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浮夢
浮夢
田知意沒有拒絕,聞漫就當她同意了。
他取來幹淨的碗和勺,飯菜均勻地給她舀了小半碗:“這麽多可以嗎?”
田知意點點頭。近來她的胃口忽好忽差,差的時候喝口水就飽了,好的時候又覺得能吃下頭牛,暴飲暴食後脹到吐掉,再迎來下一個厭食期。
一個暑假下來,飯沒少吃,人倒瘦了一圈。
還好她現在對食物不算很厭煩。
她雙手從聞漫那裏接過碗筷。鼻尖的香氣愈發濃郁起來,挑戰着她每一根對食物不感興趣的神經。
用筷子輕輕打散米飯,飯裏硬硬的,應是放過的隔夜飯。在熱油中翻滾後,變得更加結實硬朗起來。
田知意從米粒堆上夾取了一小撮,送到口中細細嚼了起來。帶着鹹香滋味的、柔韌的飯粒有力地摩擦着她的齒間,越嚼越是回甘,是不經意間品出的滋味。
她不讨厭這個味道。
醬油将炒飯裏的配菜都染成了同樣的顏色,有的能分辨,有的全然認不出。田知意随便吃了點,有筍、香幹和肉粒,嚼起來軟軟彈彈的,中和了不少嚼硬飯粒的麻煩。
……這是什麽炒飯?好特別。
“醬油炒飯,裏加了些炒醬。”聞漫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出現。
田知意忽地擡頭盯着他,心裏納悶着怎麽不小心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四目相對,聞漫讀出了她眼底的驚懼,知道是自己吓到了人:“我看你很疑惑的樣子,以為你在想這件事……”
田知意放下心來。
Advertisement
……原來沒把心裏話說出來。
她邊想邊吃,一個沒注意口中,只聽“嘎嘣”一聲,不知道咬碎了什麽。瞬間香氣在齒間四溢開,有種濃厚的、醇郁的、帶着馨香的富足。
是……花生米?
肉粒、香幹、筍塊和花生……是田知意沒有吃過的搭配。
她想起聞漫剛剛的介紹,突然出聲:“炒醬是什麽?”
像是沒想到她會回答似的,聞漫短暫地一頓,很快回過神來:“我媽以前在滬市跑生意的時候跟當地人學的,先把花生米過了油炸,再将裏脊肉、香幹和筍塊混着炒熟,加入到炒熱的甜面醬與油中,和花生一起翻拌上色就能出鍋了。”
如此詳盡,竟像是聞漫真心想教會田知意這炒醬該怎麽做。
田知意從未下過廚,這般介紹便也只記住了食材和調料。
濃油赤醬,想來确實好吃。思忖片刻,她點點頭問:“然後炒飯吃嗎?”
聞漫略略紅了臉:“這是我自創的,他們一般用來拌面,或者做下飯菜。”
“……好吃的。”
田知意輕聲呢喃。
聞漫像是沒有聽清,又像是不敢相信田知意的評價:“嗯……什麽?”
“我說……好吃的。”
她的聲音依舊輕輕的,咬字卻很清晰,仿佛是春天抽出的新芽,幼嫩但真實存在。
聞漫愣了愣,随後笑出了聲。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說。
田知意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裝盛繁星千萬。
他好像很高興。
田知意想。
這麽句話就高興成這樣,他可真是個奇怪的人。
但他又是個極好的人。
聞漫真是個……奇怪的好人。
吃過了炒飯,田知意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趁着聞漫去洗碗刷鍋,她輕輕打開房門,剛好能看到她的屋門前有塑料袋裝好的一次性餐盒,分裝一小葷一素及米飯。
她的屋裏沒有微波爐也沒有冰箱,沒有妥善保存的可能。
……就這麽扔了也太浪費了。
田知意想了想決定去把飯還給樓長。
就算樓長明天晚上熱一熱再給她送來也沒事。
“你要出去嗎?”
聞漫的聲音冷不丁地在她身後響起。
田知意回過頭,看到他手裏提着一紅一白兩個塑料袋,想來是要去倒垃圾。
聞漫走到門邊:“我正要下樓,如果你要出去的話,我們一起。”
田知意沒有立即回答。
她沉默得像是座在積聚力量的火山,等待着一瞬間的噴發。
就像此刻——她突然向着聞漫伸出手:“給我吧。”
聞漫一愣,歪頭看了看手中的垃圾袋:“你是說……”
“我來。”
田知意意外地很堅決。
“這樣……謝謝。”
塑料袋的提手被他系成了好看的蝴蝶結,剛好等卡住他的手指不至于脫落。
田知意提捏着接過:“要……垃圾分類嗎?”
“白色的是生活垃圾,紅色的是廚餘垃圾,麻煩你了。”
單元樓的拐角處有個清潔亭,裏面排着幾個垃圾桶,梁上挂着四張指示牌,以“可回收垃圾、廚餘垃圾、其他垃圾、有害垃圾”的順序一字排開。
每張牌下對應着一種顏色的垃圾桶,只有“其他垃圾”牌下是空着的,塵土被滾輪壓出清晰的轍痕。
……應該是被誰推走了。
田知意把紅色的垃圾袋扔了,一手拎着白色垃圾袋,一手拎着她還未動過的晚餐,等了一陣,也沒等到垃圾桶被推回來。
老是待在清潔亭也不是個辦法,況且她手裏還有沒吃過的、可能就是明天晚餐的食物。
田知意慢慢地蹲下身,想将白色垃圾袋靠在廚餘垃圾桶邊上。還沒等她放好,身後傳來石破天驚的一聲——
“等一等。”
聲音嘹亮、尖銳,愣是蓋過了嘈雜的滾輪聲。田知意回過頭,發現是樓長褚阿姨推着垃圾桶過來了。
“剛剛垃圾桶滿了,我推到了換桶的地點。”褚阿姨邊解釋邊把垃圾桶推到指示牌下,“你怎麽自己下來倒垃圾了?以後你晚上把垃圾放門口,阿姨送飯的時候幫你收了就是,在我這裏訂了送餐的學生都是這樣的。”
“我打算扔了垃圾去找阿姨你的。”田知意慢吞吞地回答,“晚飯我沒胃口……”
褚阿姨看着沒拆過封的晚餐,眼底閃過一絲心疼,又很快換了副笑顏:“是不是菜式不合口味?要麽是剛來連口水土不服?有什麽問題跟阿姨說好了,不要不好意思。”
“只是……我的身體原因。”田知意将晚餐遞給她,“請明晚加熱了再給我吧,謝謝。”
“那怎麽能行?我怎麽能讓你吃剩飯?”
即便是出于關心,田知意也覺得樓長的表情太過誇張了些。
“沒關系的。”田知意輕聲回答,“熱過的食物更軟爛,反而好消化。”
"哦,這樣……那你可別跟你爸媽講。"褚阿姨反複叮囑她,又忍不住感概,“真不愧是來自蘇城的丫頭,說話細聲細氣的,真好聽。”
田知意倒有些羨慕樓長身上粗粝的生命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勁。
她們沒聊多久就分道揚镳了。
田知意敲響了聞漫的房門。
聞漫站在光裏迎接她:“你來的剛巧,我才準備好。”
他總能讓她覺得自己是被重視的。
田知意重新坐回到桌邊。看着聞漫從櫃子裏找出張白底藍碎花桌布,抖了抖鋪在了桌面上,不大不小,剛剛合适。
晚自習從明晚開始,看來今晚聞漫是打算在這張桌子上學習。
田知意微微湊近,才看清這塊桌布是好幾塊同色系同樣式的碎布條拼合在一起的,縫合處針腳很細密。
她輕輕按了按,布料和軟,像是小小的乳牙齧過指尖,麻麻酥酥的癢便爬上了心間。
“我媽用碎布頭縫的,帶出來之前已經洗過了。我媽說……用用舊畢業後好丢掉。”
田知意沒多問,只是将摔得七零八落的講義搬上桌面。
膠裝的書籍并不牢靠,經過一摔已然卷了邊。
“有膠水嗎?”田知意問。
聞漫很快從邊上的置物架上找出膠水和大鐵夾。
他提供的膠水是老式的液體膠,墨水瓶般的構造,瓶蓋上還連着塗抹柄,提拉出膠水時,會拉出長長的絲。
田知意擰開瓶蓋,像掭毛筆似的,将塗抹柄上的膠水掭在瓶蓋邊沿,在書頁的邊緣仔細地塗抹起來。
她沒用過這種液體膠,用起來也不順手,粘合在一起的頁面凹出一個個小坑,像是馬蹄飛踏過的泥濘土地。
田知意的指尖一個個往小坑邊緣戳過去,用紙巾将多餘的膠水擦去,直到将書脊撫平,意外的耐心讓她自己都吃驚。
世界被無限放大,她被無限縮小,仿佛在刷一堵坑坑窪窪的牆,這塊平整了就刷下一塊,沒有好壞,只有已完成和未完成。
她将貼好的講義推到燈下,伸手觸到聞漫給的鐵夾。
那是只長度堪比田知意手掌的夾子,遍布斑斑的鏽跡,邊緣的線條同溫度一般冷硬。
田知意試着用雙手去捏開鐵夾,可惜夾子的兩瓣紋絲不動。
看起來似乎是鐵片鏽蝕到了一起。
“我來吧。”
田知意擡起頭,只見聞漫接過夾子,鐵片在他長而有力的指節中輕易地被分開,像一只被勒住脖子的鹈鹕張開了嘴,一口咬住了講義。
……那就是力量。
田知意展開手指看看自己青白色的冰涼手掌,即便剛剛活動過也無法讓它溫熱起來。反倒是一陣倦怠感從腳底翻湧上來。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疲憊,趴在講義上便斷了片。
這一睡不知過了許久,她醒來時聞漫正坐在對面奮筆疾書。靜谧的房間裏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連呼吸都顯得沉重。
久亮的燈光變得昏黃,仰視泛着迷離的青光。
紙張落筆處投下了聞漫淡淡的影子。田知意才注意到他的睫毛也那樣密而長,難怪襯得他雙眼那般有神。
田知意恍然,差點又要陷入到自己的世界裏去。所幸聞漫的及時打斷了她:“你有哪裏不舒服嗎?我去給你倒杯水。”
田知意沒有回答,她覺得自己點了頭,又不知道僵硬的軀殼能不能将她的意圖表達到位。
趴睡太久帶來的後果并不美妙。她悄悄擦掉唇邊殘留的口水,又歪了歪酸疼的脖子。
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将近十點,她剛結束和夢魇的大戰,拖着一身疲累和滿腔的戾氣,擡眼卻看見認真學習的聞漫,面前的水杯裏冒着騰騰的熱氣。
這裏的氣氛溫馨又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