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夢

浮夢

馮钰所言果然非虛,重點栽培班的成績着實感人,分班時排名中下的田知意,僅憑着不算馬虎地答了些數學題,縱然只考了兩位數的分數,總分排名便一躍進入班級前列。

田知意是從馮钰的口中聽到自己的排名的:“知意,你考了第四名!英語分超高的!”

這不是個壞消息,前提是只有田知意一人聽到。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班裏大部分學生都聽到了,并不約而同地向她投來針紮般的不善目光。

這就是重點栽培班。

不至于像重點關注班的學生流落到社會上就極易成為作奸犯科分子,但也沒絕沒有重點發力班學生奮力一搏的信念。與重點提升班那些外人看來高考成績已說得過去、只是為了夢想就能夠再走一遍修羅場的學生相比,根本在兩個世界。

他們是沉淪在泥淖裏的躺平者,厭惡主動作為,不敢主動放棄。

他們總有比上不足的理由:別人生來富庶、天賦異禀、家教優良……比下卻執着要有餘,絕不允許身邊人努力爬出泥潭。

比起厭學、懶惰的墊底生,他們更讨厭默默努力的卷王。

成績一飛沖天的田知意已然被劃入了這一令人厭惡行列。

盡管這點分數拿回原校,恥辱依然是恥辱。

田知意敏銳地覺察了一切,但被人關注遠比被人讨厭更讓她不适。

她沒有應對他們的興趣和力氣,只将臂彎架起來,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黑暗瞬間将她籠罩,也将周圍的嘈雜逼退。

她像是電量耗盡的手機,沉浸在安全的環境裏,體會着被舒适感拉長的每一分鐘,慢慢地充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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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課鈴聲的響起。

上課的時光總是格外漫長,即便是課間活力四射的馮钰,在課上也是一副蔫蔫的倦怠模樣。

她推了推撐着腦袋的田知意,用鉛筆在講義邊緣輕輕寫字:“周末什麽安排?”

田知意看了一眼,沉吟片刻後也寫了兩個字:“回家”。

這周六周日趕上社會考試借學校做考場,原本周六上午和周日下午的測驗因此取消,是個着實難得的一個雙休。

馮钰向着田知意點了點頭,将原來的字擦掉,又輕輕地寫:“下周?”

下周可就沒有雙休了。

田知意果然又回了兩個字:“空的”。

馮钰來了興致,擦了又寫:“出來玩?”

田知意沒有回答,只看了她一眼。

下課鈴适時打響,馮钰覺得她有興趣,直接纏上了田知意:“周邊有家不錯的KTV,咱們去那兒唱歌,就當放松一下,我跟上一年的學生打聽過了,他們都是在那裏玩的。”

田知意遲遲沒有回應,她的面色沉靜,仿佛一汪深泉。

她的心裏卻有一團欲熄未熄的火焰,曾在數學考試時差點噴發。

雖然不喜歡KTV 的嘈雜環境,但或許酣暢淋漓地唱歌或許能将火焰完全地釋放出來。

過了許久,她才點了點頭:“也好。”

周五下課時間還沒到,校外便停滿了來接學生的車。

田知意的父母在高速上遇到堵車,發消息會晚一些到。

她便慢吞吞地收拾東西,等到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才背上書包關門離開。

原以為這樣會讓車少些,沒想到後來的車與要離開的車交會,路面仿佛打了死結的麻線,交警吹着哨忙碌地指揮。

有個車主技術一般,緊緊地握着方向盤,慌亂地東張西望,小心翼翼地夾在兩輛車間行駛,生怕方向偏了刮蹭到哪邊。

可無論怎麽調整,方向總是忽左忽右地令人膽戰心驚,最後車主放棄了努力,幹脆停在路中,等待兩邊的車先走。

原本擁堵的交通,愈發遲滞。

田知意從車頭前經過,看到兩邊車主罵罵咧咧的模樣,以及中間車主滿臉的頹敗與絕望,沒來由地咧了咧嘴。

她感覺自己和路中間的車主一樣,處在重重的障壁之間,艱難前行。

唯一的區別是,車主能停下來等邊上的車輛通過,而自己只能獨自背負驚恐的命運。

回到學生公寓,田知意收拾了會兒東西後接到了母親打來的語音:“我們到了,你下來吧。”

田知意“嗯嗯”地應下了,她沒多少東西要帶,只是為了回家後裝小提琴才特意将行李箱清了出來。

她家車停在公寓門口。

父親坐在駕駛座上,母親從副駕駛的窗口探出腦袋:“你還帶了行李箱?那要開後備箱了。”

說着,母親招呼父親将後備箱打開,父親不情願地照做了:“才上了一個星期學,有多少東西要帶回來?”

田知意沒有立即回答。雙手将行李箱放好,待後備箱自動阖上,她上車坐定,這才回答:“沒帶什麽,是要回家裝東西的。”

父親輕哼一聲:“你最好不是帶了一堆髒衣服回來讓你媽洗。”

這話聽得田知意心裏直窩火。

仿佛一個星期的節能與冷靜就是為了此刻将力量全爆發出來大吵一架似的。

她的顱內已經迅速預演起這場争端的全過程,無一例外都是她氣結敗北。

……省省力氣吧,田知意。

她在心裏勸告自己。

犯不着讓自己心裏難受去吃藥,藥又不好吃。

縱然她一眼不發,車內的氣氛也已然劍拔弩張。

母親見勢不對,連忙出聲勸慰:“好了好了,女兒難得回來一次,別一見面就吵架……就算帶了一堆髒衣服回來又怎麽樣呢,媽媽幫女兒洗衣服還不是天經地義的。”

父親依舊是冷哼:“我還不是關心你,你就寵她吧。”

透過車內後視鏡,田知意将父親的神色盡收眼底,有關心、有傲嬌,在外人看來是極和睦的家庭關系。

可惜這和睦的氣氛是他們的,不屬于她。

許是田知意沉默了太久,母親意識到不對,故而重新起了個話題:“乖囡,明天有什麽安排嗎?”

“我複查的時間到了。”田知意提醒母親。

當初醫生聽說她要複讀之後,表現出十足的擔憂,千叮咛萬囑咐她上學後第一周一定要來複查。

“你媽明天剛好要去醫院,你們做個伴。”

父親意外出聲,反倒母親陷入沉默。

田知意察覺出不對:“媽媽身體怎麽了?”

父親還想說些什麽,直接被母親打斷:“沒什麽問題,明天你就知道了。”

田知意不再說話,見這欲蓋彌彰的樣子,心裏已然有了成形的揣測。

盡管事情仍顯猶疑,但畢竟明天就能揭曉答案,她已十分疲憊,不想再此時多費心力尋根究底。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夜幕初降,遠處的樹木林子黑黢黢的一片,路上的車紛紛亮起鮮紅的示廓燈,仿佛墨色的畫卷上的點點血痕。

田知意愈發覺得眩暈,垂着頭睡着了。

等她醒來時,四周已經全黑了。田知意看了看時間,發現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母親拉開了車門,夜風呼呼地灌進車裏。

“醒醒,到家了。”母親說。

父親走在了前面,沉默的背影像座山。

許是密封的車內讓她有些缺氧,田知意勉力坐直身體,下車時腳下一軟,險些摔倒。

所幸她及時扒住車身,只蹭了些車後門上的塵土。

“怎麽了?”母親邊問邊幫她撣掉塵土。

田知意搖搖頭:“睡迷糊了,沒事。”

她着手取下後備箱裏的行李,母親替她拉着走,兩人邊走邊聊。

“最近學習壓力大嗎?”母親問。

田知意私心覺得壓力不算很大,畢竟她對自己沒有要求,班裏同學成績又是那麽一言難盡。

……但這肯定不是母親想要的回答。

田知意沉默着思考了片刻:“每天快十一點才下晚自習,回家還有題要寫。”

“那就是睡眠不足了。”母親想了想,“是你一個人這樣還是你們班都這樣?”

田知意又沉默了。

他們班各種找借口翹晚自習的都有,下了晚自習還會學習的更是寥寥。

其實她也不是每天下了晚自習都會學習,只是這周內有做過。

……這麽說只怕會讓母親多想吧?

田知意想了想,斟酌着回答:“老師是這麽要求的。”

“哦,那倒是蠻苦的。”母親還想問些什麽,卻聽到父親在前頭喝道:“你們還在做什麽?回家了。”

父親停下腳步,回頭打量她們,對母親道:“這麽點箱子還要你替她拿?都十八歲的人了,我們那會兒哪個不是十來歲就出去做工了?”

母親握着拉杆的手明顯一頓。

父親轉而又對田知意道:“你媽幾歲你幾歲,不知道心疼她的嗎?”

田知意只得伸手拽過行李箱:“媽,我來吧。”

萬向輪在兩人面前拐了個奇怪的弧度,在地上留下漆黑的輪轍。

家中保姆阿姨已經備好了熱菜,和母親交代了一番才下班。母親給保姆發了紅包,算作今晚的加班費。

田知意看了眼父親,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顫動,是即将連續不斷地說話的先兆。

她迅速地別開眼,免得被父親捕捉到她臉上不合時宜的表情。

為了能延長父親發言的前搖,田知意主動呼喚了母親:“媽,在忙什麽呢?吃飯了。”

這次回來,她發現父親對母親有着特別的關心,這在從前的印象裏是沒有的。

她也就是賭一賭,她關心母親的時候,能不能讓父親閉嘴。

果然,母親樂呵呵地坐在了她邊上:“我讓阿姨晚些下班真是太好了,你看飯菜還是熱的呢。”

田知意驗證猜想似的扭頭看向父親,只見他一臉被迫沉默的不情願,嘴唇的顫抖愈發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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