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浮夢

浮夢

學校給了三天國慶假期,田知意安排得滿滿當當。

第一天和母親去醫院複查。

母親還沒顯懷,但走路姿勢已然開始小心翼翼。

田知意當沒看見,裝不知道。

兩人心照不宣,各查各的。

趕了一天半作業後,十月三日天不亮,她就被母親喊醒了。

父親說要送她去壺州,準備明天開學。

送她之前先順道去趟瑯山。

田知意出門前看了眼黃歷:九月初五,宜出行宜祭祀。

是了,打小家裏就有去瑯山燒香的習慣,每每出行必要天不亮就起床,說是不能誤了時辰。

看這架勢,送她去學生公寓才更像是順道的。

瑯山是十裏八方有名的佛教山,因披霞光時山體斑斓瑰麗,恍如佛教七寶簇集而得名“瑯”,據傳求簽解簽最是靈驗。

高考失利後,田知意曾聽母親嘆息說沒替她去瑯山求上一簽。

……這次父母打算為她下一次高考求上一支簽嗎?

田知意聳聳肩,她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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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學業繁忙,田知意有好些年沒來過瑯山,到了才發現現在的香燭只能在山下集中焚燒,說是為了防火。

在這麽唯心的地方有這麽唯物的舉動,細想來頗有喜感。

田知意邊想邊順便複習了下政治的相關知識點。

多少有些離譜。

瑯山并不算高,只是越走人越分散,倒也越走越幽靜。

父親選了條山後的路,穿過茂密的竹林,繞過禪房的圍牆,才有了些許人聲,大殿俨然在眼前。

大殿很高,卻很暗。蠟燭似乎是僅有的光源,幾人高的佛像仿佛籠罩下來的巨大天幕。殿兩側還有神色各異卻猙獰的羅漢像,田知意随着父親跪在蒲團上,《大悲咒》的聲音隐隐綽綽,仿佛一場肅穆的審判。

一種無名的恐懼從田知意心底升起。

她覺得腳底涼涼的,站穩時才發現雙腿仿佛被凍住了般。

母親站在一邊,望着手握着木簽的父親:“怎麽樣?”

“第二十二簽。”父親找到簽筒換了簽紙,“中簽,不太行。”

田知意湊前抽了眼,只見“中簽”旁寫了四個字——六郎逢救。

看起來是楊家将的故事。

她沒看過,也不懂是什麽意思。

旱時田裏皆枯槁,謝天甘雨落淋淋。

花果草木皆潤澤,始知一雨值千金。

詩文倒算得上通俗,簽語就更簡單易懂了,說是“旱逢甘雨,凡事難中有救”。

田知意覺得這簽寫的是中簽,實際上比上上簽好了一倍還不止。

順風順水的事有什麽值得求簽的,要的就是逢兇化吉。

她高考失利至今,一路不可謂不難,但何其幸運結識了聞漫。

這豈不就是“難中有救”?

……也不知道父親的臉色為什麽那麽難看。

她又将簽紙看了下去,大致猜到了原因。

仙機“六甲”一行寫的是女。

她隐約猜到父親此番求簽與母親肚子裏這胎有關,想必是看到“女”不痛快了。

……若真是不在意男女,也不至于來此求簽。

田知意只冷眼旁觀。

她聽到母親勸慰父親:“簽文谶語多有深意,未必是看到的那樣,不如去找個住持高僧解解簽,也好過在這裏猜測。”

父親本就揣了一絲僥幸,聽母親這麽說,也很快下定決心來:“好,你們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田知意看了眼母親,沉默不言。

她覺得簽紙已經寫得很明了,來往寺裏的人那麽多,個個都解簽只怕住持忙都忙不過來,大概率就是讀到的字面意思。

母親察覺到她的目光:“你覺得你爸不該去?”

田知意沒有說是,也沒說不是,只含糊地答:“我不太信這個。”

母親搖搖頭:“中簽而已,誰想信呢?”

田知意覺得有些嘲諷:“上上簽就信了?”

母親看了她一眼,遲疑片刻,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嗯。”

“那簽筒裏都放上上簽多好。”

“話也不是這麽說的。”母親似是在開導她,“有好有差解簽才有價值。”

“既定的簽文還能改不成?”田知意譏诮地一笑。

母親嘆了口氣:“你去找找你爸吧,有些事說不定親眼見了,就信了。”

話不投機,田知意也不想多呆,轉身就出了殿門。

寺裏各處都一個樣。

田知意跟着樹上木牌的指引也沒找到解簽的住持,她不想向游客問路,找了片刻才遇到一個看起來好說話的小沙彌,被她攔下後先向她行禮:“女施主。”

他的頭圓圓的,燙着整齊的戒疤,讓田知意想到汪曾祺小說《受戒》裏的明海。

她學着小沙彌的模樣回禮:“這位小師傅,請問解簽的地方怎麽走?”

小沙彌沒看到她手中有簽紙,神色有幾分疑惑,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從這裏拐進去,有木牌标識。”

田知意謝過他,拐進了小路。

路上鋪着镂空的石板,她的腳步踩在上面,發出好聽的、鼓點般的聲音,在牆與牆之間的逼仄空間裏回彈,堪比音樂大廳裏的混響。

她走了一陣,直到聽到人聲才放輕了腳步。她聽到附近的禪院裏傳來父親的聲音:

“大師,簽文是六郎逢救,是男子之事,為什麽六甲對應的是女兒?”

田知意無奈地別過臉。

……看吧,她的父母真的難懂又好懂。

既把所有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又偏要搜腸刮肚地尋覓些好聽言辭試圖混淆視聽。

住持的聲音有些蒼老,但中氣很足:“施主是對簽文不解,還是對現狀不滿?”

父親沉默片刻,答:“對簽文不解。”

田知意撇撇嘴。

……騙人,分明就是不滿。

住持也不深究,像模像樣地為他解釋簽文:“六郎逢救乃遇及時雨,一雨值千金,便是仙機‘千金’之由來。”

父親聽懂了。

他沒什麽疑問,但也不甘心就這樣走,就只杵在原地。

住持等了片刻,出聲問:“施主可還有不明之事?”

“嗯……”父親猶猶豫豫地将問題問出了口,“大師,雖然說孩子為天賜,但我可不可……也不是說要殺生,畢竟佛門淨地,不該說那些詞……”

他終究要臉面,無法将“堕胎”一詞理直氣壯地說出口,以至于越說越語無倫次。

田知意跟着豎起了耳朵。

她知道住持肯定不會勸人堕胎,但也不能打诳語,更不會想激怒施主。

……那他要怎麽勸父親呢?

許是意識到這是個難題,住持的沉默時間也延長了些許。但他也沒有停頓太久,不久便開口問:“親子結緣乃是因果,施主想斷因果老衲雖不主張,但也不至強行反對。”

父親稍稍松了口氣:“也就是說,這是可以的……會影響我妻子再懷孕嗎?”

“那非簽文所及,無法回答。”住持頓了頓,“但無論這嬰孩是男是女,皆是施主之及時雨,施主要了斷嗎?”

“及時雨?”

田知意暗暗吃驚,父親則吓了一跳:“什麽意思?”

“施主還是未明白。所謂‘千金’是從‘及時雨’一說而來,若是舍了‘千金’,‘及時雨’自然一并被舍了。”

“及時雨……”父親喃喃着,似乎剛理解過來“難中有救”的意思,“大師的意思是……我會有難了?”

“人生苦樂無常,總有波折起伏。況且尚未到瓜熟蒂落時,一切皆有變數。”

“一切尚有變數……大師,我……懂了。”

聽到父親艱難地開口,田知意知道這場對話到了盡頭。

不知父親心中所理解的“變數”是指有難,還是孩子的性別可能為男。

但不論如何,住持終究用自己的方式保下了這個孩子。

田知意轉身躲回了小路,她不想父親一出來就看到她,免得被父親起疑她是否一直再偷聽。

……雖然她确實在偷聽。

她想父親肯定不想她知道他曾想過要堕掉母親腹中疑似女兒的孩子。

他是個如此要臉面的人。

她看着禪院外在風中沙沙搖晃的竹林,仿佛是蒼老智者的低語。

一個奇怪的念頭泛上她的心頭。

田知意往後退了退,面對着住持所在的禪院,深深地鞠了一躬。

非親非故的人,尚且滿懷慈悲之心。

人父人母卻可能因為還未辨明的性別而抹殺掉一條生命。

在一半一半的概率裏要求100%的确定,否則将即刻抹殺。

生殺大權在握,何其殘忍。

眼看着父親出了禪院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田知意忙迎了上去。

“你來這裏做什麽?”父親問。

“媽媽讓我來找你。”

父親的臉上還帶着明顯的失落和不甘,顯然對住持的說法很是不服,但又無可奈何。

……落難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父親自然心中忐忑。

田知意也不提解簽的事,只是跟着父親回大殿找母親。

見他倆一同回來,母親看着田知意問:“大師怎麽說?”

田知意搖頭:“我迷路了,等看到爸爸的時候他已經出來了。”

她邊說邊看向一邊的佛像,只見佛祖慈悲、金剛怒目,一切如常,似乎沒有為難她之相。

……我這是善意的謊言。

田知意背過身,只見父母已經先她一步出去了。

“你怎麽能讓她過去聽呢?”她聽到父親這麽斥責母親,“幸好她沒聽到,不然該怎麽想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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