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浮夢

浮夢

這一餐田知意沒有少吃。

胃像是一只欲壑難填的小獸,掀動着疼痛的風浪,只有用食物填得滿滿當當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她吃得又快又急,看得母親心驚:“你真是餓壞了,慢點吃,家裏總保證你吃得飽的。”

父親終于找到了插話的機會:“在外面不吃,回了家胃口倒好。”

田知意一頓,心想果然樓長把她有時吃不下晚飯的事說了。

……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因病導致的沒胃口。

她正想着,胃部的疼痛馬上将她的注意力從思緒中抽離出來。

接連不斷的絞痛似乎在齧食她的胃部組織,以此威脅她一刻也不停歇地繼續吃下去。

田知意只得停止思考,繼續幹飯。

父親的聲音仿佛長跑時側耳而過的風,她尚且自顧不暇,哪裏管得了別人的想法。

況且,田知意知道,等她停下時,鼓鼓囊囊的胃就會一陣陣地反湧上酸水和氣體,來控訴她的暴食。

可那又怎樣呢?

苦痛蜂擁而至,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它們有序入場。

飯後,田知意借口要寫作業,兀自進了房間。

平靜關上門的下一秒,她快步沖進衛生間,對着馬桶将剛剛吃的食物悉數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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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不是沒有過飯後腸胃翻江倒海的時候,可那都是在暑假。

她疑心是開學的這周過慣了想吃多少吃多少的随心日子,學習上也沒人為難她,她的胃因而變得嬌氣起來,絲毫受不了壓力産生的暴食。

剛吃下的食物還沒來得及消化,食物的本味混合着胃酸,在衛生間裏發酵着令人惡心的氣息。

田知意又嘔了一陣,直到吐出的都是清液,才合上馬桶蓋,按下沖水按鈕。

随着下水管裏傳來的虹吸聲,胃部的酸脹也随着水流遠去。她走到洗臉臺前,打開水龍頭放掉些冷水,這才抽出空來細細端詳鏡櫃裏的自己。

發絲枯黃毫無光澤,雙眼通紅晦暗無神。

在外複讀時的狀态自沒有多好,但仍不及此刻的半分慘狀。

她像個敗軍之将,勉強拾掇着潰不成軍的理智,試圖拼湊出成鏈的思路,卻愣是提溜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遲疑片刻,她伸手試試了龍頭的水溫,解了杯漱口水。

口腔裏黏膩酸臭,她試着沖洗了好幾遍喉嚨,也未能讓氣味全部消弭。

仿佛脫胎于噩夢的殘念,聚成陰翳的雲,久久纏繞在她的頭頂,似有似無,如影随形。

她剛在書桌前坐定,父親便推門而入。

母親尚且有敲門的習慣,父親則全無這種可能。甚至他有時還會揣着突然襲擊的心思,能抓到你不在學習的小動作才最好。

可惜,這次田知意的表現很好。燈光明亮、講義平整、坐姿端正、字跡清晰,讓他挑不出半分問題。于是,父親沉默片刻,很刻意地問:“這些都是你剛剛做的?”

這話問得平常,言下之意卻是帶了刺的——他覺得如此短暫的時間田知意能做這麽多題是不正常的,隐約有質疑她有偷抄別人作業之意。

若是被認定了抄作業,父親就有了翻她書包、查她手機等尋找證據的權力,這時往往會被查到一些父親不大樂意看到的東西,從而開展批判式教育。

田知意曾因此被父親發現了書包裏有“影響學習”的雜志,并借機删掉微信好友若幹。

盡管那只是本文摘雜志,她用來收集作文素材的。

但……沒用。

因為她的父親說:“不要跟我說這些,學校發的書沒見你看,要花時間來看這種雜志?”

如今田知意的段位高了不少,面對父親的疑問,只是回答:“等你們來接我的時候已經寫了一些。”

“哦。”父親沒占到上風,也不說話,只在她房間裏東看看西看看。那種審視的目光令田知意感覺不适:“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就不能看看嗎?”

田知意微微抿唇。

房間是離家之後就收拾過了,她進來後除了去內衛整理了一遭,也不過就是從行李箱裏取了作業出來,想來和回來前沒什麽變化。

……真不知道父親究竟想看到什麽。

或許,他就是單純無聊了。

果然,父親看了一陣,兀自坐在她的床邊上,玩起了手機。

田知意很不喜歡父親的舉動。

作為人類她不喜歡有人以審視者的姿态待在她的身後,作為學生她不喜歡自己學習的時候有人在身邊玩手機,作為女孩她不喜歡有男人坐在她的床上,但她沒有任何抗争的辦法,只能繼續埋頭寫題。

父親玩了陣手機,突然出聲:“最近學習怎麽樣?”

“還可以吧。”田知意出聲應付,手上停都不停。

“還可以是什麽意思?”父親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

“分數和排名班主任應該已經發給媽媽了。”

這回話不算什麽好回答。

“發是發了,但你自己有數嗎?”

這追問更不是什麽好問題。

“有的。”田知意吸了一口氣,手中的筆已經停了下來。

“複讀對你的學習成績的提升有用嗎?花了不少錢的。”語氣已如警察在審訊這不老實的嫌疑人。

“有的。”田知意依舊這麽回答。

她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她絕不能答沒用。

“最好是這樣。”

父親又轉過頭去玩了會手機,約摸拖延了半個小時,這才站起身,走出了她的房間。

他來得突然,走得沉默。

往日多的是她的母親在照顧她,父女也不曾有過多少體己的關心和交流,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麽磨蹭了那麽久。

田知意沉思了一會兒,有了個初步的想法。

她偷偷走到門邊,輕輕透出條縫來。聽到客廳裏電視劇的聲響中夾雜着父母間的談話。

“情況怎麽樣了?”母親問。

“沒什麽情況,在做作業。”

“在外面學習有沒有遇到什麽困難?”

“她說還可以。”

……

幾乎是母親問一句,父親答一句。末了,母親低聲嘆息道:“我現在是特殊時期,不能有太大情緒起伏,不然該我好好關心她的。”

“想那麽多做什麽。”父親無所謂地答,“她都成年了。倒是你好好注意着肚子裏的那個。高齡産婦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知道了。”田知意聽到母親嗔怪着呢喃,“要是能趁這個機會讓你們父女倆更親近些就好了。”

“行了,別想了。”

田知意輕輕關上了門。

她難得慶幸自己是生病狀态,鈍化了思維鈍化了感知,更鈍化了情緒反應,不至于讓突如其來的重磅消息将她的思維沖垮。

……媽媽懷孕了。

那明天去醫院大概率是為了産檢。

可她才離家一周……

不對,或許,在她暑假的時候,他們就已經?

田知意感覺到自己心髒“砰砰”地劇烈跳了起來,她的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摸上去冷冷的一片。

越是接近的真相的時刻,越是難以壓抑自己的情緒。

田知意從行李箱裏找出藥和耳機。

……乖乖吃藥,再聽一聽歌。

明天會是很難的一天。

許是一直沒想好該怎麽明面告訴田知意自己懷孕的事,母親取號取得遮遮掩掩,生怕一個手速慢了,被田知意看到她挂的是産科。

田知意很清楚母親的為難,拿着自己的號背過了身去:“我先去看醫生了。”

母親不知道她是否猜到了什麽,本能地先松口氣,旋即又提起心來:“也好……要不還是我陪你吧。”

可田知意早已轉身隐入了人群之中。

此時的精神心理科還不算忙碌,田知意輕車熟路地在門外的電子屏下掃了掃自己號,很快醫生便喊到了她。

“最近感覺怎麽樣?”醫生問,“有沒有按時定量服藥?”

醫生的面前照例擺着張量表,是接下來要進行的測試。只是這次量表旁還多了本本子,不知有什麽用途。

田知意完成了量表,一一回答了醫生的問題,又配合做了些檢查。

她的狀态還算平靜,但醫生仍瞧出了她神情中的不協調:“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嗯……”田知意想了想,“我媽懷孕了。”

懷孕對一般人家而言着實是件天大的好事,但田知意絲毫高興不起來。

新生命的出生意味着對她的否定和放棄……嗎?

遲緩的思維解釋不清她活躍而混沌的思緒,只能沉默地看着醫生的眼睛。

所幸醫生見慣人間慘劇,瞬間理解了她的隐憂:“是他們直接告訴你的嗎?”

田知意搖頭:“我無意中聽來的。”

醫生幾不可查地吸了口氣。

這個家庭裏每個人都知道新生兒對于這個女孩意味着什麽,便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隐瞞。

“你怎麽看待……胎兒呢?”醫生問。

胎兒。

不是她的弟弟妹妹,也不是她爸媽未來的孩子。

只是一個還未出生的生命。

田知意很喜歡醫生的措辭,很客觀,也不會觸發她更多的聯想。

“我爸媽不需要我了吧。”她想了想說。

“只是想要他們的需要嗎?”醫生繼續問,“客觀來講,一個新生命會帶來很多手忙腳亂的事,多個人幫忙反而多份力。”

“不是那種麻煩我的需要。”田知意微微調整坐姿,“哦,我懂了。”

……是這個世界沒人關心她了。

醫生沒有再問,只是拿起量表邊上的本子:“這是我設計的情緒日記,一天一頁,到你下次複查能寫得差不多,到時候能麻煩你帶過來嗎?”

田知意翻了翻本子,有和量表一樣的幾個問題,最下方有大段的自填空白。

“我不喜歡寫日記。”她看着醫生的眼睛說。

她不是長了四個胃的牛,反刍只會逼她回味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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