斯理的神态,像只弱不禁風的球關節娃娃,讓人的注意力不由得随着她纖細的手指而移動。

與田知意的設想有些出入,或許聞漫是直接加的冷牛奶,奶茶的溫度并不算燙口,水牛乳飽滿的芬芳與絲滑甜美的焦糖完美地融進了紅茶固有的香甜之中,如溪流般在口中連綿地延展,無聲順入喉間心田。

很完美的飲品。田知意想。喝起來很省力。

她沉默着啜吸了幾口,唇邊逐漸綻開抹笑意,像是路邊叢叢的小花:“很好喝。”

花開得柔婉又怯怯,嵌在她欲言又止的神色裏。

這樣将藏的心事很難不被人讀出,更何況對方是聞漫:“你覺得好喝就好……不過,你還有什麽需要嗎?”

“一切都很好,要是……有根吸管就好了……”

她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為提了個失禮的請求而不安。

田知意自幼便被父母耳提面命教養規矩,話一出口就知道錯了。

……而且這樣的需求很奇怪吧?哪有人會用吸管喝馬克杯的奶茶的?而且對方是男生,家裏怎麽會備有吸管呢……

自責所帶來的局促一下子如潮水般湧來,密密的思緒織成張網,她像是誤觸蜘蛛網的飛蟲,蛛網上的每根絲都有将她絞殺、吸幹的能力。

唯一的區別是,殺死飛蟲的網來自蜘蛛,殺死她的網卻來自自己。

一種名為禮數的東西已然刻進了她的血管裏,随着血液流動立體聲地咆哮:上門做客無論喜歡不喜歡,都要滿臉熱情滿臉感謝,不能讓對方發現你有所不滿更不能主動提要求……

她剛剛打破了規矩,就要面臨更加強烈的轟鳴。

田知意不知道這一切從何時起,但等到發覺時,已經滑落到如今的境地。

直到很多年後,她才學會一個詞來形容此時的無力。

叫,內耗。

聞漫聽了她的話,着手找到剪開的牛奶盒:“牛奶配的吸管可以嗎?”

田知意輕輕“嗯”了聲,看他握着吸管伸過手來。

他的手掌很寬大,指節也長,中指側握筆時積下的厚繭是好學生的證明,指甲根部則長着飽滿厚實的白月牙。藏在指節後的掌心泛着櫻花色,是生命力的顏色。

……他一定很健康。

田知意一邊在心裏默想,一邊飛快地取了吸管。

她知道只有身體健康的人才會有雙這樣的手,不像她慘白的手掌爬滿密密的青筋,指甲也幹得發枯,有醫生說她右手大拇指根部那片是深青的,一看就知道月事來時會痛得厲害。

一旦陷入沉思,她便像一具沒有生氣的人偶,連眼裏的光都失去了,将繁雜的思緒掩藏在一片晦暗的死寂裏。

吸管沒有拆開,只握在掌心,塑料包裝上沾了黏黏的汗。

這是她的安全小屋。

就像是一個風雨大作的傍晚,天色将暗又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她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窗邊聽瘋狂撼動窗棂卻吹不進來的風聲,看狠砸在玻璃上卻只能飲恨滑落的雨點,沒有什麽能傷害到她的、滿滿的安全。

當然,這基于外界的幹擾只是無法闖入的白噪音。

但是如果是有人,想要強行突破這片安寧呢?

比如此時,她的手機正連續不斷地響着。

是樓長褚阿姨發來的送餐消息。

像是有人不停地敲着窗戶,大喊着問她好不好。雖然是關心,卻讓她想驅離。

所幸只是發消息的程度田知意還能應對,她沉默地看着消息跳動,直到徹底停止。

總共發了五六條語音,每條時長在30秒以上。田知意不喜歡聽語音,就點開了最後一條語音的轉文字。

【樓長:你出去了嗎?敲門沒人開,晚飯先放你門外了,看到消息之後記得回一下阿姨啊。】

田知意拿起手機,沉思片刻,慢慢地打字:“我知道了,謝謝阿姨。”

想了想,她又補了幾個字:“剛剛手機沒在身邊,沒看到。”

又想了想,再補了張可愛的貓咪比心表情包。

這才放下手機。

她打字很快,停頓卻要很久。短短的三次發送,總共時長在十多分鐘。所幸每兩條間隔不超過5分鐘,沒讓微信顯示出時間。

十分鐘後,褚阿姨回了個emoji表情的“好的”。

田知意将手機擱在一邊,重新享受起屬于自己的世界。

召喚她再次回到現實的,是一陣強勢的、濃郁的、質樸的香氣。

那味道就像是暖鋒過境時溫暖濕潤的空氣,随着風随着雨水,沉沉地潤進鼻腔裏,并就此沉澱下來,在唇齒間留一片馥郁醇厚。

田知意的嗅覺的最早被激活的,很快視力也活躍起來,等她回過神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近乎以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聞漫手中的餐盤。

她看起來一副很餓的樣子。

田知意從聞漫臉上讀出了這句話。

她讪讪地收回目光,一臉尴尬地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天丢人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

如果她的身軀能随她的意識而動,她已經撒丫子跑回了自己的屋,而不是像此刻一樣僵硬着軀殼。

饞嘴在田家是一種莫大的罪過。

不過好在聞漫似乎将田知意的反應當作對自己廚藝的肯定,矜持間又流露出些許期待:“嘗嘗吧?我剛剛才做好的,還是熱乎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