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浮夢
浮夢
對于田知意而言,溫馨和安寧就像是一只珍惜卻又易碎的陶瓷花瓶,準時卻又偏偏不合時宜的鬧鈴一下子将其打碎。
田知意從包裏找出藥片,到她服藥的點了。
她把藥塞進嘴裏的同時,迅速灌了一口水。藥很容易融化,常常沾在舌頭上,又苦又教人犯惡心。
田知意曾想過讓醫生換成膠囊,起碼吃的時候能輕松點。可醫生說分散片效果比較好。
于是吃藥成了一場争時間的競賽,她僵硬的身體怎麽都趕不上藥片融化的速度。
仿佛全世界都在給她添堵。
“該休息了。”聞漫說。
田知意揉了揉眼睛,她有些困倦,但藥物的副作用會引起睡眠障礙。
每個服藥的夜晚,她都要經歷相似的痛楚:渴望入睡的疲累、無法睡着的煩躁和強行壓制情緒的藥物作用交織在一起,讓她就像是标準大氣壓下嚴格控制在99℃的水,求不到一場酣暢淋漓的沸騰。
“剛剛睡得好嗎?”聞漫關切地看着她。
田知意拍了拍臉,她知道自己的臉色恐怕不大美妙:“睡得有些淺。”
不單單是睡得淺,還有一些稱不上是夢的雜念如烏雲纏繞頭頂,醒來之後已回憶不起,只覺得疲憊異常。
“我有個還不錯的歌單,壓力大的時候會聽。”
聽聞漫這麽提起,田知意多少有了些興趣:“嗯?方便發我嗎?”
他倆同時拿出手機,見聞漫打開了掃一掃,田知意略微一頓,打開到微信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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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申請發了過來,田知意瞥了眼聞漫的昵稱:
VOL.
“Volume?”
田知意覺得把昵稱起為“音量”多少有些離譜,但這是她能想到的相對合理的解釋。因為她能想到的另一個解釋更為離譜——這個縮寫是她在那瓶白酒上見到的,意思是酒精濃度。
“是飛魚座Volans的縮寫。”聞漫的臉紅了紅,“發音和‘聞’有些相似。”
“原來是拉丁縮寫。”田知意循着發音在紙上拼出了飛魚座的拉丁學名,“如果是要起昵稱的話……我想到個好的。”
聞漫湊上前,見她劃掉了ns後綴,又将o和a換了個位置。
Valo.
“什麽意思?”聞漫問。
“光。一個來自芬蘭的英文名。”田知意趴在桌上,側着臉看他,“很像……你給我的感覺。”
明媚卻不刺眼,溫暖卻不灼人,剛剛好的亮和希望。
“是嗎。”聞漫輕輕地笑了笑,“我喜歡這個英文名。”
“那可真是太好啦。”田知意收好她的東西,笑着跟聞漫揮手道別,“那我回去休息啦,今晚謝謝你,晚安。”
她的語氣是今晚不曾有過的明快,仿佛雨後綠葉尖尖彈動的水珠。
田知意離開後,聞漫收了收東西準備休息。
這時手機屏幕亮了亮,田知意通過了他的申請。
她的昵稱很怪,叫“kaamos”,輔音間有兩個元音a,在聞漫的記憶裏一時找不出這般配置的單詞。
他查了查,是芬蘭語中的“極夜”。
剛巧田知意的微信位置填的也是芬蘭。
……芬蘭,是她想去的地方嗎?
在他思考的間隙,大數據為他推送了好幾條關于芬蘭的文章,其中有一篇的标題是“芬蘭的自殺率為什麽那麽高”,大概內容是對芬蘭的高緯度、低日照時長以及季節性抑郁進行了科普。
文章裏對黑暗的表述讓聞漫想起了田知意的雙眼——黑而幽暗、空洞無神,仿佛是場等不來光明的永夜。
手指在音樂app裏一陣找尋,聞漫最後選擇了一個偏古典樂的歌單。
願溫暖的曲調能帶給她一夜好夢。
即便擺好了生活用品,田知意的屋裏依舊顯得空蕩蕩的。
她不讨厭這樣的氛圍,只是在難以入睡的長夜裏,空蕩蕩的屋子會讓她覺得無所事事。
手機響了,是聞漫發來了歌單。
……他還挺守信用的。
田知意戴上耳機,優雅的小提琴聲如溫泉水般緩緩将她包裹。第一首是她曾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
維瓦爾第的小提琴協奏曲《四季·冬》的第二樂章。
任何學過小提琴的人都不會陌生。
比起第一樂章的狂風大作,第二樂章則溫暖得像是圍爐煮茶。
塵封許久的往事恍然歷歷在目,晦暗的思緒裏多了些鮮亮的色彩,足以供她細細回味一整晚。
她想念她的小提琴了。
許是回憶的加成,田知意這晚睡得不錯。
她沒印象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也不記得自己有做夢,且很幸運地在鬧鐘響的時候醒來了。
褚阿姨送來了早餐,豆漿油條、清粥小菜搭配一顆鹵蛋。
田知意很喜歡将油條浸在豆漿裏,等油條吸飽了濃郁香甜的湯汁,再咬一口慢慢吃。
一根油條下肚,粥也差不多溫了。泛着油光的豆漿被推到一邊,她就着鹵蛋喝粥。
沒有人催促她動作的遲緩,沒有人指責她的浪費,她可以順着自己的心意吃到剛剛好。
厭食和暴食間隙裏難得的平衡已然成為極致的享受。
我生病了。她想。
但我健康的時候也不曾有過這麽滿足。
這日是開學第一天,數學老師是個年過四十的大叔,姓曹,兼班主任。
曹老師看起來挺面善,話也不多,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又交代了些學習紀律,就開始發試卷。
“我的天。”
田知意聽到輕輕的嘀咕,她循聲看去,只見她的同桌馮钰神色絕望地趴在桌上。
察覺到田知意在看她,馮钰轉過頭來,悄聲問田知意:“你不怕嗎?”
田知意不理解她的怕指什麽,只一臉困惑地看着她。
“考試啊,題目很難的。”
田知意點點頭,算是明白了馮钰的意思。又旋即搖搖頭,意思是她沒覺得有什麽可怕的。
田知意仍是不太願意與陌生人說話,但這種表達方式顯然達不到相互理解的效果。馮钰被她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弄糊塗了,剛想細問,卻聽到曹大叔的聲音:“試卷發下來就不要交頭接耳了。”
中年男人特有的低沉的、不怒自威的語調頓時讓馮钰表達欲頓消。
她擰着眉開始讀第一題,痛苦從眉間開始蔓延。
看清卷面的那一刻,田知意心裏燃起一團火。火焰在黑色的字上灼燒,晃動的火苗讓她怎麽也看不清題目。
……冷靜,冷靜。
她幹巴巴地深吸了一口氣,全然無太大作用。
急躁來得莫名其妙,更令她心慌。
醫生曾叮囑她一定要注意情緒的大起大落,尤其是無名的興奮,可能是轉變為別的病症的先兆。
“那要是有這樣的症狀該怎麽辦呢?”田知意當時是這樣提問的。
她清楚地記得醫生皺了皺眉後嘆了口氣:“那就考慮住院吧。”
她不想住院。
田知意閉上眼,努力将數字、符號從腦海裏驅逐出去。
可在試卷看着分明模糊的字,在腦海裏卻變得異常清晰,仿佛戰場上排布整齊的士兵,即将随陣法而動。
……別這樣。
田知意在心裏對自己說。
可沒有人聽。
數學試卷像是印在了她腦子裏一樣,從最後一題開始,一題題呈現在她面前。
最後一題:數列題。
……這題是卡人的難題,寫個第一步就放棄。
再依次往前看,函數、解析幾何、應用題。
……函數肯定要求導,解析幾何列出式子猜一猜解,應用題是數形結合。
心底裏有個不屬于她的聲音在為她解題,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田知意怔了怔,突然擡起頭,對上正在監考的班主任的眼,絕望瞬時如火山般噴湧而出。
那個聲音……是曹老師的。
她的大腦在自動合成曹老師的聲音為她解題,她分不清對錯,只知道自己已然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田知意。”曹老師對着講臺上貼着的座位表喊她,“有哪裏不舒服嗎?”
她的父母曾交代過她生病的事,收這樣的學生是校長的決定。高學費是學校收的,班主任不會因為班上有這樣的學生就多拿一分錢,卻要提着心吊着膽,生怕她想不開出事。
真實的聲音與幻想的聲音相撞,仿佛夢境碎裂的瞬間。田知意恍然從幻想中驚覺,勉強分清楚了什麽是妄什麽是真。
……剛剛那些,都是假的。
她無力地搖了搖頭,再看眼試卷,只見到清爽工整的字。
躍動的火焰已經消失。
她像是經歷了一場酣戰,大汗淋漓之後,拖着虛脫的身體和殘破的兵械,步履蹒跚地晃蕩在返回的路上。
縱然考試時間有兩個小時,但總會有學生搶在收卷時多寫幾筆,在考試後嘆恨來不及。
田知意只覺得疲累。
她忘了自己寫了什麽,只知道反正比高考時候寫的多。
分數于她是太過遙遠的未來,此刻她只想好好地靜默着。
偏生周圍的氣氛并不想放過她,馮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考得怎麽樣?”
田知意擡眼看看她:“能怎麽樣?”
每多說一個字對她而言都是消耗,她需要節省精力以免再次陷入急躁的情緒中去。
“也是。”馮钰認同了她的看法,“都分到重點栽培班了,還能怎麽樣?”
“重點?”
田知意覺得這名稱怪可笑的。學校以高考成績分班,想來同學都是和她水平相仿之人,她的高考成績可跟“重點”二字毫不沾邊,甚至對曾經就讀的重點高中而言都是恥辱。
見田知意發問,馮钰可來了興趣:“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們學校所有的班都叫重點班:重點提升班、重點發力班、重點栽培班、重點關注班。”
……原來是個排名倒數第二的班,沒被分到重點關注班真是太好了。
她讨厭被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