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浮夢

浮夢

“只是日常的情緒監測。”醫生回答,“類似于每天填一次簡單量表,可能有些繁瑣,但應該不會太困難。”

田知意想了想,點點頭。

“那就很好了。”醫生說,“下面的空白不是用來寫傳統意義上的日記的。平靜地度過了一天就不寫,度過了糟糕的一天也不寫,只寫最高興的事,或者下次複查時想問我但怕忘了的問題。”

“如果我什麽都沒寫呢?”田知意問。

“那也沒事,做好量表就足夠了。空白處是個備忘錄,你拿它記筆記作業都可以。”

“那你會看嗎?”田知意又問。

“這樣的話……可以把量表拍給我看,這個對我比較重要。”醫生打開了他的名片,“加個微信,方便聯系。”

田知意沒有去掃,只反問他:“我媽加過你嗎?”

“如果家長對孩子的康複沒有正向作用的話,我不會主動提出要加微信。”

“那孩子的微信呢?”

“一般不加未*成年人的。”醫生說着笑了笑,“不過你已經成年了,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她是個成年人了。

可能是因為還在複讀,她還是習慣把自己當作一個孩子,但在法律上确實已經成年了。

田知意沒再問什麽,只拿出手機掃了掃二維碼。

片刻後,她說:“下次我會把本子帶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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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療結束後,田知意去找母親繳費取藥。她在産科外的休息區沒有看到母親的身影,也弄不清楚母親産檢的項目,便坐在了不鏽鋼長椅上,等母親返回看報告。

她身邊環繞着滿臉期待的夫妻,細細看來,很多孕婦都是上了年紀的,有的身邊還帶着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一臉無辜地啃着手指,茫然的神情和田知意的一模一樣。

她知道将會面臨什麽嗎?

田知意想,應該是不知道的吧。

就和自己一樣,對未來的一切毫無預見與覺知,只有無奈和恐懼常伴。

她這年紀混在孕婦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坐下沒多久後,一位護士走過來詢問她是否掃了排隊的二維碼,得知她是等人的時候便離開了。

幸好不是來問她是不是打算人*流走錯了科室。

田知意又坐了會兒,沒發現母親有回來的跡象,便起身離開了。

她折回到精神心理科,發現母親坐在門外等她。

“你去哪兒了?”母親問。

田知意想了想,胡說道:“上廁所去了,有點拉肚子。”

母親臉上閃過一絲秘密得守的輕松。

田知意別開眼,不去看母親手上的袋子:“走吧,我還沒繳費取藥呢。”

母親走在前面,田知意跟在她身後,掏出手機給醫生發消息。

【kaamos:醫生,我這樣狀态可以拉小提琴嗎?】

醫生過了一會兒才回她。

【醫生:當然可以,有個興趣愛好是個好事。】

田知意默默将手機收了起來,跟上了母親的腳步。

收起小提琴是在讀了高中、課業繁忙的時候,田知意還能想起放在哪邊的櫃子裏。琴盒被保存在了最裏層,外面堆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為琴盒隔絕了灰塵和空氣。

這把小提琴買的時候價位不低,保養得也好,輕輕撥動仍铿然有聲,只是琴弦略有松動,音調已經不準。

……算了,反正也就随便試試。

她輕輕撥動着琴弦,擡眼看見一張開琴盒時飛出來掉落在地的曲譜。

她拾起來看了眼,是《Gymnopédies》。

……原來是它。

小提琴是高音樂器,用來演奏《Gymnopédies》并不如其他樂器悅耳,甚至還有些尖銳。

田知意卻格外迷戀那種聲響,像是靈魂獲得自由前必須擠壓軀殼的感覺。

母親不愛聽,但不便直言“難聽”,就借着看重考級的由頭,斥責她“不務正業”。

她只能偷偷印了一份曲譜。

田知意輕輕地哼吟起來,久違的曲調在房間彌漫,連帶着她覺得自己的手指都有些癢癢。

鬼使神差地,她把紐扣電池裝進了将電動調音器裏,又把調音器夾在了琴上。

許是太久沒使用反而延長了電池的壽命,調音器的屏幕閃了閃,開始工作。

本以為會手生,沒想到擰緊琴弦的那一刻,舊時練琴的回憶紛紛湧入腦海,她與琴就像是久別重逢的好友,見面前所有的踟蹰、所有的預演都被見面時的熟悉和欣喜沖散,反反複複端詳彼此,驚覺誰也沒有變。

是的,總有一些熱愛,可能會遺忘,卻永不可能背叛。

她邊撥弦邊聽音,禁不住眼角有些潮潮的。

想起将琴收起來的這三年,仿佛一場拖拖沓沓的噩夢,有人進來,有人出去,以為永遠不會變的在不知不覺已經面目全非,以為早已失去的卻好好地留在了原地。

……人與人的羁絆竟是如此脆弱,甚至不如人與一把琴。

周日晚上有晚自習,午餐過後,田知意便踏上了回校的旅程。

這次母親沒有跟過去,舟車勞頓,父親擔心她往來太過辛苦,主動提出自己獨自送田知意。

……母親不去的話就要坐副駕駛了。

田知意私心并不想這樣,和父親并排坐會降低交流的難度,給他教育自己的機會。

可是她知道此事沒有争辯的餘地,只是沉默地将行李搬上後備箱,沉默地坐上副駕駛位。

車輛發動,田知意回避似的将目光投向窗外,她和父親一路沉默着,倒也相安無事。

不知過了多久,車外的風景變得單調起來,他們行駛在了高速公路上。父親突然開口:“你下次到國慶再回來吧,家裏有了些變化,你昨天應該知道了,也該體諒你媽。”

田知意覺得父親指的應該是母親懷孕這件事,但母親似乎沒有告訴父親她瞞得死死的。

也不,或許父親并不在意母親有沒有說,只是以這種姿态表現出她應該了解并理解的狀态。

田知意慢慢地思考,沒顧得上回答父親。

父親沒得到她的肯定回答,有些愠怒:“在任性嗎?你已經18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想,那我的成績還要讓老師發給媽媽嗎?”田知意接上了話茬。

父親一愣,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他總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田知意不點破多是因為恐懼,而不是沒看穿。

沉默片刻後,父親終究擠出來一句:“算了,別煩你媽了,學習也不是她的事,把短信服務退掉就是了,還能省幾個錢。”

最後一句他說得輕快,仿佛往許願池邊投了枚硬幣,希冀能聽到正中池心的水花聲。

奈何硬幣偏得太遠,掉在了泥地上,落得個無聲無息。

田知意不領他的輕快,只是問:“那樓長那裏也是我對接嗎?”

“自己解決吧,給你的生活費也不少,缺錢了再跟家裏說。”方才的尴尬讓父親只想盡快結束對話。

“……好。”田知意微微垂下眼。

這一路,她沒再說過一句話。

到連口時剛好是下午,陽光正好。

學生公寓的附近有一座街心公園,面積不大但植被茂密,這個點也沒什麽散步的居民,很适合練琴。

田知意帶着琴盒,步行前往公園。

午後的連口鎮連空氣都懶洋洋的,陽光暖暖的,風卻涼涼的,搭配在一起有種剛好互補的惬意。

沒了急匆匆的學生,路上空曠了許多,難得有輛車從遠處過來,輪胎碾過地面,掀動石子翻滾着飛出去。

二十分鐘開來的一班公交也是慢吞吞的,上下車的人很少,動作也不快。

田知意極少享受過這樣單純的恬靜。

她的腦袋裏染上了一層好看的金色,朦朦胧胧又熱乎乎的,像是将一下午的陽光都裝了進來。

神經柔柔軟軟地耷拉下來,似乎也在享受午後的閑暇,到處都是說不出的熨帖。

公園裏也是靜悄悄,只有風吹過時簌簌地落葉。

她很容易就找到一條長椅,稍加擦拭後就坐了下來。

時光仿佛倒流回那些獨自練琴的時光,沒有壓力沒有目的,憑着興趣,喜歡什麽曲子就拉什麽曲子,也不管對錯,只消琴聲流暢即可。

田知意閉上眼。

琴聲在她的指尖傾瀉,将一切聲響都容納其間。她聽到琴聲裏有林葉聲沙沙,有腳步聲近,有人在她身邊停下腳步,有極輕極細的呼吸交纏。

田知意慢慢地收了音,睜開了眼。

聞漫的身影在這時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看到染了雜色的綠葉間流連的溫暖陽光,迤逦出金色的裙邊,落在凝神谛聽的聞漫身上。

他像是漫畫中的少年,走過銀杏落葉鋪成的長毯,沐浴在光芒裏,全神貫注地凝視着她,眼底璀璨若藏了億萬顆星。

田知意放下琴:“你們也有雙休嗎?”

她聽說三中課業很卷,複讀學校的單休就是跟他們學的。

聞漫出現在這裏着實不太自然。

“今天上午我去參加高聯考試了,剛從揚城回來。”想到這裏,聞漫不禁笑出了聲,“所以幹脆翹了下午的自習。”

高聯是指全國高中數學聯賽,是跻身CMO、保送清北甚至邁向國際的階梯。

“好學生也會翹課嗎?”田知意看着他問。

“勞逸結合嘛。”聞漫看向她手中的琴,“這裏我以前常來散步,第一次聽到有人練琴,很好聽。”

“我也是剛把琴帶過來。”田知意想到他發給自己的歌單,一時想投桃報李,“想聽什麽曲子?”

“什麽都可以嗎?”

“不會的我會說的。”

“好吧。”聞漫稍稍思忖,“恰空舞曲?”

田知意微微一愣,旋即輕輕地笑起來:“你還挺有品味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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